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渺新

1

有段時間，我下基層醫(yī)院去“支醫(yī)”，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在縣里與市里之間往返。通常，我周日下午去縣里，周五下午回市里，無論去縣里還是回市里，一般都是傍晚時分登車啟程，所以坐得最多的是末班車。上車時，天色尚明亮，出城那一刻，驀然回首，每每會看見落日最后一片瑰麗的余暉，將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樓房都鍍上一層熠熠金光，美麗至極。

出城后，一路上，暮色越來越濃，連綿起伏的群山在暮靄的籠罩下，漸漸失去清晰的輪廓，最后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山影，朦朦朧朧，逶迤遠(yuǎn)天下。暮色冥冥，四野茫茫，這蒼茫的景象難免會給旅途上的人帶來幾許惆悵，愁緒若有若無，揮之不去。不管是離開自己家所在的城市，還是離開“支醫(yī)”所在的地方，離別之際，心頭都會產(chǎn)生幾分依依不舍。

雖然每個星期離開市里只有五天，但這短暫的別離，依然會讓我對一座往日朝夕相處的城市，由衷地產(chǎn)生一份陌生感。這種感覺，既美好又新奇。正是這份陌生感，使我每次回到市里，面對車水馬龍的街道，面對燦若星辰的燈火，都會產(chǎn)生一種恍若隔世的疏離。只有走到自己家門口，在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那一刻，才會瞬間找回往日那種熟稔的感覺。

回到家，最悠閑、愜意的一天是周六。清晨，一縷鮮活的朝暉穿透窗子，把我喚醒。起床后，我要么往朝霧彌漫的河濱去散步，要么提著一只袋子，去菜市場買菜。此刻，我感覺有一片晨光照進胸膛，眼前的一切無不充滿優(yōu)雅、閑適的情調(diào)。如果以一副略帶陌生的目光去打量數(shù)日不見的都市，那么駐足熙熙攘攘的街頭，每每能看到往日不曾留意的風(fēng)景，既讓人倍感親切，又讓人耳目一新。有時，我甚至?xí)褚粋€剛剛進城的鄉(xiāng)下人，興致勃勃地登上公交車，揀一個靠窗的位置坐著，繞著偌大的市區(qū)轉(zhuǎn)上一圈，就為了看看這座城市。

往日和這座繁華的都市朝夕相處，熟悉了它的事物，熟悉了它的聲音，連它的氣息都覺得非常熟悉，熟悉到了在我眼中不再有風(fēng)景。曾經(jīng)一年到頭，我不會想到去光顧一次城里的公園。而今每次回來，我都想去公園里逛逛，側(cè)耳傾聽，耳畔依然縈繞從林子里傳來的婉轉(zhuǎn)鳥鳴，低頭沉思，內(nèi)心依然渴望在湖濱小道上來一次美麗邂逅。只是一次短暫的別離，便讓我重新凝視這座曾經(jīng)熟視無睹的城市，并情不自禁產(chǎn)生一種真摯、深切的距離美。

離別難免會帶給人傷愁，同時也會帶給人全新的目光，一種全新的心境。如果一個人有一顆敏銳、細(xì)膩的心，便每每會在離別中萌生幾許美好、純真的情愫，讓人不再覺得一座朝夕相處的都市是一個無法擺脫的拘囿，反而會對它產(chǎn)生一份情深意切的依戀。

2

每當(dāng)回到市里，我也會常常懷念在那個小縣城度過的清靜的時光。離開家后，一個人優(yōu)哉游哉的，仿佛回到了單身時代，又有時間與興致，去品味一些久違的生活情趣。

在我“支醫(yī)”的那家醫(yī)院，剛剛吃過晚飯的片刻，是一天中最輕松、悠閑的時間。放下碗筷，我并不立即回宿舍，而是經(jīng)常會在餐廳一角獨自坐上一會兒。那個餐廳寬敞、明亮，而就餐的人總是寥寥無幾。餐廳后面，不遠(yuǎn)就是一片山野，朝向郁郁蔥蔥的山林的那整面墻都是高大的落地窗，透過窗玻璃，只見落日如血、群山如碧，美麗的黃昏盡收眼底。

