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進入相對低潮期，為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進行有效論證迫在眉睫。梅茹耶夫的創(chuàng)新在于從文化維度進行論證，其論證具體展開為：從理論本源厘定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和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文明的產物；通過探析科學、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能否實現真正結合，肯定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科學性；以人類自由為根據闡明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當代性。不過，梅茹耶夫的論證有其局限性，需要進一步加以完善。

關鍵詞： 馬克思社會主義；蘇聯(lián)社會主義；文化緯度；人的自由發(fā)展

中圖分類號： A 81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895X（2024）06 - 0559 - 06

DOI：10.13256/j.cnki.jusst.sse.211226495

基金項目： 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2018WLL005）

The Cultural Logic and Defects of Mezhuyev’s Defense for Socialism

QI Panpan，LIANG Hao

（School of Marxism，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hanghai 200093， China）

Abstract：When the socialism movement encounters a relatively low tide， how to effectively defend Marx’s socialist ideology has become an urgent theoretical issue. Mezhuyev’s innovation of socialism lies in its defending in the cultural dimension. The theoretical origins determine Marx’s socialist ideology and the Soviet Union socialist theory are the products of two different kinds of civilization. The scientific nature of socialism is affirmed by analysis of whether science， ideology and utopian can achieve real combination in the socialist ideology. The contemporary nature of the socialist ideology is explained on the basis of human freedom. However， Meiruyev’s defense of socialism has its flaws and need improving.

Keywords：Marxian Socialism；Soviet Socialism；cultural dimension；human freedom and development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蘇東劇變，在國際學術界引發(fā)了兩種理論反應。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為代表的西方保守主義理論家宣稱馬克思主義已徹底失敗，進而斷言資本主義制度是人類歷史的“終結”；而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者與左翼陣營在繼續(xù)批判資本主義制度的同時，回過頭來對共產主義運動和社會主義的前景展開了一系列新的反思。在這種理論的分歧、碰撞與交鋒中，俄羅斯“反思的馬克思主義”之主要代表人物梅茹耶夫（В. М. Меzhuyev）敏銳地意識到了“向馬克思的回歸是不可避免的”[1]3，并且對此進行了別出心裁的論證。他選擇從文化哲學的視角切入，試圖通過對文化傳承與發(fā)展邏輯的推演，展開對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思想科學性與合理性的深度論證。國內學界對于梅茹耶夫所做努力的評價，可謂見仁見智。姜立紅等贊賞梅茹耶夫將社會主義視為一種文化空間的設想，認為他為社會主義研究提供了一個嶄新的開放性視角[2]。與此不同，許恒兵則認為，梅茹耶夫所標舉的文化實質上是一種抽象文化，故而其社會主義文化哲學思想存在陷入抽象人本主義泥潭的風險[3]。既有研究集中于文本內容分析，對梅茹耶夫的論證策略則關注不夠。本文力圖理清梅茹耶夫社會主義論證策略、論據及其結論的邏輯線索。這對于恰當定位梅茹耶夫的思想貢獻，以及在當代更好地批判性繼承蘇聯(lián)、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經驗與教訓，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價值。

一、基于理論本源界劃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與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

在梅茹耶夫看來，長期以來俄國人對待馬克思和社會主義思想的態(tài)度都是“非文明的”。蘇聯(lián)時期人們圣化馬克思，毫無保留地尊崇社會主義；蘇聯(lián)解體后，人們將馬克思視為“鬼蜮”，尖銳地批判社會主義。然而，俄國人沒有意識到的是，他們所尊崇的或者所批判的并不是由經典馬克思主義所提供的社會主義思想，而是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因此，要將社會主義思想從流俗的“非文明態(tài)度”中拯救出來，就必須劃清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與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之間的內在界限。頗具新意的是，梅茹耶夫不是通過寬泛地比較社會主義思想和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之間的種種差異，而是經由追溯二者各自不同的“理論本源”，通過語境分析來確立它們之間的分界。

