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娟
《繁花》一出世便火了,那年金宇澄已經(jīng)60歲。聲名來得太晚,他緊張地應對著一切。
2023年12月27日,演員胡歌一襲黑衣,從上海灘的旖旎燈光中走出,引爆了《繁花》這部電視劇,也讓金宇澄的同名小說《繁花》重新回到大眾視野中。
《繁花》里的上海,有的人說哪有這么紙醉金迷,也有人說記憶里20世紀90年代的上海已足夠繁華。金宇澄曾說:“上海太豐富,《繁花》只不過是我立足這幾平方米所見。這座超級大都市,曾經(jīng)完全被敞開拉鏈,然后它慢慢閉合,變?yōu)榱松衩厣?。?/p>
因父母是知識分子,金宇澄少年時代,家中有很多藏書。初版《魯迅全集》成為他較早接觸的文學啟蒙作品,也是至今對他影響最深的書。
“這一整套的文本豐富性是非常突出的,包含了小說、散文、理論,我一直記得第19卷《豎琴》的譯文短篇集,記得其中《果樹園》抒發(fā)的詩意氣質(zhì),是直到今天也難以忘懷的?!?/p>
1969年,他和哥哥去東北下鄉(xiāng),種玉米、大豆,做泥瓦匠。在那段時間,他一直和上海一位朋友通信,探討文學。
當年7月的下鄉(xiāng)中途,發(fā)生了一件讓他終生難忘的事:就在他的車窗下,一位16歲的上海女知青跌落到月臺下,當場被車輪軋掉一條腿,她立刻被送回了上海,成了個獨腿女人,據(jù)說被安排在南市一個煤球店里上班。
“她終于回到上海,不再下鄉(xiāng)了。”40多年后,他將這段經(jīng)歷寫進了《繁花》中。
去東北7年之后,金宇澄也回到了上海,在一家鐘表零件廠上班,后調(diào)入滬西工人文化宮。整個80年代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期,他先后在《萌芽》發(fā)表《失去的河流》《方島》等一系列獲獎小說。1986年,《上海文學》雜志在其作家協(xié)會“首屆青創(chuàng)班專輯”中,發(fā)表了他的《風中鳥》。
“人們恐懼什么,這個過程,究竟是在逃避死亡,還是逃避死亡的附屬物?!被貞浧甬斈甑男≌f,金宇澄如是說。
1988年,《風中鳥》獲得《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也是這一年,金宇澄調(diào)入作協(xié),成為《上海文學》小說編輯。
記得剛進編輯部,老主編周介人讓他編個稿子,結(jié)果被他改成了大花臉?!爸芾蠋熀艹泽@,沒見過能這樣改的人?!苯鹩畛握f。
白天編稿晚上寫作,金宇澄逐漸感到分裂?!拔业娜粘9ぷ骶褪翘籼迍e人的文字,想不到同時也會挑剔自己,我感到很難繼續(xù)真正地寫作了。”他退出了小說寫作,專心做編輯。
直到2011年,金宇澄在無意之中用“獨上閣樓”的網(wǎng)名,在“弄堂網(wǎng)”(民間研究上海歷史、風土人情、弄堂文化的網(wǎng)站)發(fā)帖聊天,不承想很快受到了歡迎,不斷有人頂帖:“爺叔,后來呢?下文呢?”
