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云舍往西南環(huán)湖行約三十里, 有一溪名莒溪,出巖谷,竟下懸崖,垂落入湖。在閩中莆田山區(qū),如此溪谷甚多,只是水量豐沛如許的甚少,枯水季多干涸見底,唯見亂石如壘,橫亙東西,騰躍南北。溪水之勝,在于偶見清潭,在溪谷寬回處即有清潭,或者近瀑布處湫漈泄瀑。古人將瀑布分得很詳細(xì):湫是很高的懸瀑,通常水量不大,至于水落潭底, 竟成煙霰; 泄是水量極大的瀑布, 如河倒傾; 漈則是山間瀑布水凼的總稱。水凼和潭也略有區(qū)別,潭往往大而深,凼則是溪流間的小水洼或者聚水處。在徐霞客的游記里有諸多的名稱用字, 甚是妥帖。莒溪溪邊原多野生水芋,莒與芋相通。閩中溪瀑多為季節(jié)性的,平常溪水?dāng)嗔?,只見大大小小的水凼亂石, 以及平常長在溪谷中的蘆葦叢。溪柳和楓楊樹不怕水浸,根系扎在亂石間,在水流豐沛的季節(jié),也能夠從容不動,甚至為洪水沖蕩,也罕見摧折。溪柳類似于黃楊或者赤楠,是小型灌木,在石頭上能夠扎根生長,多半耐旱,洪水時,溪中羈絆雜物枯枝的往往就是溪柳樹。楓楊長得高, 哪怕在溪石間也能夠長得高于水面數(shù)米,因此,礁叢間長的樹形成了島的奇觀。鳧島多見于大溪段,溪水常年積聚流淌,枯水段則少見其存在。莒溪曲折往西南而去,近九龍漈而溪益狹,石益逼,危石壘卵,菖蒲偶聚。水凼處,偶見鳥浮鳧。唐許渾《》詩:“池寒柳復(fù)凋,獨宿夜迢迢。雨頂冠應(yīng)冷,風(fēng)毛劍欲飄。故巢迷碧水,舊侶越丹霄。不是無歸處,心高多寂寥。”可見這鳥也是孤高自許的鳥, 平常很少在人多熱鬧處見到?!杜R海異物志》:“ ,水鳥, 毛有五采色, 食短狐, 其中溪中無毒氣。”短狐即蜮,又名射工,水邊的一種毒蟲,類似于蠆虺之類,能對人噴毒致人病?!侗静萁?jīng)疏》里說蜮名蜮蜋,生于水邊濕地或者石縫里,以苔蟲為食,遇人仰首作吐絲狀,人輒獲疾。蠆是蝎子類,不在水邊生活,虺為蛇類,近水生活。莒溪多,徐霞客當(dāng)年游九鯉湖瀑,記:
出莆郡西門,西北行五里,登嶺,四十里,至莒溪,降陟不啻數(shù)嶺矣。莒溪即九漈下流。過莒溪公館,二里,由石步過溪。又二里,一側(cè)徑西向山坳,北復(fù)有一磴,可轉(zhuǎn)上山。時山深日酷,路絕人行,迷不知所往。
湖窮而水由此飛墮深峽,峽石如劈,兩崖壁立萬仞。水初出湖,為石所扼,勢不得出,怒從空墜,飛噴沖激,水石各極雄觀。再下為第三漈之珠簾泉……
徐霞客是從旁路繞道上九漈之頂,從九鯉祠出來,沿棧道下行三漈觀瀑流。再繞道下至谷底,往上看其余四漈。即便現(xiàn)在,從上往下走,道猶危乎高哉。直到第四漈,再無捷徑可走,唯有縋繩而下,徐霞客真是探險家,如此驚險,他也不放過其間的風(fēng)景細(xì)節(jié):
人緣陟其間,如獼猿然,陰風(fēng)吹之,凜凜欲墮。蓋自四漈來,山深路絕,幽峭已極,惟聞泉聲鳥語耳。
出五漈,山勢漸開,澗左回鳳峰右則危嶂屏列,其下為澄潭、倒峽。落差最大的四漈、五漈后,山勢漸緩。崩崖頹石,斜插為巖,橫架為室,層疊成樓,幽曲成洞,懸瀑環(huán)流,可坐可臥可倚可濯。其間捫巖扣石,縋藤攀樹,險哉危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徐霞客竟然能從容記述,分毫不爽。