梅茹耶夫認為，馬克思是一位歐洲思想家，其社會主義思想同樣誕生于歐洲，是近代以來歐洲文明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運動的產物。而歐洲文明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運動源發(fā)于歐洲文明所內蘊的深刻矛盾。矛盾的一方是“資產階級文明”或者說資本主義文明，另一方則是自文藝復興時代起開始形成的近代歐洲文化。資產階級文明以個人利益為動力，通過在人類生活的一切領域貫徹社會分工原則而將人原子化，造就了分散的、個別的個體，然后用違背他們個性的枷鎖將他們束縛在一起。古典歐洲文化則將人的創(chuàng)造性地實現自我和自由奉為存在原則。然而，二者在歐洲文明內部并未融洽為一體，而是彼此偏離乃至相互排斥。從古典歐洲文化來看，歐洲文明培養(yǎng)的應當是自主的個人，但是實際上產生的卻是對人的否定；資產階級文明在其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粉碎了所有捆綁人性的信仰和禁令，本應帶來人的自由，但實際上它建構的卻是物（商品、貨幣特別是資本）的自由空間，人反倒成為了物實現自身自由的工具。時至19世紀，歐洲文明的這種內在沖突開始被馬克思、尼采等知識分子察覺到，于是他們提出了歐洲文化危機論題，認為隨著人的社會生活的極度理性化和實用化，創(chuàng)造性地實現自我和個性自由已經被人的現實存在的單向度、標準化和無個性化所替代，人不再有一點兒時間和絲毫可能性進行個人選擇和自由決斷。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深刻地將這一危機的實質歸結為人的異化。梅茹耶夫指出：“只有在這樣一種語境下，像社會主義這樣的批判理論才能產生?！币仓挥性谶@種語境下，我們才能夠真正地領悟到，社會主義思想起源于歐洲文化的人道主義目標。事實上，馬克思不但把“19世紀的偉大經濟運動所追求的目標”明確地歸結為“人道目標”[4]233，而且直接地將共產主義稱為“現實的人道主義”[5]335，強調共產主義繼承和發(fā)展了近代人道主義傳統(tǒng)。社會主義思想正是站在人道主義文化的立場上，從人的個性維度出發(fā)，追求人的自由和發(fā)展，從而構成了對歐洲資產階級文明的批判。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社會主義思想誕生于近代歐洲文明內部，是歐洲文化一種新的存在形式。

按照上述分析思路，梅茹耶夫繼而提出，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特別是它的最初形態(tài)即布爾什維克主義，折射出更多的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的自我理解和自我認識。換言之，要闡明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的本源，就需要考察近代俄國的社會發(fā)展史和文化，深入準確地把握住俄國現代化進程的脈搏。一個歷史實情是，俄國是在西歐諸國早已實現現代化之后方始摸索著踏上現代化之路。無論在傳統(tǒng)工業(yè)技術方面還是在社會發(fā)展方面，俄國都遠遠落后于歐洲發(fā)達國家，因此，它所面臨的主要任務是“快速現代化（首先是工業(yè)化）建設”[1]9。問題在于，它是否有可能以歐洲的方式，亦即通過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在民主和市場經濟的制度下來實現自身的現代化？梅茹耶夫的回答是否定的。因為“當時沒有任何一種民主形式能夠對俄國歷史上的兩個根本問題做出回答”[1]10，這兩個問題就是農民問題和民族問題。一方面，對于生活在古老的宗法制村社中的俄國農民來說，最根本的問題莫過于他們對于土地和自身勞動產品的所有權問題。因此之故，他們是否支持一種政權以及支持程度的高低，就主要決定于該政權對所有權問題的解決，而不是取決于政權在自己的活動中所應遵循的法律?！斑@些農民世代所幻想的并不是憲法和法制國家，而是擁有自己的土地和過富足的生活。他們從何而知這二者是相互依存的呢？”[1]13另一方面，俄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但這些民族并沒有成功地融合在一起，那么怎么樣才能夠維持多民族國家的完整性呢？這構成了俄國歷史的第二個根本問題。歷史經驗教訓表明，市場經濟和民主不是解決這一問題的有效途徑。總之，俄國對于以民主和市場經濟的方式來實現現代化尚未做好歷史和文化準備，這就決定了它不可能走歐洲的現代化之路。換言之，俄國必須另辟蹊徑。事實上，俄國的現代化模式最終在政治上采取的是非民主的方式，在經濟上實行的是俄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動員式經濟體制。質言之，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實際上是一個前現代化國家動用本國傳統(tǒng)資源來實現自身現代化的“純粹的俄國理論”[1]21，盡管它使用了馬克思主義的語言。

