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富有的那群人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是如何教育子女的?由于圈層的壁壘,外人很難真的去感受到那些人的日常生活。我們對他們有很多的想象,也在許多藝術(shù)作品中看到過他們,比如電影《寄生蟲》、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但真實深入日常生活的資料,卻并不多見。
《我在上東區(qū)做家教》里,作者布萊斯·格羅斯伯格以家庭教師的身份,進入住在美國第五大道的、全美國最富有的那批人的家中。她寫道:“那些田園詩般輕松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F(xiàn)在,前1%的人和其余99%的人同樣努力?!眱?nèi)卷像這個時代的頑疾,誰也逃脫不掉。
下文摘選自《我在上東區(qū)做家教》,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推送。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nèi)容有所刪減。
我的第一個學生是15歲的蘇菲。我們見面那天,她像一陣旋風一樣從鋪滿純白地毯的豪華旋轉(zhuǎn)樓梯上跑下來。這座位于紐約公園大道的復式公寓潔白無瑕:陳列著白色沙發(fā)、白色長絨地毯,兩只白色的迷你貴賓犬圍繞在蘇菲腳邊狂叫不止。她一把抱起一只小狗,讓它不要叫喚,并調(diào)整了一下小狗頭上的蝴蝶結(jié)。她穿著私立學校校服,裙裾飛揚。在我們上樓討論作文前,她的管家——兩名菲律賓女傭——詢問我們要不要吃點或喝點什么。
她掏出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后,開始跟我講她的作業(yè):寫一篇文章,說明蓋茨比是否實現(xiàn)了美國夢。她的兩只白色小狗又開始嚎叫,一名管家過來把它們拽下了樓。
她說:“我認為蓋茨比沒有實現(xiàn)美國夢,因為我的老師是這么認為的?!彼nD了一分鐘,緊張地舔了舔嘴唇:“除非你認為我不應該這么寫。”
我們反復討論這個問題,我能感覺到她很緊張,因為我認為沒有什么標準答案。我讓她在書中尋找論據(jù)來證明她的論點,即蓋茨比沒有實現(xiàn)美國夢。她機械地翻著書。她讀著描寫蓋茨比舉辦盛大奢華的派對的一段文字:每周五,紐約一家水果商送來五箱橙子和檸檬。每周一,這些被切成兩半、榨干汁水的橙子和檸檬堆成小山,從他家后門被運走。
蘇菲正打算繼續(xù)讀下去,我讓她停下來,想一想這個場景?!拔野謰層幸淮伍_派對,家里廚房也是那樣,”她說,“吧臺旁邊堆滿了檸檬皮。一晚上的派對過后,我媽媽看起來就像只被榨干了的檸檬?!彼庾R到,參加派對的客人把蓋茨比的家弄得一片狼藉,她父母在漢普頓的度假別墅每到夏天也是如此。派對過后,徒留空虛。這段文字似乎引起了她的共鳴,讓她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
隨即,她拿起書桌旁邊的壁掛式對講機,讓女傭端兩杯綠茶上來。幾分鐘后,嵌著檸檬片的瓷杯和茶托被送到樓上。我們終于敲定了寫作提綱,我認為她提出了一個不錯的論點,也從書中搜集了不少論據(jù)。在我要走的時候,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盎蛟S蓋茨比實現(xiàn)了美國夢?”她自言自語道。
我愉快地離開了。這段經(jīng)歷太美妙了——有綠茶、白色貴賓犬,還有人花錢和我討論蓋茨比。在公立學校讀書時因為熱愛詩歌和閱讀而被嘲笑的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找到了這樣一份既有報酬又有意義的工作。進入這個女孩居住的公園大道那幢建筑的寧靜、安全、安靜的大廳,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那里可以享受富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沉醉于藝術(shù)博物館之中,通過安撫一個緊張不安的15歲孩子獲得滿足感。
我絲毫沒有覺察到,我在研究生院漫不經(jīng)心地拒絕過的弗洛伊德,正潛伏在公園大道那些幽靜的、百合花盛開的大樓里,那里有各種各樣的神經(jīng)癥患者在等著我。
