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雪松后的房子》故事背景取自切斯納特幼時的居住場所,通常被認為是他對童年的回憶記述,并無奧義。但事實上,“雪松后的房子”這一意象狀似原始動物巢穴,暗示了“人即動物”這一與當時的主流話語相悖的命題。切斯納特藉由這一獨特的場景模糊小說主旨,促使讀者去探尋“雪松后的房子”的深層寓意。此外,小說里精心編排的動物隱喻隱晦地揭示了“物種歧視”與“種族歧視”之間的縱深關(guān)聯(lián),并深刻詮釋了人性與動物性之間互相依存的關(guān)系。該小說在抨擊種族主義制度的同時,也成為西方動物解放運動的先聲。
關(guān)鍵詞: 查爾斯·切斯納特;《雪松后的房子》;動物隱喻;種族主義
中圖分類號: I 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895X(2024)06 - 0540 - 06
DOI:10.13256/j.cnki.jusst.sse.211224494
基金項目: 浙江省外文學會專題研究一般項目(ZWYB2023040)
Metaphors of Animal and Racial Writing in The House Behind the Cedars
WANG Yap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 China)
Abstract:The House Behind the Cedars is set in the house where Chesnutt lived and often regarded as a reminiscence of his childhood. In fact, the image of “the house behind the cedars” resembles that of a primitive nest, implying the proposition that “man is an animal”, which is contrary to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 at that time. Chesnutt veiled the theme of the novel with this unique scene, prompting readers to explore the implied meaning of “the house behind the cedars”. In addition, the elaborately-coined metaphors of animal hint connections between “species discrimination” and “racial discrimination”, and profoundly interpret the interdependent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ity and the animal nature. While criticizing the racist system, this novel also is a pioneer of the Animal Liberation Movement in the West.
Keywords:Charles Chesnutt;The House Behind the Cedars;animal metaphors;racism
1901年,美國黑人作家查爾斯·切斯納特(Charles W. Chesnutt, 1858—1932)曾就路易斯·帕特森(S. Louise Patteson)的小說《貓咪喵喵:貓的自傳》(Pussy Meow: The Autobiography of A Cat, 1901)發(fā)表評論,稱其是“近幾年眾多本詮釋動物生活以博取人類同情的書籍中流傳較廣的一本”[1]。切斯納特還特別提到為此書作序且被譽為“動物捍衛(wèi)者”的莎拉·博爾頓夫人(Mrs. Sarah K. Bolton)。此外,在關(guān)乎種族問題的作品中,切斯納特還曾描摹過形形色色、具體而微的動物形象,從早期作品《雪松后的房子》(The House Behind the Cedars, 1900)中引發(fā)悲劇的“黑蛇”,到《傳統(tǒng)的精髓》(The Marrow of Tradition, 1901)中戴上項圈的“狗”,以及《上校的夢想》(The Colonel’s Dream, 1905)里降臨厄運的神秘“黑貓”等,其中尤為重要的就是《雪松后的房子》。該小說的標題及主要故事場景均取自切斯納特兒時生活的場所,通常被認為象征著他對童年的回憶,并無深刻含義。然而,一旦我們將視線拉遠,從隱喻的層面來看,雪松掩映的房子又狀似原始的動物巢穴,居于其中的人類自然與動物無異。這似乎透露出切斯納特已開始質(zhì)疑白人主流話語對人與動物關(guān)系的界定。
西方人類中心主義影響并導致美國白人社會對其他物種的漠視和對種族他者的異化。受此影響,人們普遍認為,動物既不會像人一樣具有靈魂,也缺乏高級情感,感知不到痛苦,是“不具有倫理重要性、或者充其量是具有較小倫理重要性的生物”[2]。更有甚者,白人種族主義者為了宣揚白人至上的種族優(yōu)越論,將黑人視為未完全進化之人,甚至將其貶低為動物,從而強化社會內(nèi)部的等級劃分并合法化種族剝削制度。故而,“黑人野獸”[3]成為美國文學塑造的7種模式化形象之一。
誠如威廉·琳恩(William Lynn)所言:“基于物種身份的道德劃界潛藏著邪惡。它以最可怕的方式復制基于身份的論調(diào),這些論調(diào)使得對其他人類群體的歧視、不公、暴力、屠殺合法化?!盵4] 換言之,物種歧視也是潛隱于種族歧視背后的深層思想根源之一。唯有消除物種歧視,才有可能實現(xiàn)人類社會內(nèi)部的平等共存。這也是切斯納特的作品試圖傳達給讀者的要義之一。鑒于其作品中精心編排的動物隱喻在敘事進程中不可或缺,本文旨在探索并剖析《雪松后的房子》中被人類中心主義所浸染的人與動物、白人與黑人的關(guān)系,揭露“物種歧視”與“種族歧視”之間的縱深關(guān)聯(lián),由此投射出切斯納特對于打破物種畛域以實現(xiàn)種族平等的深刻思考。
一、騎士精神與動物隱喻
有學者指出,在《雪松后的房子》中,盛大的比賽情景“影射司各特的作品《艾凡赫》” [5],而馬克·吐溫(Mark Twain)多年前曾把南方對“等級和種姓”[6]的崇敬歸罪于復興騎士文學的司各特。以小說中的賽馬為例,會場的布置以及白人貴族的著裝,都是“對騎士精神的復興”[7]47。其中,“人物角色完全符合吐溫的譴責”[8]。那么,這純屬巧合還是切斯納特有意為之?