所以，從理論本源上看，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思想和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其實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文明的產物。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思想根植于歐洲文明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運動，但是對于俄國這樣的非歐國家來說，社會主義并不是它自身所固有的本質，而只是它的現代化戰(zhàn)略的一種變形。因此，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特別是布爾什維克主義，其理論本源“不應歸之于馬克思主義，而應歸之于俄國歷史和俄國革命的特殊條件”[1]19。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與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毫無關系，事實上，前者向后者借用了它的無產階級革命和專政理論。在梅茹耶夫看來，這恐怕是二者之間的唯一聯(lián)系。由此來看，布爾什維克主義的破產只不過驗證了無產階級革命和專政理論在蘇聯(lián)的失敗。

二、梅茹耶夫的社會主義觀

（一）論證社會主義思想的科學性

以上分析表明，蘇聯(lián)“現實社會主義”的失敗并不能證明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非科學性。那么，相對于資本主義，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是否具有科學性？換言之，它究竟是科學理論抑或意識形態(tài)，甚至只是烏托邦？一種由來已久并且流行至今的看法是，社會主義思想只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毫無科學性可言，根本就不是“科學社會主義”。梅茹耶夫無疑必須對此做出回應，為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科學性進行有效申辯。他所采取的策略主要是從總體上承認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是科學、烏托邦和意識形態(tài)的“三位一體”，就是說，它既不是單純的科學理論，也不是純粹的烏托邦或意識形態(tài)，而是三者的結合。這樣一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這三者能否實現真正的結合：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烏托邦和意識形態(tài)因素就不會損害社會主義思想的科學性。故而，梅茹耶夫將其辯護重點置于論證科學與烏托邦、科學與意識形態(tài)能否實現真正結合上。

梅茹耶夫認為，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確包含某些烏托邦因素，具有一定的烏托邦性質。不過，這一點無關宏旨，因為任何意識形態(tài)，只要它的理想和目標超出了現存制度所能允許的界限，就不可避免地具有烏托邦性質。真正重要的是，社會主義思想的烏托邦性質究竟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在梅茹耶夫看來，社會主義思想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批判的結果，它是否具有絕對烏托邦性質取決于這一批判是否具有科學依據，是否實現了科學性與批判性的真正結合。眾所周知，馬克思既反對以歷史之外的尺度來評判資本主義社會這種非科學的批判主義，例如空想社會主義，也反對那種不能突破資本主義社會的存在界限、將資本主義社會永恒化的“非批判的實證主義”，例如歷史實證主義。而在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中，批判性和科學性辯證地結合，融合于一個統(tǒng)一的理論思維空間，也即馬克思所創(chuàng)建的“歷史科學”。歷史科學將人本身的歷史作為研究對象，認為人的本質是自由，人的歷史不僅本質上是人類奔向自由的過程，而且以人類自由為其初始條件、根本動力和最終目標。自由對人類歷史的決定性作用隨同歷史進程的展開而不斷增強，在此過程中，一旦人逐漸從外部必然性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這種決定性作用將獲得新的、更加符合其自身表現的形式。資本主義社會作為一種社會活動形式，固然不乏推動自由擴展的積極作用，但卻在其內部為自由設置了不可逾越的界限。正因如此，就有必要建構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批判，一方面科學地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相對于人類自由的內在局限性，另一方面科學地展現人的充分自由和全面發(fā)展在新的社會形式中如何實現的可能。在此意義上，梅茹耶夫中肯地指出：“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是以科學理論形式而體現的整個人類歷史的真理?！盵1]43