蘇菲經(jīng)常從家長手里得到很多零用錢,或者干脆是信用卡。上等私立學校的中學生可以在校外吃午餐,而在曼哈頓和布魯克林的一些地區(qū),午餐并不便宜。他們很少在學校食堂吃飯,而是會在市區(qū)閑逛,喝奶茶,吃壽司卷和15美元的漢堡。這些私校生一周午餐的花銷不會低于100美元,這還不包括他們在課間和放學后買的7美元一杯的咖啡。這些小孩早早成為了美食品鑒家。蘇菲說:“我不可能去一所買不到好喝的卡布奇諾的大學。”因此,她不會去紐約市和洛杉磯以外的地區(qū)上大學。這些小孩還知道不同沙拉的區(qū)別。我曾經(jīng)看到一名五年級的私校小學生走到沙拉臺前歡呼:“哇,有菊苣!”我從沒想過會有小朋友如此鐘愛菊苣和布里奶酪。
住在公園大道的家長每時每刻都在給孩子“打雞血”,這讓我感到新奇。
在第五大道,休閑就和贅肉一樣罕見,但恰恰是這些閑下來的時間才會讓孩子們受益。關(guān)于這方面的研究不勝枚舉,然而無論我如何宣揚休閑的重要性,家長們只會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我。要想提高學習效率,孩子們需要時不時地停止思考,就像關(guān)閉電腦一樣。他們需要休息來整理思緒。
其實在休息時,大腦會下意識地運行,這就是為什么最好的想法往往是在洗澡或洗碗的時候冒出來的。在大腦處于放松狀態(tài)時,自由聯(lián)想能力更加活躍。如果孩子們的生活一直被規(guī)劃好了,他們就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無聊或孤單。他們的大腦時刻準備接受來自他人或電子設(shè)備的信息,喪失了認識自我、夢境、靈感和頓悟的機會。在形成價值觀的童年,這些時刻尤為重要,但我輔導的學生們似乎都沒空體會。
莉莉就是這樣一個孩子, 她從來沒有體會過“心流”——這是匈牙利裔美國心理學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提出的一個概念,指的是工作中的一種高效狀態(tài),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人精力高度集中,甚至會忽視時間的流逝。“心流”能產(chǎn)生幸福感,令人對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體驗這種感覺,但它并不存在于當代許多兒童的生活中。
莉莉每天早晨先參加壁球訓練,然后去私立學校上一天課,放學后再去打壁球,最后回家寫作業(yè)和補習。對她來說,壁球不只是一種小眾運動,更是通往名牌高校的入場券,因為這類學校的學生很多都是壁球高手。莉莉?qū)ξ艺f,她很喜歡做針線活。我見過她的作品,穿針走線頗為講究?!拔蚁氘斠幻b設(shè)計師,”她看著手邊的《ELLE》雜志傷感地說,“但我沒時間上時尚課。”我有一次看到莉莉做針線活,神態(tài)平和,動作嫻熟,這是她能夠放松并獲得慰藉的方式。她對針線比對壁球拍更加得心應手,卻不能自行做出抉擇。
我在輔導學生時會和他們聊會天,開開玩笑,這可能是他們這一天來第一次放松,由此他們往往對此心懷感激。打壁球、一整天高強度的學習、再打壁球、接受兩名家教的輔導,這樣一天下來實在太累。在學生們永不停息的日程中,我只是一個中轉(zhuǎn)站。
給這些孩子當家教讓我既振奮又感動。我同情他們的脆弱,又驚嘆于他們的氣質(zhì)。他們就像普拉達生產(chǎn)的泰迪熊玩具,毛茸茸的,可愛又時尚。這些孩子身上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時髦感是我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他們自帶法式氣質(zhì),似乎應該再配上一輛淺色單車和一根法棍面包。
不過,有些住在公園大道的孩子也沒有那么強的優(yōu)越感。特雷弗的父親不茍言笑,看起來像從《唐頓莊園》走出來的男爵,而特雷弗完全不受父親的影響,他臉上有雀斑,穿著T恤衫和松松垮垮的牛仔褲,踢完球后身上散發(fā)著汗臭,口無遮攔地說學校的老師都很差勁。他會幫公寓樓門衛(wèi)沖洗人行道上的口香糖。他總是活力四射,走路蹦蹦跳跳,靈活地穿過牽著貴賓犬散步的老太太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和陰沉的父親一起生活還如此快活的。
特雷弗的父親莊重肅穆,他走在紐約街頭居然沒有使路面塌陷,可謂是個奇跡。他連在夏天和周末也穿灰色服裝。在工作日,他穿西裝和白襯衫,佩戴棱紋領(lǐng)帶。他的皮鞋永遠锃亮,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他臉頰凹陷,連眼睛也是淡色的。挑剔是他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