從九鯉湖出,奇險萬狀,此處為花崗巖地貌,山石塊壘,危而逼仄,奇崛萬狀。山樹以青岡櫟、木荷、栲、柯、小葉橡樹、蕈樹、櫸樹為主,間有松、閩楠、闊葉樟、漆樹、櫨樹、三叉苦、米老排、紅皮榕、塔榕、櫧樹、華南櫟。然向陽巖石處,光裸無物,間之在石隙長著些芭茅草和芒萁蕨、毛蕨、鳥巢蕨等,森林與山、石、溪、澗、瀑、泉構(gòu)成了和諧共存的關(guān)系, 較之于北方, 南方山水靈蘊(yùn)潤澤,雨量豐沛,植物組成豐富多變,由蕨、苔、草、灌木、藤蔓、高大喬木、熱帶喬木(板狀根系)構(gòu)成。殼斗科的樹為主體樹種,有樟科的闊葉樟、閩楠、木姜子、山胡椒樹、山蒼子。木姜子與山胡椒同科同屬,只是味道略有不同,有些地方將之混為一談,山胡椒果實簇生,較小,類胡椒狀,辛辣味明顯,略帶有樟科特有的樟腦香。山蒼子又名山雞椒,落葉灌木或小喬木,經(jīng)冬落葉開花,花米黃色, 有樟花香氣。山蒼子和木姜子同屬,多生長于山崖畔瘠薄的土壤中,春天花開遠(yuǎn)看似梅樹。莒溪流域的樹還有福建特有的木蘭科樹種山木蘭和厚樸樹, 另有梧桐和油桐樹,近谷地有泡桐樹、藤黃檀、多脈青岡、楊桐、茶梨,以及山茶科的野山茶、木荷,石筆木屬的石筆木等。
二
流水無弦,自有宮商角徵羽。駱琴師撫琴時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寂夜無音,然弦在夢外;流水無檻,而角徵總盈于胸臆。水,大約是最智性的一種物質(zhì), 智到連老子莊子都為之癡迷不已。上善若水,水最大的智就是無形無爭無定無勢,從而下,遇急狹處由流疾,遇寬泛處則流緩,不會總是一味地迅疾,也不會一味地寬緩。流水最大的特點就是“從而下”,總是向低處流淌,向?qū)捥巺R聚。遇到巖石則漫之,遇到亂石則穿之,遇到橫木則浮之,挾之而下,積之成丘焉。遇到空竅則鳴響,遇到砥石則沖蕩成浪,可為激湍猛浪,也可為徐紆潺湲。駱琴師總喜歡在月昏時在閩江邊聽流水聲, 他所居住的廬舍里,有個滴水響的裝置,水自下而上,溢于泉臺(石臺),然后曲折流下,最后懸空如瀑,仿水之七韻。水有七韻與崔遵度所說的“清麗而靜,和潤而遠(yuǎn)”的觀點都體現(xiàn)了水的如下特點:和、靜、柔、剛、勁、揚、激、徐。這剛好和人的七情相符,和靜以觀心,柔剛以知性,勁揚徐激以知變。人之性隨著生長而改變,而本質(zhì)是不會變的,譬如檀竹之別, 但人的性情會有悲欣歡忭、憂喜興敗,如天有陰晴雨雪風(fēng)云,地有寒暑冷暖草木榮枯。流水有滯淤拘困、通暢流瀉,有急流緩波,水興成浪,水急成汛,浮載舟楫,沖沙決石,徐如微風(fēng)輕飔,疾若奔馬騰踴。興而澎湃澍漉,急則淹忽萬物。溪流是水的戰(zhàn)場,也是水的容器、載具。觀溪流,得到的第一印象就是紆徐則清, 洪沸則濁, 急則湍奔,疾則浪涌,蕩滌萬物而不能改其性,雖斷千注而流猶一體,流興高而落,勢至窮則出。瀑流、涵凼、水涌、流灘、急湍、渦漩,形態(tài)萬千,終成一水,無形無態(tài),無禁無絕,刀不能斷,石不能阻。駱琴師捻弦時,心有所騖,則弦興于商、角,心有所哀時,則弦聲滯凝,如冰下之泉。弦之疾徐急緩,攏、抹、撞切、勾挑,角音幽怨,如水之遇滯回瀾,聲欲出而無能,水方起而遽落。宮商角徵羽,互為侵凌,商音清而絕,如金鐵交鳴,石斷泉絕,為水則激揚,沖澍無態(tài)。商本金聲,而為七弦則不能持久, 弦是絲帛之質(zhì), 急弦易斷,緩則聲潤和回。因此,《廣陵散》才那么驚心動魄, 并且弦亂音凌, 時或如萬矢齊射,時或如海淵空倒,勢不能反復(fù)。初聞駱琴師奏《廣陵散》時,總感覺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在撞切時特別地用力,似乎要將琴身撞裂,雙臂也時而張揚如鷹搏鷙擊,時而頹軟如玉山將頹。看他鼓琴,想象著當(dāng)年嵇康臨刑前彈奏此曲時的情形,憂郁乎?自如乎?情緒一定是忽高忽低,忽郁憤而怒,飆如鷹下,忽清心曠志,徐紆而下氣。終弦一滯,音未斷而弦已停。駱師奏畢,汗出如漿,渾身觳觫,聲顫而不能成語,不覺時已殘月在天。