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是否實現了科學與意識形態(tài)的真正結合？梅茹耶夫認為，馬克思試圖結合無產階級自我意識與科學理論，但這種結合注定要走向失敗。其原因首先在于，從社會認知維度來看，科學追求真理知識，而意識形態(tài)是對現實生活的虛假和錯誤反映，屬于虛假知識。從階級利益維度來看，科學探究普遍真理，而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種階級意識只反映部分階級利益，不具有“普遍知識”資格，盡管它將這一利益絕對化、永恒化并把它偽裝為普遍利益。因此，科學和意識形態(tài)這兩個范疇內在地相互沖突。其次，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看法，當一個階級的利益與社會大多數人的利益乃至全人類利益相一致時，這一階級就能夠以理性的科學語言來表達自己，無須任何意識形態(tài)偽飾，而無產階級就是這樣的階級。因此他們認為，社會主義作為表達工人階級自我意識和根本利益的學說，當然是科學的學說，但是梅茹耶夫卻未認識到這一點，反而將其作為一個尚未得到充分論證的懸設。最后，20世紀之后的資本主義，特別是后工業(yè)社會的發(fā)展表明，社會主義理論與工人運動實踐之間實際上缺乏直接的、必然的聯(lián)系。“無論如何，在19世紀狀況下所形成的工人階級，在今天已經不足以威脅到資本主義，而且在他們身上也很難發(fā)現變革現存制度的自覺愿望?！盵1]80由此可見，科學和意識形態(tài)在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中并沒有實現真正的結合。

在社會主義思想中，科學與烏托邦的結合是可能的，但科學與意識形態(tài)的結合必定以失敗告終。不幸的是，這種失敗嚴重損害了社會主義思想的科學性，許多批評者正是據此指責它完全是一種有關社會主義烏托邦的非科學宣傳。鑒于此，梅茹耶夫主張，為了確保并凈化社會主義思想的科學性，必須將社會主義思想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剔除出去。他為此提出的策略是區(qū)分追求科學性的“學者馬克思”與陷入意識形態(tài)錯覺的“政治家馬克思”，要求以學者的眼光而不是以政治家的眼光來看待社會主義，認為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對社會主義思想的科學性做出正確評價。

（二）從文化維度發(fā)掘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當代性

自20世紀以來資本主義已經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那么，誕生于19世紀的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在今天仍然具有現實價值嗎？這一問題關乎社會主義思想的當代命運。按照梅茹耶夫的見解，關于社會主義思想當代命運的爭論，“最終也就是關于自由在人類歷史中命運的爭論，是關于自由在何種程度上是社會發(fā)展動力及最終目標的爭論”[1]44。

梅茹耶夫認為，馬克思所創(chuàng)建的“歷史科學”是以文化為中心來理解歷史，將歷史過程奠基于文化之上。如果說“歷史科學”是以“整個所謂的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6]92為理論出發(fā)點，那么其核心命題就是，人的勞動歸根到底是人本身的生產，更準確地說，是質的意義上而不是量的意義上的人的擴大再生產。人類歷史是人通過自己的勞動創(chuàng)造的，因此歷史科學所謂之“歷史”，既不是觀念史，也不是物的歷史，而是人的歷史，是人據以形塑自身的社會力量和社會關系的歷史。就此而言，歷史是文化史、人類發(fā)展史和人類自由史。以人類自由為標尺，馬克思將人類歷史劃分為“史前時期”和“真正的歷史”[7]143。在史前時期，人還受到外部必然性的統(tǒng)治，“真正的歷史”則始終都是由人類自由所推動。資本主義社會是“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的最高和最終階段，在這一階段，自由仍然是受制于外部必然性的人類不得不付出的代價。也正因為如此，在人類自由這個根本點上，社會主義思想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至今仍然是有效和深刻的。事實上，在資產階級社會形成初期彰顯出來的個性自由和個人獨立性，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已經被侵蝕殆盡，人并沒有成就歐洲文化所期望的那種形象，反倒是走向了它的反面。

資本主義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的發(fā)展，特別是工人階級狀況的變化，并沒有使社會主義思想成為明日黃花。梅茹耶夫認為，從其理論本源來看，社會主義思想誠然與工人運動緊密相關，但更為重要的是，它與歐洲文明的一般發(fā)展邏輯內在地相聯(lián)。這就意味著，社會主義思想的當代性不僅歷史地植根于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工人階級狀況，而且普泛地扎根于資本主義條件下人的一般狀況。盡管工人階級狀況在今天由于物質條件的改善而發(fā)生了極大變化，但是，人的生存的一般境況并沒有獲得實質性改變，人類自由仍然不得不屈從于外在力量。正是這一處于更深層面的實情，為以人類自由為基本價值取向的社會主義思想的當代價值提供了客觀基礎。一言以蔽之，“只要資本主義仍然活著，馬克思就將一直活著”[1]4。