特雷弗告訴我,他對父親唯一的溫暖回憶是,“小時候,父親在周六上午會帶我去他的辦公室,他在一旁工作,我就在辦公紙上寫寫畫畫”。我不明白特雷弗的父親為什么只允許兒子在方格紙上畫畫,卻從來不給他買畫布。特雷弗在回憶童年時露出了笑容,他似乎認為這段經(jīng)歷充滿歡樂——在我看來,這也算是某種奇跡。
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在全國各地,富人比窮人生的孩子更多,這與上一代人恰恰相反。我的很多客戶都有三四個孩子, 且名字大多比較中性:亨特、杰克遜、德文、泰勒。最富有的 1% 的富豪在經(jīng)濟蛋糕中所占比例越來越高,他們在養(yǎng)育孩子方面有更強的經(jīng)濟能力,也能為孩子投入更多資源。所以,私立學校門口的一輛輛林肯豪車里總會走出好幾個孩子。如果一個家庭有多個孩子在同一所私校上學,這個家庭往往會獲得學校的更多青睞,因為這意味著這個家庭會交更多的學費并且對學校更加認可,而這樣的家庭也往往是最富裕的。20世紀70年代的標準家庭是夫妻都有工作,養(yǎng)育兩個孩子,而如今越來越多富人選擇生育更多孩子且妻子在家當全職媽媽。這些超級媽媽帶著孩子穿梭在運動場、補習班和醫(yī)院之間,她們從事金融工作的丈夫則投身于事業(yè)。
這些媽媽在家沒有一絲懈怠,不會像我一樣用微波爐熱晚飯、垃圾袋用了好久也不換。她們不會錯過每一個返校夜,不會在五天后才看到老師的郵件,也不會忘記帶孩子去看過敏科醫(yī)生。她們?nèi)Σ俪旨覄?,家庭就是她們的研究課題,是她們的使命和熱情所在。如果孩子考試沒考好,就說明媽媽的工作不到位。在她們的世界,男女分工涇渭分明。
我在工作中接觸到的家長 90% 都是媽媽,偶爾會碰到一個爸爸。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媽媽都是照顧孩子的學習和生活、請家教并和家教溝通的人。這些媽媽基本都在名牌大學接受過良好教育,對養(yǎng)育孩子十分上心。與她們相比,我簡直無地自容。我的兒子從出生到上幼兒園都穿著不合身的衣服(部分原因是他不喜歡去商店試衣服),頭發(fā)常常都長到戳眼睛了還沒剪。在兒子的成長過程中,我的成就屈指可數(shù)——喂他吃幾瓣橘子,在他三歲時送他去上繪畫課,給他找了一個不會說英語的聲樂老師卻成功教會他如何用丹田發(fā)聲。
在私立學校工作的許多老師大多也和學生一樣幸運。我們接受過高等教育,能有一份和小孩打交道的工作。私立學校的學生總體上對學習很有熱情,而且基本沒有公立學校學生普遍遭遇的校園暴力問題。但私立學校老師與家長的收入差距——尤其是在紐約——是個不可忽視的問題,它會影響雙方的互動以及許多學生的人生觀。
紐約的老師們生活得越來越窘迫,他們很難找到合適的房子,因為這里的兩居室公寓價格動輒超過100萬美元。
2007年左右,房地產(chǎn)泡沫導致紐約房價飆升,我在布魯克林租了一套兩居室公寓,一個長著菜花狀耳(顯然是打架的結(jié)果)的男子是公寓樓里的常客。這棟公寓樓外表不堪入目,墻面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空調(diào)孔。
后來,我租住進了布魯克林一棟搖搖欲墜的木屋的地下室,那里有冰涼的地磚、微弱的暖氣,門廊上的洞大到可以鉆進一只雪貂。債臺高筑的房東住在我樓上,他們常常把房子一連幾周租給愛彼迎房客,其中包括一對比利時夫妻和他們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以及一群法國音樂家。
比利時一家人白天基本在外, 而法國人有一次開派對開到凌晨 3 點,然后敞著大門就走了, 而我們所住的地方槍擊案頻發(fā)。再后來,我搬到了皇后區(qū),附近全是十元店、廢棄醫(yī)院和按摩店,我去學校需要坐一個小時的地鐵。我的很多同事也住在紐約郊區(qū)。紐約的私立學校都位于老師住不起的地方——上東區(qū)、格林威治村、布魯克林高地、公園坡。老師和學生之間橫亙著與日俱增的地理和經(jīng)濟鴻溝。
在私立學校,老師的受教育程度不亞于學生家長,甚至更高,只是他們選擇了不同的職業(yè),因此薪酬只有家長的十分之一到七分之一。我曾任職于多所私立學校,招生辦是我最經(jīng)常碰見哈佛校友的地方。在互相恭維的時候,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不是派對上的賓客,而是一名傭人,就像《唐頓莊園》中住在樓下的那些人。