和駱師交流水和琴韻的關(guān)系, 駱師的一句話讓我明白:在弦而實不在弦,在心而非全在心,這便是流水。溪流有枯竭豐沛之期,人有興衰成敗之時。琴聲不像交響樂,有回旋之曲,重復(fù)疊加之調(diào),琴聲多以空、曠、凝、絕為期,并不是輪指如弦切,也不能一味撞切勾挑,輕而捻抹、重輒撞切。琴,更像是智者的語言, 需要靜心以聽之, 幽絕時,忽見一隙陽光射入,滿屋燦然;凝滯時,忽一注泉流傾入,心生歡喜,頓覺惠風(fēng)和暢。隨機(jī)隨性隨心,無定文,如秋水微瀾,無一波可興可揚,無一紋可滯可絕。他說起宋代成玉磵的《琴論》:
拂琴弦一法, 亦難。有急拂、慢拂、無頭拂,逼岳拂則太硬,近徽則無力,如珠累累,一拂無滯,又要緩急得所??鬃幼鳌秾w》《猗蘭》《龜山》,周公作《越裳》《文王拘幽》……然雖有聲而亡其辭,韓退之嘗補(bǔ)其辭,政得其意而忘其聲,然退之不作,古意湮沒耳。右手指法無南北之分,皆不出抹、挑、剔、打、摘、擘、托,此其緒也……政和中相遇于三衢溪堂之上,仆乃援琴為作, 敏叔欣然歌曰:“山間鳴琴,萬籟聲沈。泠泠山溜寒泉,瑩心,未必如清音。不如歸去,投簪歸去來,丹葩耀林。歸去來,幽蘭滿襟,灌木自吟,竹柏成陰,君胡為遑遑何之,三逕幽,尋籬外,黃花散金,振衣躑躅彈冠塵,莫教雙鬢蕭蕭雪霜侵?!弊诱白鳌段桃鳌?,世皆知之,但能誦其詞、彈其聲至于所謂《醉翁吟》者,則懵然。余每遇月夜須作此曲,且彈且歌,至于月明風(fēng)露,涓涓人未眠,則歡然如與子瞻抵掌談笑耳。
原來, 撫琴有諸多微妙處微妙境微妙法。正午時分,觀駱君水臺,想想莒溪風(fēng)月之妙,難怪古人視流水為撫琴,無弦而歌,正是大妙。流水湯湯,自然有許多無法理解的弦語妙音, 章節(jié)之間, 無一處不風(fēng)雅幽妙。古人讀水如聽琴,當(dāng)然,聽琴也可如讀水。于是想,駱君在內(nèi)心里也有一條溪流,有高山流泉、飛瀑高湫,有風(fēng)摧樹林之猛,有急浪漫礁之雄,有水沫低縈之灘,有流波回雪之境。妙在雅處,雅在弦之腠理。膠結(jié)的弦,無不微妙于一個勁道,急弦慢奏,嘈嘈切切,巍巍乎在高山之上,洋洋乎在瀑流之下。剔打抹挑摘擘托,對應(yīng)的流水就是蕩滌、沖刷、飛濺、澎澍、回水微瀾、急水齊涌。待涓滴淙淙,泠然如注,而緩流紆徐之時正是日月照耀、和風(fēng)吹煦、云林含煙、流霞蘊(yùn)靄之際。
三
畫家石濤在《畫語錄》里說:“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币磺谐煞?,都是從無法開始的,山水亦然,無一處雷同的山水,因此也無一處雷同的溪流?!疤珮阋簧⒍⒁印!薄胺ㄓ诤瘟??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立一畫之法者, 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夫畫從于心者?!贝笞匀灰驗橐簧⒅ǎ萌f千不同之妙,因此畫山水者,就要寫生,效眼前之法而從之,或如云頭僧,或如羅漢壁立、金剛怒目。山有水則潤,有林則秀,有云則仙,有霧則幽。山水續(xù)斷,如人之足力眼力,可望斷而不可窮極。俄羅斯畫家希施金專于森林油畫,極盡逼肖,細(xì)節(jié)繁瑣無一不呈,直到人可以尋訪其處。他幾乎天天在森林里寫生,畫了無數(shù)的速寫稿, 觀察森林在不同時間不同天氣下的光影變化。而同時期稍后的畫家列維坦受其影響,對寫實主義有更深的體會,因此, 他的秋冬系列森林原野風(fēng)景成為著名的標(biāo)桿。