一旦從文化角度來看待社會主義思想并循此而返回其理論本源，我們就會發(fā)現，社會主義本質上所要解決的是擺在資本主義社會和每個人面前的文化任務。正因如此，社會主義思想的命運端系于資本主義文化危機。無論古典資本主義抑或當代最發(fā)達最成熟的資本主義體系，都不曾，也不能解決人的問題，即個性的自由發(fā)展問題。而資本主義在文化上所陷入的困境，終將迫使它在社會主義的方向上尋找未來的突圍之路。如果人的自由和發(fā)展是人類歷史的內在動力，那么一切不以人的自由發(fā)展為根據的未來美好社會設想，終究只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而另一種可能性是，當社會進步到籌劃技術進步和經濟發(fā)展的階段，同時自覺地把人本身的發(fā)展作為所要追求的首要目標，那么，它就不可避免地再度需要社會主義設想。因此，從未來維度來看，社會主義思想的價值就在于它是對一種真正地屬于人并且為了人的社會形式的自覺追尋。在嶄新的社會形式中，人類將擺脫凌駕于其上的經濟政治制度的統(tǒng)治，并最終獲得充分發(fā)展其自身能力的可能和條件?！叭绻怀姓J這一點，就意味著不僅不承認社會主義，而且不承認以探索自身存在的意義和目標為己任的整個歐洲文化。這種探索至今仍未完成，只要它還在繼續(xù)，馬克思所確立的方向就仍然有其自身的科學價值?！盵1]81而拒不承認這一點、竭力排斥人的文化需要和社會主義思想的種種做法，無疑是在斬斷歷史發(fā)展的邏輯，終究要將整個人類導向歷史絕境。而這正是一切歷史終結論的實質所在。

三、梅茹耶夫社會主義論證策略的內在局限

面對各種批評乃至徹底否定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聲音，梅茹耶夫堅信“向馬克思的回歸是不可避免的”，并為此展開了多方面論證。梅茹耶夫的論證，無論對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與蘇聯(lián)社會主義理論的界劃，抑或對社會主義思想科學性的闡釋，還是對社會主義思想當代性的發(fā)掘，無一不以文化為軸線。這種進路具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創(chuàng)新意義，揭示了社會主義研究的一個新領域。盡管如此，毋庸諱言，梅茹耶夫的論證仍然有其內在局限。

第一，梅茹耶夫從文化哲學上來論證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科學性和當代性，但是在他那里，實際上存在著兩種文化概念，即廣義的和狹義的文化概念。在其廣義上，梅茹耶夫將文化與自然概念對舉，用以指稱“人的社會活動”。這種文化概念其來有自，可以追溯至古希臘先哲對“自然與人為”的二元劃分，但由于它將人的一切社會活動及其成果囊括在內，外延過于寬泛，不利于將文化與經濟、政治精確地區(qū)分開來?；蛟S是有鑒于此，梅茹耶夫又提出了狹義的文化概念，并將它與文明概念對舉。他所界定的狹義“文化”是指自文藝復興以來所形成的古典歐洲文化，也即人道主義傳統(tǒng)，“文明”則是指近代以來所形成的資產階級文明，例如工業(yè)技術、市場經濟和民主制度，等等?；谶@種界分，梅茹耶夫繼而判定古典歐洲文化和資產階級文明是彼此抵牾、相互對立的，他稱之為“文化危機”，并進而主張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正是對這一危機的批判性反映。這種看法在一定意義上無疑是正確的，因為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確既是對人道主義價值理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又是對資產階級文明的批判。不過，梅茹耶夫沒有看到，這兩個方面在馬克思那里始終是辯證地結合在一起的；正是在這種辯證結合中，馬克思得以對資產階級文明展開內在批判，指證資本主義不能實現資產階級在其上升階段所倡導的自由、平等和社會正義等價值目標，同時又深刻地揭示了資本主義文明的發(fā)展是在歷史地為人道主義價值理想的實現準備必要的物質基礎。但是，梅茹耶夫卻將古典歐洲文化和資產階級文明看作是兩個分離而并立的事物，這就使得他由此出發(fā)為社會主義思想所做的論證，在總體上缺乏厚實的在場性、現實感和歷史感。而這恰恰顯示了梅茹耶夫的論證在方法論上所存在的缺陷。