這并不意味著紐約的富人都無須進取,雖然他們過去的確過著高枕無憂的日子。
那些田園詩般輕松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F(xiàn)在,前1%的人和其余99%的人同樣努力。富人家孩子上大學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而是需要面對來自國際學生的競爭;家長在午餐時也不再小酌一杯,而是集體奔赴健身房,以踏車減重。
這一代人不再縱情享樂,而是時刻擔心自己的地位是否穩(wěn)固,而子女出息最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地位。孩子們不能做自己,而是被父母塑造成他們理想中的樣子。
如今,從家長到學生,每個人都焦慮不安。9歲多的小孩就有自己的手機,用來和家長保持聯(lián)系。一旦電子成績單上出現(xiàn)低分,孩子馬上就會收到家長的短信。除了穿著露露樂蒙(Lululemon)做高溫瑜伽,富人沒有其他時間喘息。
僅僅聽一聽這些家庭的日程安排就讓我感到疲憊。在學校工作一天、做完家教、把兒子哄睡后,我只想打開視頻平臺看《新陰陽魔界》。而這些家庭從來不曾停下步伐,他們投身社交,參加公益聚會,開展夜場運動,連睡眠都是一種奢侈,但這些精英小孩的辛苦往往不為人知。一位珠光寶氣的媽媽曾對我說:“整個圣誕假期我都在睡覺,簡直是筋疲力盡?!?/p>
這些家長不會在晚上關(guān)燈,催孩子上床睡覺。我在上學時,如果晚上過了10點半還在學習,我父母就會催我睡覺。在我工作過于勤奮時,他們告訴我要學會平衡工作和生活。而私立學校的家長不是這樣教育孩子的,他們允許孩子熬夜學習,而每周隨著時間的推移,孩子們逐漸開始崩潰。莉莉在周三晚上會格外感傷。每到周五,學校里有不少學生會情緒失控,甚至失聲痛哭,僅僅是因為疲憊。
告訴這些孩子生活要更有規(guī)律、養(yǎng)成更好的睡眠衛(wèi)生習慣并不難,但他們的生活規(guī)劃讓這些建議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如果 一個孩子參加校隊,在晚上七八點才能回家,就很難在一個小時內(nèi)完成作業(yè),因為一個高中生寫作業(yè)通常要花三四個小時才能完成。周末,這些孩子本應該好好休息或者溫習一周的功課,實際上卻要全力以赴奔赴各地的巡回賽。這些年輕人的生活節(jié)奏和首席執(zhí)行官一樣,睡眠成了他們負擔不了的奢侈品。
第五大道的居民飽受失眠困擾,他們的孩子也不例外。如果大腦沒有足夠的休息時間來處理一整天的信息,它就會失控。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在生活中經(jīng)常感受到壓力的兒童會出現(xiàn)失眠、胃痛和其他身體不適癥狀。有些七年級的孩子早上起床很早, 白天在學?;蛏鐖F中學習和運動了一整天,但在夜間仍然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因此,如果有時能夠在學校醫(yī)務室小憩一會或者回家休息一天,他們將得到短暫的喘息之機。
富人也有壓力,但普通人很難理解他們?yōu)槭裁磳⒆拥那巴救绱私箲]。經(jīng)濟學家哈吉·柴提和他在斯坦福大學的同事們開展的一項研究表明,一個人長大后的收入與其父母的收入存在高度相關(guān)性,而且資產(chǎn)位于前 1% 的人群收入遠高于前 3% 的人群。也就是說,如果你的父母位于前 3%,那么你長大后的收入可能是 6 萬美元,但前 1% 家庭的小孩長大后的收入可能達到 8 萬美元。(這是按全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估計的數(shù)目,而紐約最富有的 1% 的人群擁有更多財富。)高收入家庭的小孩更有可能獲得工作(除了財富排名特別靠前的小孩,因為有信托基金,他們根本不需要工作),也更有可能接受大學教育。最富有的1%的人群看似前程無憂,但與他們相處后便會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這些奮斗者——“蓋茨比的兒女”——就像蓋茨比一樣熱衷于購買更多華服,舉辦更盛大的派對,追求更大更快更好的事物。對他們來說,長島的細軟沙灘和蔥郁海灣并非能夠放松享受之地,而是充斥著更多的焦慮和競爭。(來源:鳳凰網(wǎng))
責任編輯/張元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