網(wǎng)友互動,激發(fā)了金宇澄埋藏多年的寫作熱情,有意味的故事在他的筆下流出,無意中寫到一個賣大閘蟹的陶陶(《繁花》開場出現(xiàn)的人物),竟寫得欲罷不能。
就這樣,他啟動了長篇敘事之旅?!皩懥艘粋€月,我發(fā)現(xiàn)居然可以脫離普通話或者北方語言的束縛,改用上海方言思維。我完全曉得上海話骨頭里的滋味?!?/p>
當被問及《繁花》對他意味著什么時,金宇澄回答:“使用改良方言,使用實驗的元素,用母語思維寫小說。”
比如《繁花》小說的開場是這樣:滬生經(jīng)過靜安寺菜場,聽見有人招呼,滬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鄰居。滬生說,陶陶賣大閘蟹了。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陶陶說,進來嘛,進來看風景。
金宇澄解釋說,這種擠在一起使用簡單標點的文字,純屬偶得?!耙簿褪莾蓚€人一來一往說來說去,形成的一整塊文字,那么有意思,過去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可以這么寫?這類行文像中國話本,密集對話不分行的樣式,讓我有了強烈的興致。”
《繁花》的故事由滬生、阿寶、小毛3個不同家庭背景的上海少年展開,從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少年一直延續(xù)到九十年代的壯年。
隨著他們的成長,上百個人物的故事徐徐鋪展開,有理發(fā)店里的銀鳳、飯局上那些臨時陪客、晚班公交車的售票員、弄堂小學的女老師,深夜的洗衣服女人……錯綜復雜,蔓延生長。
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幾乎從不表現(xiàn)內(nèi)心,鮮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寫,一般都用輕飄飄的一句對話,或一句“不響”(普通話意為不語、不吭聲)收場——小毛不響,阿寶不響,滬生不響……
上海話“不響”在全書出現(xiàn)了一千多次,讓人覺得,似乎那些面對困境的人物唯一能做的反抗,便是意味深長的“不響”。
“中國的經(jīng)典文字特征,都崇尚簡潔、節(jié)制、不描寫內(nèi)心,‘五四’以后開始大量出現(xiàn)的西化的新派小說,大量地宣泄情感,但我讀到如今,也很難記得一部西方小說那么成功的佳作?!苯鹩畛握f,“通過這些‘不響’,讀者可以解讀人物的復雜內(nèi)心。”
讓《繁花》回歸傳統(tǒng)的話本敘事,作者金宇澄對人物內(nèi)心不作探討,只靠他們的對話、情節(jié)、行為完成,日??谡Z,直截了當,有別于西方敘事的特點,是很少見的樣式。“現(xiàn)在西式的面包很多,我就做一碗面條?!?/p>
《繁花》一出世便火了,那年金宇澄已經(jīng)60歲。聲名來得太晚,他緊張地應對著一切。
近30年文學編輯的經(jīng)歷,讓金宇澄覺得對當下的寫作基本面貌更有了解。
“關(guān)于小說的探索和實驗,20世紀80年代有很多自覺嘗試,從90年代起,大概是影視劇興起,吸引作者更注意故事的完整性,因此小說敘事的同質(zhì)化現(xiàn)象,是相當明顯的。”金宇澄說。
《繁花》走了相反的路徑,包括整體上使用改良方言,甚至動用“鴛鴦蝴蝶派”的老詞,比如“低鬟一笑、明眸善睞”;人物如果講北方話,即注明某某人講北方話;書中夾雜繁體字,人物提到的舊書或舊句子,就出現(xiàn)繁體字,盡一切可能,顯示文本的異質(zhì)特征。
“假如一旦無力,要到傳統(tǒng)中尋找力量?!苯鹩畛纬0堰@句話掛在嘴邊。
好比一個街區(qū),嶄新建筑群中保存了一間舊房,這個地點立刻就有了特征,標識意義非常明顯。若全是新房,你肯定覺得這里和其他地方?jīng)]什么兩樣,缺失了一種個性特征,缺乏靈魂性的記憶坐標。
他說,我們該回頭多看看,多用一用祖輩留下來的東西。
金宇澄書中所寫的很多內(nèi)容,來源于父親。他用“隔離”來形容自己和父親的關(guān)系,每一次父子會面,都是一般的問候,很少談論更深的內(nèi)容。父親后來病重住院時,他每一次去探望,父親會和他說:“你忙你的事情,早一些回去吧!”
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這樣。很長一段時間,金宇澄并不了解父親曾經(jīng)的選擇。
直到父親過世,回望父親的一生,他才了解父親當年的諸多人生細節(jié),“那是一種時代和命運的安排”。
故鄉(xiāng)黎里鎮(zhèn)的市河,曾是父親少年時期觀察世界的窗口:太湖強人劫掠銀圓,傾倒在船艙里;上海逃來的難民船,首尾相銜經(jīng)過十室九空的兩岸;維持會送鎮(zhèn)上幾個無依無靠的尼姑去平望慰安所,緩慢經(jīng)過他的眼前,駛向遠方,小船傳出她們的哭聲,永遠無法停歇。
父親自問:“這是啥世界?!”一腔熱血必然奔涌而出,他最終選擇走上了抗日之路。
父親被捕后,給好友蕭心正頻繁寫信。
這些文字表現(xiàn)了時代的特征。除了生活所需,父親在多封信中提到了當時物價上漲的情況,“物價之貴使人害怕,旬日之內(nèi),米價由千余之元漲至2600元左右……”
“如果沒看到這些書信,我們很難想到當時的監(jiān)獄生活。我盡量還原真實的歷史感,這些內(nèi)容是虛構(gòu)作者無法想象,無從了解的?!苯鹩畛握f。
“如果有一天可以穿越回父親的時代,您會做什么?”當有人問到這個問題時,金宇澄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和父親在蘇州‘得月樓’吃飯?!迷聵恰谀莻€年代名震蘇滬,我們父子沒能在‘得月樓’吃過飯,是我的遺憾,在我想象中,那是一個很美好的場景,我知道他會喜歡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