江弱水
平常我們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有些東西,我們叫不出名字;有些名字,我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讀古書的時候,更是如此,我們對古人的日常生活很隔膜,對他們衣食住行的細(xì)節(jié)不甚了然,有時只好想當(dāng)然。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杜甫詩《月夜》的最后兩句,“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有人是這樣解釋的:“什么時候才能雙雙的隔著薄帷(虛幌)一同看月,讓月光照干我們的淚痕呢?”這就讓人想不通了,別說月光不能像日光一樣照干淚水,憑窗看月為什么要隔著窗帷?《漢語大詞典》把“虛幌”解釋成透光的窗簾,各種杜詩選注也說是透明的薄帷,可古人的帷、幃、幌、幔之設(shè),是為了隔開室內(nèi)空間,要的是隱蔽性,薄一點(diǎn)可以,透明卻使不得。于是我琢磨半天,才終于弄明白,虛幌是指拉開的窗帷,代空窗。與杜審言同為修文館直學(xué)士的鄭愔《秋閨》詩云:“虛幌風(fēng)吹葉,閑階露濕苔?!薄疤摗薄伴e”對舉,都是“空”的意思。宇文所安譯為empty window,倪豪士譯為open window,真是一步到位。
要有人拉開這層窗帷,讓我們把古人的生活場景覷個真切。揚(yáng)之水先生的《詩歌名物百例》整的就是這活。作者積三十年名物考證之功,將古典詩詞曲語中呈現(xiàn)的物事,分成家私、酒器、茶具、香事、文玩、儀仗、佩飾等十多個類別,立為一百六十多個條目,對其名稱、樣式、用途及變遷一一加以考辨,循名求實(shí),指實(shí)定名,說白了,就是讓東西對上號,結(jié)清古人與今人的一大筆糊涂賬。其中很多名物,作者都曾撰有長篇考證文章,這一次刪繁就簡,基本略去考證過程,直接給結(jié)論,濃縮成一頁頁數(shù)百字的辭書詞條,前有美麗的詩句導(dǎo)引,旁有漂亮的圖片佐證,左文右圖,萃于一編,不僅為古典詩詞愛好者所必備,凡是治古典文學(xué)與文獻(xiàn)的,甚至拍歷史劇與古裝戲的,也應(yīng)該常置案頭,隨時翻檢。
因?yàn)閯偼瓿梢槐尽抖旁娙偈住返脑u注工作,我一獲此書,就馬上翻檢一過,??从心男┏霈F(xiàn)在杜詩中的名物?!栋倮分幸蕉旁姷?,只有一例,卻有至少二十來個條目,在杜詩里都曾見到,現(xiàn)在有了作者的精確釋義,又有配圖的視覺還原,老杜的詩句便格外鮮活起來。如《存歿口號二首》其一寫故友席謙的“彈棋”“玉局”,看了書中“彈棋局”條,有圖有真相(330—331 頁),果然是李商隱說的“中心最不平”。又如《晚秋長沙蔡五侍御飲筵》的“甘從投轄飲”句,用《漢書》里陳遵留客的典,《紅樓夢》第三十七回探春邀寶玉結(jié)詩社的帖子也用到,看了“車轄”條(418—419 頁),那扔在井里的車轄立馬浮現(xiàn)在眼前?!栋倮返倪@些條目,使我模糊的認(rèn)識得以澄清,錯誤的認(rèn)識得以修正。我慶幸自己的杜詩評注才出校樣,改還來得及。下面我就選取杜甫生活的幾個側(cè)面,與杜詩出現(xiàn)的一些名物,將我從《百例》中的所得寫出來。揚(yáng)之水先生有一本書叫《物色》,是講《金瓶梅》的。這回她從小說考辨到詩歌,我又專挑跟杜詩有關(guān)的部分來講,本文的標(biāo)題也就用了一句杜詩——“物色分留與老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老杜愛書畫。