值得注意的是,切斯納特對與騎士頗有淵源的馬匹著墨頗多。白人特里恩“騎著一匹非常漂亮、精力充沛的栗色母馬,身著別致的套裝,展現(xiàn)其高超的騎術(shù)”[7]53;莉瑞小姐是一位“優(yōu)雅的女騎手”[7]233;特里恩和莉瑞小姐“乘車行駛在松林間,駕馭著那匹漂亮的母馬”[7]235,諸如此類??梢?,馬匹成為白人貴族出行的主要工具。同時,在以馬為主要代步工具的時代,人們也普遍認為,唯有通過馬匹,才能將王公貴族與普通人區(qū)別開來。因此,馬也成為白人塑造自我形象、彰顯其高貴身份的工具。細細考量還會發(fā)現(xiàn),人們對待馬的不同方式,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社會地位與權(quán)力關(guān)系。白人通過“騎”馬、坐馬車等控制行為彰顯自己的優(yōu)等地位,而黑人要么作為奴隸被綁在馬尾后行走,要么成為牽著韁繩的馬夫。
究其原因,騎士雖然重視馬,但馬尾卻有一定的宗教寓意。由于馬的尾巴形態(tài)像蛇,被認為“會給人帶來傷害”[9]。再者,從動物的身體角度來看,尾巴通常被看作動物最低劣的部位和卑賤的存在,在文化構(gòu)建中與污穢、污物等關(guān)聯(lián),容易引起人們心理上的厭惡與排斥。那些靠近馬尾的黑人,自然也成為白人貶抑的對象。由于卑賤狀態(tài)被視為“被排斥之物”[10],因而,原始社會用卑賤狀態(tài)劃分出文化區(qū)域和動物世界。簡言之,卑賤狀態(tài)被當成動物與人的分界線。在這種情況下,白人別有用心地將黑人與卑賤的動物尾巴聯(lián)系在一起,將其驅(qū)逐出人的世界。
這種利用動物來邊緣化種族他者的行為在種族殖民時期并不少見。殖民者通過對殖民地動物的大肆捕殺,既彰顯了帝國實力,也震懾了當?shù)氐姆纯拐?,可謂居心叵測。同時,為確立自己的主體地位,殖民者將原住民排除在“人”的范疇之外,甚至將其視為低等動物。對此,法農(nóng)(Frantz Fanon)解釋說,殖民主義的“二元對立世界不可避免地導致原住民的非人化,或更直白地講,原住民被轉(zhuǎn)化為動物”[11]。而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認為,“帝國主義者常常視被邊緣化和殖民化的居民為動物,因為在他們看來,那些人還未完全進化為人類”[12]。因此,基于黑人高大強健的體形與吃苦肯干的精神,“騾子成為早期美國黑人文學和民間傳說中的一個重要隱喻”[13],也成為切斯納特作品中出現(xiàn)頻次較多的動物形象之一。
從詞源上看,“mulatto”一詞來自西班牙語,指一頭年輕的騾子。西班牙人最早用這個詞來稱呼種族混血兒,因為他們最早在大西洋對岸奴役非洲人。另外,騾子是母馬和公驢的不育后代,用騾子指代黑白混血的有色人種,具有極強的貶義。通過將不同物種的后代與混血兒聯(lián)系在一起,一方面,隱喻混血兒的父母——黑人血液里的動物性對白人血統(tǒng)的玷污。另一方面,暗指混血兒是不合理的存在且終將滅絕。無獨有偶,在捷克語中也用“mulat/mulatka”表示非洲和高加索混血的人,老式的捷克成語“d-ít jako mezek”(to slave like a mule,像騾子一樣被奴役)[13],也將奴隸和騾子聯(lián)系在一起。
嘉莉·魯爾曼(Carrie Rohman)分析說,這類“將動物性嫁接給處于邊緣化族群的行為旨在鞏固西方主體地位,保持帝國主義霸權(quán)的生命力”[14]29。是故,黑人-騾子的指涉并非無意之舉,而是源自白人殖民者的種族蔑視。小說里黑人與騾子組合的頻繁出現(xiàn)便是有力證明,譬如,弗蘭克“在獨眼騾子的后面”[7]40,“他所騎的那匹黑騾子就是美國內(nèi)戰(zhàn)時期運送裝備的軍用騾子”[7]105。騾子身上烙著“C. S. A”幾個字母,仿佛奴隸制曾在黑人身上留下的印記。這種思維方式也深深地毒害了黑人群體。舉一個很明顯的例子,混血兒沃里克及其母親莫利夫人潛意識下也將黑人同胞與騾子聯(lián)系起來,他們用“一只肥壯、皮毛光滑的標準騾子”[7]186而非馬匹來回報弗蘭克的幫助。