夕暉籠罩的山野既瑰麗如畫，又清新如詩。我獨自坐在餐廳椅子上，靜靜地凝視那片山野，經(jīng)常陷入沉思默想中。山野的蒼莽、空靈與清幽，給我內(nèi)心帶來安寧，帶來恬適，帶來欣慰。一個人如果心靈與大自然息息相通，那么面對如此美麗、幽靜的風(fēng)景，不可能不陶醉其中。大自然的美每每會在人的心頭勾起一縷淡淡的愁緒，若有若無，若即若離。

其實，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有這種令人“憂傷”的神奇效果。幽深的山谷霧靄蒸騰，暮色如水，行將淹沒一切……最終，清幽、美麗的景色會遁入幽暗、深沉的夜幕，成為天穹下一堆模糊的影子，成為夜色里一片朦朧的幻象。想到這，誰心頭不縈繞幾許惆悵？

記不得從何時起，飯后靜靜地坐著看風(fēng)景的閑情逸致，已經(jīng)成了一種久遠(yuǎn)的記憶。來到這座小城后，因為沒有瑣事牽絆，因為過得悠閑、安逸，不知不覺，我又重拾這份情趣，仿佛回到了從前。悄然流逝的舊時光，恰如一杯陳釀，而今品啜，更覺醇厚、芬芳。

有時晚飯后，我會一個人拖著扁平、修長的身影，穿過斜陽，悠然走向那片清幽、美麗的山野，在田間小道、山腳密林、溪邊草地上漫步，直到暮色四合，才返回醫(yī)院。

先前在市里時，我也常常會去郊外散步，但都市近郊難覓幽靜之地，到處都是房屋，人煙稠密，喧囂的紅塵無處不在，無所不及，已經(jīng)侵蝕了郊外的寧靜。而在這座人口不多的小縣城，咫尺之遙就是幽深的山谷和靜謐的田園，信步而行，便能抵達(dá)清幽的山野。

山野空氣清新、濕潤，深吸一口，蕩滌肺腑，沁人心脾。在散步的路上，我不時會邂逅幾個行人和一些動物，或是一位荷鋤而歸的老農(nóng)，或是一個手挽籃子去摘菜的小姑娘，或是在溪邊草地上低頭啃草的幾頭牛，或是打著旋子掠過天空的一群鳥……這些不期而遇的行人與動物，沒有打破天地之間的寧靜，倒為寂寥的原野增添了幾許生氣、幾許意趣。

3

“元宵節(jié)”那天，我本想回市里去觀賞煙花和彩燈，但有事耽擱，沒有回去。

傍晚時分，灰蒙蒙的天空下起廉纖細(xì)雨，淅淅瀝瀝，如煙，如霧。我撐著一把傘，獨自漫步雨中。煙雨迷蒙的山野，空蒙如一幅水墨畫，我置身“畫”中，心醉神迷，一時忘了今夕何夕。暮靄四處彌漫，不時從遠(yuǎn)近人家的院落里，傳來一陣節(jié)日的鞭炮聲，在清幽、寧靜的山谷激起一陣回音，經(jīng)久不息。細(xì)雨灑落傘上，沙沙作響。路邊溪水流瀉，潺潺有聲。我的耳鼓盡情地張開，讓來自山谷、田野、村莊上的各種聲音震蕩鼓膜，叩擊心扉。

一個人游蕩在被春雨潤濕、泡軟的田間小道上，一邊遙想元宵夜都市里熱鬧的人流、美麗的彩燈、絢爛的煙花，我內(nèi)心雖然感到有幾許寂寞，但更多是遠(yuǎn)離紅塵的安寧。