唐人書畫的載體,壁畫之外,就是障子與屏風(fēng),而兩者不是一回事。因?yàn)槎旁姟俄f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有“貴戚權(quán)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兩句,讓我誤以為屏就是障,障就是屏,故注杜詩《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就以為此障即空白屏風(fēng),如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所謂“素屏凝曉霜,待君揮灑兮不可彌忘”,卻不曾細(xì)想,老杜另有《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云“手提新畫青松障”,屏風(fēng)怎么會提著來呢?《百例》的“障子”條是這么說的:
障子,又稱畫障、圖障、軟障。障,亦作鄣或幛,乃繪畫之絹帛,如行障一般可以縱向懸挑而舒展,但通常不是織錦,而是畫作,雖然也偶有繡品。障子是卷軸畫的前身,其展挑方式以及裝裱形式都是從行障直接演變而來。唐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卷二:“自隋已前,多畫屏風(fēng),未知有畫幛?!碧拼魇礁咦呱形窗l(fā)展成熟,室內(nèi)陳設(shè)仍以臨時布置、隨宜安排為常,因此還沒有形成在墻壁上固定掛畫的風(fēng)習(xí)。(38 頁)
“手提新畫青松障”,幾乎等于卷軸畫了。當(dāng)然,能否在墻壁上掛畫,或可存疑,因?yàn)槎旁姟稇蝾}王宰畫山水圖歌》有“壯哉昆侖方壺圖,掛君高堂之素壁”兩句。說不定,這也是用丁字障竿把障面懸挑起來掛在壁上,卻并不固定在墻上,而是下設(shè)障座以為固定。可參見揚(yáng)之水《唐宋家具尋微》中的《畫障·屏障·屏風(fēng)》一文。
杜詩《戲?yàn)轫f偃雙松圖歌》云:“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凌亂,請公放筆為直干?!闭f明絹帛好作畫障。其中“偶有繡品”,令人想起《北征》的那幾句:“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辈虊翦鲎⒃疲骸把云拮雍畠觯詧D障舊繡補(bǔ)綻而為小兒短衣,故波濤為之拆,繡紋為之移。天吳及紫鳳之類,或顛或倒,其貧困可知也。”此注比較可信。有人說障子材質(zhì)不宜縫補(bǔ)衣裳,懷疑是旗幟,可羌村哪來?xiàng)壷玫钠鞄媚??喪亂之際,抓到什么是什么,絹帛制成的障子正好拿來拆補(bǔ)。
老杜喜閑適。熟悉杜詩的都知道,他有一只烏皮幾,大約是在成都草堂時自己度身定制,或者收的禮,大可人意,老杜簡直離它不得:自東川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想著它;阻雨不得歸瀼西宅,念著它;從荊州移居公安,伴著它;最后風(fēng)疾舟中伏枕書懷,還提到它?!皯{久烏皮綻”“烏幾重重縛”,用壞了也舍不得扔。這究竟是個什么寶貝呢?《百例》正有“隱幾”“鹿皮幾”“養(yǎng)和”諸條,足可釋疑解惑?!半[幾”條說:
隱幾,又稱作憑幾,或單名曰幾,曰機(jī)。它是席坐時代的重要家具,可用來緩解久坐的疲勞。《詩·大雅·行葦》“戚戚兄弟,莫遠(yuǎn)具爾?;蛩林郏蚴谥畮住?;《左傳·昭公五年》云“禮之至者”,乃“設(shè)機(jī)而不倚”,都是此物。幾之設(shè)與不設(shè),倚與不倚,是禮儀制度中的內(nèi)容。先秦至兩漢,隱幾的式樣大抵是幾面平直或中間微凹,并且多為二足,材質(zhì)以漆木為主。魏晉南北朝,兩足隱幾之外,更流行曲木抱腰式的三足隱幾,此且成為后世隱幾的主要形制,謝朓所詠便是這一類。(62 頁)