除了騾子之外,小說還提到,南方白人也常將黑人與“猴子”“狼”“蛇”等動物形象聯(lián)系起來。例如:黑人孩子柏拉圖的行為舉止就被形容為酷似猿猴,“頭朝下地垂在樹枝上”[7]269;女主人公瑞娜的舉止被認為表現(xiàn)出“猴子般的模仿性”[7]223;船上工作的黑人被看作是夜間的狼,“潔白的牙齒和眼球在周圍的黑暗中閃閃發(fā)亮”[7]42;而黑人韋恩則被當作一條“從鄉(xiāng)下來的草叢中的蛇”[7]218,“眼神狡黠”[7]217。更有甚者,當瑞娜因看見黑蛇而嚇暈在叢林時,迪恩·麥克威廉姆斯(Dean McWilliams)暗示“這條黑蛇很大可能上是指黑人韋恩的侵犯”[15]。由于西方文化將蛇視為邪惡和魔鬼的象征,因而,這些帶有貶義的動物隱喻將黑人妖魔化,規(guī)避了社會對白人的道德問責。切斯納特有意再現(xiàn)騎士精神與動物隱喻對黑人形象的模式化書寫,旨在含蓄而隱晦地表達對“白人至上”合理性的質(zhì)疑,暗示了反種族主義與動物解放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
二、人類中心主義話語及其批判
小說以古希臘智者柏拉圖之名命名黑人孩子,可謂暗藏玄機。奴隸出身的“柏拉圖”,未曾受過良好的教育,“用手走路,雙腳在空中保持平衡”[7]236,以滑稽的動物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樣的做法,表面上是將動物性附加在黑人身上,實際上迎合了主流社會對黑人形象的詆毀?!鞍乩瓐D”之名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西方哲學文化的源頭——古希臘文化。
早在公元前5世紀,智者派的代表人物普羅泰戈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主張的意義在于破除傳統(tǒng)的神學觀念,并強調(diào)人的作用和價值。隨后,柏拉圖在《蒂邁歐篇》引申得出人一旦作惡就會變成畜牲的觀點,構(gòu)建出一個純粹以人為中心的世界。從中不難看出,他間接地貶損動物的主體性,將對動物不平等的思想以一種潛隱的方式暗含在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中。繼柏拉圖之后,亞里士多德也明確表達了對待動物的態(tài)度:“植物為動物存在,動物又為人類存在……由于大自然不可能毫無目的、毫無用處地創(chuàng)造任何事物,因此,所有動物都是大自然為了人類而創(chuàng)造的?!盵16]相比較普羅泰戈拉和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主張,人處于最高級,表達了對動物生命本身更加居高臨下的蔑視。
發(fā)軔于古希臘的人類中心主義與對待動物的不平等態(tài)度,始終橫亙在西方的文化進程中。換言之,“隨著理性和人文主義的發(fā)展,動物才被降格到非人性的地位”[17]。由此觀之,切斯納特以“柏拉圖”對比無知孩童,既喻指西方“人類中心主義”的濫觴,也影射和暗諷白人對“人類中心論”的承襲。同理,用“凱撒”命名騾子也具有異曲同工之效。蓋烏斯·愷撒(Gaius J. Caesar,公元前100年—前44年),史稱愷撒大帝,是羅馬共和國的獨裁官,恰如人類在自然界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小說作者通過將騾子取名為“凱撒”,挑戰(zhàn)了人類中心主義定義的人與動物之間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guān)系。
殖民者身披宗教外衣,實則是“為了一己之私征服、奴役、開發(fā)和利用自然”[18],掩飾其殖民掠奪與殖民侵略的種種惡行。對于他們而言,自然界里的動物不再具有自身的生命價值與存在意義,猶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這種思想支配人類的意識和行為達數(shù)千年之久,從小說描摹白人家庭的寥寥幾筆中可窺見一二:“墻上散開的鹿角證明了歷代祖先中有一個強大的獵人。肖像中沃里克妻子的祖先——高個子、驕傲的男人和女人,穿著過去時代的服裝——透過褪色的鍍金鏡框向下看?!盵7]63以“鹿角”為飾,展現(xiàn)了白人對以動物為代表的自然界的征服與控制,“驕傲的男人和女人”“向下看”等行為和態(tài)度則流露出白人自傲的情緒?;厮輾v史可以發(fā)現(xiàn),美國人是拓荒的民族,而最早的拓荒者以野生動植物為食。對于他們而言,“狩獵是生存的第一需要,也是人精神的第一需要”[19]。