一條縱貫大江南北的繁忙的鐵道，把山野與縣城分隔開來，每次去散步，都要穿過鐵道下那條悠長、幽暗的隧道。隧道這一頭，是小城的熱鬧與繁華，隧道那一頭，是山野的清幽與寧靜。鬧與靜，城與鄉(xiāng)，在這條隧道里遽然轉(zhuǎn)換，會給人一種時空穿越的感覺。

醫(yī)院緊鄰鐵道，我從未住在離鐵道如此近的地方，每次火車經(jīng)過時，悠長的汽笛聲搏擊耳鼓，總會在內(nèi)心激起綿綿不絕的思緒。獨處空室，四圍悄無聲息，忽然一陣轟鳴，一列火車雄赳赳、氣昂昂地馳過原野，鏗然的響聲雖然轉(zhuǎn)瞬即逝，卻在心頭留下縷縷驚心動魄的余音。夜深人靜，我坐在床上擁被看書，正感到有些倦意，一陣悠長的汽笛聲自窗外夜色里傳來，打破四圍的寂寥，也讓人的精神為之一振。于是，頭腦變清醒，思路更清晰。

在我的耳鼓聽起來，那火車的陣陣汽笛聲，總是蘊含濃濃的情愫。有時，火車的汽笛聲會給孤獨者帶來溫暖的慰藉，讓他的內(nèi)心感到沉靜與安寧。有時，火車的汽笛聲會帶來遙遠(yuǎn)的召喚，讓人的思緒沿著無窮無盡的鐵軌伸向遠(yuǎn)方，伸向城市和鄉(xiāng)村，伸向故土和陌境，伸向星空下、海岸邊，伸向日出、日落的每個地方。有時，火車的汽笛聲會喚起一種繾綣的情懷，讓人想到明亮的車燈下、幢幢的人影里，多少素不相識的人不期而遇、傾心交談，離開時依依不舍、執(zhí)手難別，再次相逢又遙遙無期。有時，火車的汽笛聲更會喚起人們心中的鄉(xiāng)愁，一聲悠長的汽笛如老母的呼喊、幼兒的啼號，熱切期盼游子回到親人的身邊。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當(dāng)一個人聽見火車汽笛聲，總會有一縷鄉(xiāng)愁縈繞心頭。

4

父親身體硬朗，幫了我家很多忙。可是有段時間，父親突患眼疾，住進了醫(yī)院。母親一向身體虛弱，孩子尚幼小，妻子工作也忙，一時間，家里陷入手忙腳亂的境地。

此時，我在縣里“支醫(yī)”，根本沒有辦法顧及家里。我一個人在外，雖然清靜，內(nèi)心其實充滿了牽掛。每到夜深人靜，我腦海里便會浮現(xiàn)父親臥病在床的樣子，思親想家尤切。倏然間，從窗外深沉的夜色里傳來一陣悠長的火車汽笛聲，把我的一顆心帶向無邊的曠野，帶向無垠的夜色。即便火車已經(jīng)遠(yuǎn)去，一顆心依然追逐汽笛的余音，在夜空下飄蕩。

記不得多少個夜晚，每當(dāng)聽見火車的汽笛聲，我再也無法在床上安心坐著。于是，立即披上衣服，跳下床，趿拉著鞋子，奔向屋外的露臺。即便外面下雨，我亦站在風(fēng)颼颼、雨霏霏的露臺上，目送火車消逝后，依然久久凝視家的方向，不愿回到溫暖的屋中。不遠(yuǎn)處，群山綿延，霧氣彌漫，那條鐵道閃爍著凜凜寒光，從山腳穿過，伸向無窮無盡的遠(yuǎn)方。我在濕漉漉的夜幕下站著，久久站著。鐵道向北延伸，那個方向，是我的心奔赴的方向。

一聲悠長的汽笛，喚起多少心緒與思念，喚起多少憂傷與歡喜。因為“支醫(yī)”，常在縣里與市里之間往返，這段經(jīng)歷讓我想到，人生好比車輪，來來回回總是奔波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