謝朓《烏皮隱幾》詩云:“蟠木生附枝,刻削豈無施。取則龍文鼎,三趾獻(xiàn)光儀。勿言素韋潔,白沙尚推移。曲躬奉微用,聊承終宴疲?!崩隙诺臑跗?,顯然與謝朓相仿:以蟠曲之木制成,幾面不平,三只腳,髹上了黑漆,而非裹上黑羔皮。從巴蜀到湖湘,十年間,老杜常?!半[幾臨軒楹”“憑幾看魚樂”,說明它既符合身體力學(xué),又契合生活美學(xué)。在杜甫這里,隱幾作為一種特別的道具,正如《百例》所說,原本所包含的禮儀內(nèi)容消失了,代起的是悠然古意與燕居者從容瀟灑的況味的結(jié)合。
還有胡床?!栋倮贰昂病睏l唯一引了杜詩《 樹間》:“幾回沾葉露,乘月坐胡床?!薄抖鸥θWⅰ纷⒃唬骸昂?,一種可以折疊的輕便坐具,也叫交椅,交床,自胡地傳入,故名?!鼻乙禚Q齡的注:“《演繁露》:今之交床,本自虜來,始名胡床,隋改為交床,唐時又名繩床?!薄栋倮犯嬖V我們,胡床的名稱雖然長期使用,但在不同歷史時期所指并不相同。粗略言之,宋以前,是指不設(shè)靠背、形若今之馬扎的矮坐具;宋以后,基本上都是指設(shè)有靠背的交椅(46 頁)。所以,老杜的胡床還是便攜的小馬扎,側(cè)面看像個英文的“X”,或中文的“又”,跟宋代的交椅不是一樣的東西,盡管都叫胡床。
老杜好飲。所用酒器,《百例》中有好幾例,比如“瓶”,有《醉歌行》的“酒盡沙頭雙玉瓶”,《少年行》的“指點(diǎn)銀瓶索酒嘗”,以及《謝嚴(yán)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的“山瓶乳酒下青云”。又如“罍”,有《贈特進(jìn)汝陽王二十韻》的“尊罍臨極浦”,《回棹》的“瓶罍易滿船”。這些都不難想象。但也有求甚解而不得的,直到讀了《百例》。
《羌村三首》其三云:“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fù)清?!闭瘴以瓉淼睦斫?,榼是一種木質(zhì)酒器,形制粗矮,兩側(cè)有短把,可以執(zhí)榼承飲。但“酒榼”條糾正了我的看法:榼在漢代為酒器之通名,宋代亦為一般酒器的雅稱,而特指小口細(xì)頸的便攜式扁壺,兩肩各有一耳,材質(zhì)與形制各異,白居易詩有“魚榼”“龜榼”,關(guān)鍵都是扁形(112 頁)。
《泛江送客》云:“淚逐勸杯下,愁連吹笛生?!薄皠癖倍?,向無人注?!栋倮穮s有“勸杯”一條,說:
勸杯是從唐代酒筵中的罰盞演變而來,為席間特用于敬酒與侑酒的公用飲酒器,宋代開始流行,延續(xù)至明清。勸杯,也稱勸盞,雖然二者略有區(qū)別,即前者有柄而大,后者無柄而小,但界限通常很模糊。與席間人手一只的常制酒杯不同,勸杯或容量殊大,或形制特異,或材質(zhì)珍奇,乃至今人看來形同工藝品,不同實(shí)用器。(122 頁)
杜詩的“勸杯”是泛稱還是特指,不易確定。陶《清異錄》有一則“水香勸盞”,明指“巨觥”。五代既有勸盞,唐時或已有勸杯吧。
老杜熟悉軍旅儀仗。在華州、梓州、成都, 他至少參加過三次閱兵觀禮。詩中取譬用事, 也以旗幟為多。但那些“旌”“旄”“麾”“綏”“旐”具體都是些什么樣子呢?讀了《百例》便知。杜甫陪同嚴(yán)武“觀騎士試新旗幟”的《揚(yáng)旗》曰:“虹霓就掌握,舒卷隨人輕?!弊⒍耪咧荒苷饕拔U旌”“虹旌”的出典,卻講不出個所以然?!栋倮贰办骸睏l指出:
先秦時代的旌,旗之正幅不用帛,而只是編綴以五彩鳥羽,蔡邕《月令章句》:“羽,鳥翼也,以為旌幢麾也。”司馬相如《子虛賦》“拖蜺旌,靡云旗”,馬融《廣成賦》“建雄虹之旌夏”,是皆以蜺虹為喻。旌又稱麾、稱綏。設(shè)在車上的旌旗尤其長……(390 頁)
又有“干旄”條,說旗桿頂上系著旄牛尾的叫“干旄”,系著羽毛的叫“干旌”(386 頁)。杜詩《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的“秦山當(dāng)警蹕,漢苑入旌旄”,《送高三十五書記》的“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夔府書懷四十韻》的“南宮載勛業(yè),凡百慎交綏”,這些“旌”“旄”“麾”“綏”,以及“旆”,原都是同物而異名。
那么,老杜的旌旄,頂上還系著牛毛或羽毛么?當(dāng)然不是。杜詩的用典不等于寫實(shí),同名很可能異制?!栋倮氛f:“漢代以降,旌已由羽旗易作帛旗,惟細(xì)而長的形制不變?!拼喝源酥啤!保?90—391 頁)所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的是帛旗,但不是我們今天的整幅長方形,而是半幅整帛接半幅條狀飄帶,即“攸攸而長”的旒旐。
《百例》的“旐”條,據(jù)《詩·小雅·出車》的“出車彭彭,旂旐央央”,解釋“旐是軍旅致眾之旗,其形制狹而長”(288 頁),卻未及后起的引魂導(dǎo)柩之義,這倒是可用杜詩加以補(bǔ)充的。杜甫哭嚴(yán)武、房琯、韋之晉的詩都用到“飛旐”,諸家引潘岳《寡婦賦》:“龍轜儼其星駕兮,飛旐翩以啟路。”《文選》呂延濟(jì)注曰:“旐,引柩幡也?!比绻f在歷史上“旌”是形制有變,“旐”就是用途有變了。
老杜基本上不近聲色。他詩中的物象不及李賀、李商隱稠密,也是因?yàn)槿鄙倭伺缘呐屣?,而這恰好是古代名物的最大宗。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作者在引言中,引了杜甫一首艷體小詩《即事》:“百寶裝腰帶,真珠絡(luò)臂鞲?!鼻拔鍌€字很容易滑過去,因?yàn)椤把b”就是裝飾,用如《后出塞》的“百金裝刀頭”??扇羰羌?xì)一尋思,這腰帶上的百寶是怎么裝的呢?作者解釋了,原來是“合眾寶雜綴而成”的“鬧裝”,初施于馬之鞍轡,后用于人之配飾,“至明而盛且繁麗逾前”?!督鹌棵贰返谒氖嘶?,西門慶被曾御史參劾,要去蔡京府上通關(guān)節(jié),便獻(xiàn)上三百兩銀子與“金鑲玉寶石鬧妝一條”,這“鬧妝”就是“鬧裝”的別稱。作者配了三幅圖,唐代的明代的都有。杜詩當(dāng)然是夸飾之辭,但這條腰帶的工藝與形制已宛然如在目前。作者指出的潛藏的細(xì)節(jié),給了我表層文字給不了的分外的歡悅。
老杜禮佛。他常用禪語來表現(xiàn)佛理。他最長的那首詩《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最后兩句是:“金篦空刮眼,鏡象未離銓?!逼洹吨]文公上方》也說:“金篦刮眼膜,價重百車渠?!壁w次公注引《涅槃經(jīng)》:“如目盲人為治目,故造詣良醫(yī)。是時良醫(yī)即以金篦決其眼膜?!薄抖鸥θWⅰ方忉尩盟坪醺唧w:“金篦,醫(yī)眼病之器具,古時,印度醫(yī)生抉盲人眼膜所用之金屬器具?!钡@金屬器具長什么樣子還是沒說清楚,也容易與櫛發(fā)的密齒梳相混淆?!栋倮分杏小绑鞯丁币粭l,釋義非常圓滿:篦刀,辭書或釋作“形如篦的刀”,非。篦刀之“篦”,通鎞。