這種狩獵傳統(tǒng)從未中斷過,小說對此也有提及,“獵犬在遠處大聲地吠叫,獵人們跟著聲音消失在樹林里……”[7]290。在這個過程中,人們通過占有、控制和殺戮動物,彰顯自身的道德主體性,從而邊緣化動物,使其在這種二元對立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處于無聲、無名狀態(tài)。漸漸地,狩獵在磨礪人的肉體與精神的同時,也成為貴族的一種娛樂方式,甚至發(fā)展為一項盛典。是以,小說描寫了南方貴族參加的熱鬧非凡的騎馬比賽。這場盛典就像白人家族留下的“鹿角”,儼然成為他們緬懷既往輝煌時代的符號,也進一步強化美國白人以自我為中心、漠視其他種族和物種的觀念。
與白人相反,小說中黑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似乎更加和諧?!膀呑討醒笱蟮睾攘撕荛L時間,而弗蘭克則悄悄地把思緒和平靜的情景融為一體”[7]286;瑞娜“一向喜歡弱小的動物,小貓和小狗總能夠受到瑞娜的歡迎,并得到一頓美餐”[7]64。但另一方面,“瑞娜很怕蛇” [7]270。黑人對動物既同情又畏懼的復雜心理,肇因于他們對超自然力量的迷戀,也彰顯了他們與自然之間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早在殖民前期,絕大多數(shù)非洲人“有一些可以稱之為物神的迷信象征”,實則就是“崇拜祖先”及“附在親屬們所在的地段內(nèi)的樹林和巖石上的以及天空中的神靈”[20]。此外,動植物也是黑人巫術(shù)所訴諸的主要對象。在奴隸制時期,黑奴相信,“通過某種符咒程序,可調(diào)動寄居于動植物或其他物體之內(nèi)的法力或精靈,進而對某個對象施加保護或傷害力”[21]。從非洲來到美洲后,巫術(shù)的持續(xù)存在使黑人與動物之間形成一種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與“人類中心主義”強調(diào)的對立關(guān)系截然相反,蘊含著對白人至上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進行批判的潛能。
三、“人是一個會操演的動物”:人與動物關(guān)系的演變
雷福德·洛根(Rayford Logan)曾指出:“19世紀的最后10年和20世紀初葉是美國黑人社會地位的最低點?!盵22]鑒于當時緊張的種族關(guān)系,切斯納特并未公然反抗主流價值觀對人與動物關(guān)系的定義,而是藉由小說故事場景予以間接揭露。以房屋為例,《雪松后的房子》提到:黑人學校聳立在一片寂靜的松樹林中;黑人韋恩的房子“疏于照管”[7]230,而混血女主人公瑞娜的居所環(huán)繞著雪松籬笆、叢叢灌木和各類野花。黑人的房子幾乎都被茂密的植被環(huán)繞著,似乎想要隱去痕跡。同時,它們的存在也使房屋成為“隱藏罪惡或秘密的合適場所”[7]11。小說后面提到,無論是混血兒沃里克還是黑人弗蘭克,抑或是白人特里恩,無一例外都利用這些遮擋物偷窺瑞娜。然而,白人的房屋風格卻另有一番意味。沃里克的妻子擁有“一幢建于殖民地時期的舊莊園住宅,有堂皇的柱廊、寬闊的游廊和長長的百葉窗”[7]63;格林醫(yī)生住在一所寬敞的磚房里;特里恩的住處是“一所大白宮”[7]230,且周圍的籬笆修理得當。
稍加對比,小說里房屋設計的差別不言而喻。黑人的住處稍顯原始且“疏于照管”,其“隱蔽”作用大于裝飾作用,更加類似于動物巢穴;而白人的院落“廣闊”“堂皇”“白色”和“精心打理”,彰顯白人社會的進步與文明。由于長期盛行的物種歧視與種族壓迫滲透到了建筑、風景園林、城市規(guī)劃等行業(yè)中,故而白人群體巧妙地借助居住景觀打造出黑人與白人、動物性與人性的二元對立,從而名正言順地妖魔化黑人,再次強調(diào)白人種族的進步與優(yōu)越。