第二，梅茹耶夫未能辯證地處理文化與經濟和政治之間的關系。在系統(tǒng)地闡述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時，馬克思明確地指出：“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8]591。由此可知，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確包含一個文化維度，但更為重要的是，它并沒有停留于文化層面，而是深入到了文化所賴以奠基的“社會存在”。馬克思對人道主義價值理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建立在他對資產階級文明批判的基礎之上。在馬克思這里，這兩個方面始終是辯證地結合在一起的。然而，梅茹耶夫沒有貫徹馬克思的辯證方法。由于梅茹耶夫認定“在同一個經濟政治空間內，與其他社會思想流派相比較，社會主義顯然已經敗下陣來”[1]85，因此在回答“社會主義用什么才能夠與自由主義的法制國家和自由市場理論相抗衡呢？”這一問題的時候，他只好放棄經濟和政治領域，退縮至文化領域來把握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進而，梅茹耶夫將人道主義文化和資產階級文明看作是兩個分離而并立的事物，盡管它們共存于資本主義社會之中，彼此之間卻只存在著外在的沖突。基于這種看法，梅茹耶夫往往孤立地談論文化問題。

第三，梅茹耶夫完全放棄了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中的階級分析方法。梅茹耶夫指斥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中的無產階級因素為一種絕對的烏托邦成分，故而他為了維護這一思想的科學性而將它剔除出去。但是，梅茹耶夫沒有意識到，這種“剔除”必將使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喪失具體的、歷史的能動主體，使它所標舉的平等、自由等價值目標倒退為一種類似于黑格爾哲學中“無人身的理性”的東西。進而言之，盡管梅茹耶夫領會到了馬克思所構設的“歷史科學”是將人本身的歷史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但是在梅茹耶夫這里，“人本身”被理解成了抽象的人，而不是具體的人、“現實的人”。事實上，梅茹耶夫對“無產階級”概念的理解是混亂的。一方面，他要求我們超出經濟思維來看待資本主義條件下人的生存境況，另一方面卻又以工人階級的經濟狀況在20世紀得到了改善為由，宣布馬克思賦予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是虛幻的。然而，無產階級是否負有歷史使命，并不取決于無產階級的物質狀況如何，而是從根本上取決于無產階級所代表的人的生存境況的性質如何。只要資本依然占據統(tǒng)治地位，作為資本之前提條件的無產階級就始終擔負著將人從資本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將人從對某一階級的隸屬中解放出來的使命。

第四，盡管梅茹耶夫承認自由和平等只有超越資本主義才能得到實現，但他又認為這些價值目標是資本主義的不斷發(fā)展所自動產生的結果，或者說，它們會自動地，甚至必然地實現自身。這樣一來，人、特別是工人階級的革命性實踐就是不必要的，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靜靜等候。用西奧多·阿多諾的話來表述，就是：“什么都不做地躺在水面上，平靜地望著天空，‘存在，別無所求，無須任何進一步的言語和行動’，可能會代替過程、行動和滿足?！橄蟾拍钪袥]有哪個概念會比永恒安寧這一概念更接近于實現了的烏托邦?！盵9]157由此來看，梅茹耶夫單純地從文化維度來論證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不過是一種文化幻覺或者說文化拜物教。

不過，梅茹耶夫的論證缺陷并非不可克服。在闡述馬克思的人類發(fā)展概念時，列斐伏爾正確地指出，它“不能降低為一種文化史，也不能降低為一種經濟史”[10]13，相反，“應該全方位地考慮人的發(fā)展，在人實踐活動的所有層次上考慮人的發(fā)展”[10]12。在我們看來，這實際上也是理解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正確方法。如果我們將這種總體性方法同梅茹耶夫的洞見批判性地結合起來，應當能夠為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科學性和當代性提供更加有力的論證。

四、結語

對于梅茹耶夫的社會主義文化哲學思想，本文有別于國內學界全盤肯定或者徹底否定的思想，著重梳理梅茹耶夫的社會主義論證策略，并將它歸結為三個支點，進而從方法論上對這一論證策略及其優(yōu)缺點進行評估，力圖理清其社會主義論證策略、論據及其結論的邏輯線索。梅茹耶夫選擇從文化哲學的視角切入，展開對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思想科學性與合理性的深度論證，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對于恰當定位梅茹耶夫的思想貢獻，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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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程愛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