篦刀造型則即尺來長的窄刀身,刃端尖細(xì),刀鞘有環(huán)耳以為佩帶。南宋刻本《碎金·服飾篇》“男服”項(xiàng)下列有“篦刀,寶索”?!鞯蹲畛跻院娱g所造為精,莊綽《雞肋編》卷上:“河間善造篦刀子,以水精美玉為靶,钑鏤如絲發(fā)。”(266 頁)
“篦刀”說好聽點(diǎn),就叫“金篦”。但刀子之外,還有簪子,也稱作“篦”?!绑鞯丁睏l前有“戰(zhàn)篦金鳳”條,說那迎風(fēng)微顫的金鳳,是一種廣長而薄、下端收細(xì)的簪子,用于簪發(fā),也可以之挑、剔(264頁)。廉萍給此書的序中就指出,杜甫《水宿遣興奉呈群公》中的“發(fā)短不勝篦”,不是說頭發(fā)太少,沒法用篦子櫛發(fā),而是等于《春望》所說的“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百例》有“僧磬”條,也跟杜詩有關(guān)?!吧啵埔郧芭c唐以后雖然名稱不變,但形態(tài)不同?!保?66 頁)唐以前的磬都是曲尺一樣的片狀折腰式,屬于楊貴妃最善擊的那種懸玉或懸石。老杜《崔氏東山草堂》的“有時自發(fā)鐘磬響,落日更見漁樵人”,《陪章留后惠義寺餞嘉州崔都督赴州》的“清聞樹杪磬,遠(yuǎn)謁云端僧”,一準(zhǔn)是曲尺式的,證據(jù)是杜詩《遣遇》有“磬折辭主人”一語,形容打躬作揖貌,正是“夫子曲腰磬折”。但是,“入宋,僧磬式樣發(fā)生變化,即為銅缽式,也稱圓磬”??伤卧娭械捻啵瑧?yīng)該都還是懸磬,楊萬里也還有“折腰如磬”的詩句。但宋末詩人寫到蠟梅花就用到“磬口”,是陸游《冬朝》詩自注所謂“釋氏謂銅缽為磬”了。
《百例》引范成大《梅譜》說蠟梅:“經(jīng)接,花疏,雖盛開,花常半含,名磬口梅,言似僧磬之口也?!边@讓我想到魯迅《野草》中的《雪》:“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與二00五年版的注釋都是:“磬口的蠟梅花:據(jù)清代陳淏子撰《花鏡》卷三載:‘圓瓣深黃,形似白梅,雖盛開如半含者,名磬口,最為世珍?!薄把t的寶珠山茶”的注,也引的同樣是康熙年間的《廣群芳譜》,其實(shí),磬口蠟梅就應(yīng)該引范成大的《范村梅譜》,寶珠山茶也有明人的記錄一大堆,如正德年間《姑蘇志》卷十四:“山茶開于雪中,有單葉千葉之異。別有深紅者,名寶珠山茶?!钡詈眠€要引明人小說《醒世恒言》里的《灌園叟晚逢仙女》:“山茶花寶珠稱貴,蠟梅花磬口方香。”魯迅兩種花連舉,我疑心是從這兒得來的印象。
《詩歌名物百例》真是一本寶書。我想揚(yáng)之水一定是全中國經(jīng)眼寶物最多的人,各地的博物館,從縣到市,從公到私,大概她都進(jìn)去過,而且給進(jìn)藏品庫。此書最后的“圖片來源總覽”令人驚嘆,五六百幅插圖,絕大多數(shù)標(biāo)為“自攝”。這才是她為常人所不可企及的地方。她的獨(dú)門絕技是文字訓(xùn)詁加實(shí)物考辨。文字訓(xùn)詁相對容易,古籍如今差不多能一網(wǎng)打盡,但實(shí)物考辨就難了,形形色色這么多小東西一件一件摸過來,學(xué)者中也就她了吧。她處處較真,舉證靠得住,結(jié)論信得過,心中又洋溢著無限詩意,這本書也成了詩與真的完美結(jié)合,既見作者格物之功,也給讀者體物之妙。雖然正文里幾乎不引杜詩,但作者的“引言”中第一次引詩,便是老杜的《病馬》:“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睕]有比這兩句話更能反映作者的心境了。而這也是我讀此書的心情。
(《詩歌名物百例》,揚(yáng)之水著,生活書店有限公司二0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