實際上,白人特里恩利用松樹林的遮掩偷窺瑞娜、躲藏并追尋瑞娜等行為,正是受其身上動物性沖動所致。白人也絕非完全擺脫了動物性的更高尚人類。約翰·米勒(John Miller)曾以“槍口”(muzzle of the rifle)[23]一詞為例,論證人與動物邊界的脆弱性。從詞義來看,“muzzle”一詞既指凝結(jié)人類智慧的“槍口”,又指動物之口。這暗示著端槍的殖民者在殖民過程中難以泯滅的動物性本質(zhì)。因此,基于人與動物的對立所建立起來的種族歧視并不可靠。這也解釋了小說結(jié)尾特里恩放棄種族歧視、追尋愛人的行為。不幸的是,當特里恩遇到陷入瘋癲的白膚色女性即瑞娜,卻不愿進一步走近了解她,反而“厭惡地轉(zhuǎn)身離開”[7]281。他的表現(xiàn)雖然略顯諷刺,卻也足以證明特里恩的種族偏見并非取決于膚色差別,因為“她夠白的了”[7]281,而是由于她的瘋癲所表現(xiàn)出的動物性如“前言不搭后語”“醉醺醺的”[7]281等。此外,特里恩拋棄瑞娜也是因為假想她“猴子般的模仿性”[7]223。某種程度上來說,白人對黑人的歧視與迫害也附著了對動物性的想象性投射和抵制。是故,物種歧視也是種族歧視的深層根源之一。
后人文主義時代以來,人與動物之間的二元對立遭到了猛烈沖擊。許多哲學家開始反思人性與動物性的關(guān)系。約翰·西蒙斯(Jone Simons)基于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對人進行定義:“一個人,就是一個會操演的動物而已?!盵24]喬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闡釋世界末日與人性的關(guān)系時也曾說過,歷史終結(jié)之時,人“再次變成野獸”[25]。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在《饕餮》(Eating Well, 1991)一文中也肯定了動物的主體性??梢姡诵耘c動物性并非是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而是流動、共生的關(guān)系。
具體而言,一方面,小說里擬人化的修辭呈現(xiàn)出對動物感受的細致描摹,另一方面,敘述者也刻意將人與動物的形象互為影射。例如,瑞娜因受驚“向前飛進了森林”[7]273?!帮w”(flew)一詞,暗喻其為受驚的飛鳥或動物。陷入瘋癲的瑞娜,不再是衣著整潔的文明人,反而更像是自然界的動物:“深棕色頭發(fā)亂蓬蓬的,纏著樹枝、樹葉和蒼耳,披散在她的脖子上。衣服又破又臟,邊上還附著荊棘和蒺藜,她沒有穿鞋……”[7]28換句話說,瑞娜的瘋癲是因為她身上的獸性取代了人性。
四、結(jié)語
故事以瑞娜之死戛然而止,而讀者的情緒也被帶入高潮。在哀婉嘆息的同時,讀者也開始反思這出悲劇背后的深層內(nèi)涵。難以為繼的跨種族愛情是否意味著黑人解放陷入困境?種族問題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或許是受時代所囿,切斯納特對此未做明確交代。他曾在書信中再三強調(diào):“我想寫一個有趣而有藝術(shù)感的故事。”[26]150緊接著,他又表示:“我希望這本書能引發(fā)一些騷動?!盵26]150很顯然,這種矛盾心理使作者無法公開承認小說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質(zhì)疑,而是借助作品中的動物隱喻隱晦地表達出來。故事的結(jié)尾提到了白人特里恩的內(nèi)心獨白,即“傳統(tǒng)是暴政。愛是唯一的法則。”[7]292這為其贏得讀者同情的同時,也為改善美國南方種族關(guān)系提供了思路。特里恩對瑞娜的愛預示著白人與黑人的和解,接納并將其視為“上帝美好的創(chuàng)造物”[7]292而非黑人野獸,則昭示白人社會擺脫物種歧視的觀念,向種族平等更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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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朱渭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