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和矛盾的內(nèi)心,他選擇了用畫的語言來表達(dá)。寫生是他的基本功課,一年中的多半時間,他都沉浸于大自然的懷中,寫生再寫生。畫稿摞成堆,最終成畫的卻寥寥。炭筆在畫紙上留下了許多美妙的曲線和直線, 森林成為他主要的畫面語言。精確、唯美而富有詩意的畫面是他畢生的追求。也許他的畫并不如希施金那樣繁細(xì)精致, 但列維坦給予人更寬廣的時空、更遼遠(yuǎn)的背景和更多的細(xì)節(jié),以及不無印象主義特點的想象空間。
梭羅在《夜色和月光》里有一段描述:
這樣美妙的月光,似并不全只為夜色而準(zhǔn)備,有音樂的時候,月光變得更加明亮, 而心情暗淡的時刻,月光似乎突然被烏云遮蔽,于是夜色也隨著月光的變化而變化, 像人的心情。
夜色豐富的程度, 多與月光有直接的關(guān)系。在莒溪畔云舍觀湖觀山的日子里,我遇到了多種的月光夜,有春夜的朦朧月光,天幕不甚明晰, 云翳層層蒙絡(luò)。云是佇止的, 月亮升起的時候, 看不到一輪完美的月, 那微黃泛白的月光像是給這潮濕而微暖的春夜注入了一些神秘的顏色。這種月夜,人亦如月光般斑駁多彩,心情也是喜憂參半的。有晦暗的、無名的焦慮、煩悶和愁思,在春天的氛圍里醞釀散發(fā)。于是不眠之夜,人就索性起來獨坐,烹茶,撫琴,聽曲。夏夜的月光則顯得恬淡無為, 天空往往也是如此, 無一絲云縷, 白天的熱氣并未散去, 夜風(fēng)里仍然是白天那種濃郁的森林味道,蟬仍然在嘶鳴,可以聽到竹蛉的鳴叫、夜蛩的鳴叫,馬蛉、螽斯、油葫蘆、蛩蜶、蟪蛄的長嘶顯得極為單調(diào)和無聊。森林的氣息里有苦味的漆樹、黃櫨、楓楊和苦櫧花的澀味,米櫧、格氏栲、黃蘗的新葉被蒸發(fā)出一股青澀的濃烈氣息。森林的空氣多是如此,令人難以暢快吐納。月光從山頂一直照到湖邊, 溪水里橫著半天的月光和半山的樹林山石的影子。水波微細(xì),像絞紋織的纈紗般,月光銀白,泛著星星點點的亮色,精靈般閃爍。山上的櫧樹和秋楓的花序的反光,使一切都似乎浸染在銀色調(diào)的月光中。此時, 野蟲的鳴唱像打開這銀白色的一把鑰匙。床是溫?zé)岬?,空氣也是溫?zé)岬?,只有開了空調(diào),讓空氣冷卻下來,才會感覺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清新。月光在玻璃窗外顯得極為空洞,緩緩移動著,似乎并不想一下子就從東邊跳閃到西邊去。隨即而來的是昏昏的睡意,內(nèi)心里卻波瀾起伏,像那喧豗的溪水。滿山的月光都流散成為沆瀣,漸漸隱入了黑暗和寧靜中。隔著玻璃,蟲聲是那么微弱,夜風(fēng)也若有若無,世界像靜止了,時間也像停滯了。月光畫家格雷姆肖的夜色風(fēng)景是如此詭異而幻美,不愧是光影大師,是布景的天才。與惠斯勒的印象派夜景不同,格雷姆肖的畫面近乎冷酷,“銳利聚焦,幾乎是攝影”。但事實上,他的畫并不是攝影的效果, 而是更完美的表達(dá)。夜間的大地、森林、溪流、湖泊,都籠罩在一個共同的背景中———那種銀灰色的、 略帶著米黃或者橙黃的光韻。天空中有不少的云,卻是破碎的薄云,并不能阻止月光的滲透和渲染。月光永遠(yuǎn)是他畫面的核心, 那高低錯落的樹林、房屋、林蔭道旁的低矮灌木、藤蔓、花籬、池塘,都給人以與月光同色的印象。
秋天的森林月光, 與夏天有著截然不同的樣子。秋林疏曠,落葉樹大多已經(jīng)疏影參差,而常綠的樹仍然擁有濃密的枝葉,只是較之夏天少了些生氣,頹唐式微。寒露后山野寂寥,夜間蟲鳴聲漸弱,油葫蘆是最后一個息聲的鳴蟲, 其他的寒蛩都銷聲于大地,油葫蘆和馬蛉、蟋蟀則會移到房屋壁間的泥穴里,在石縫磚隙里繼續(xù)鳴唱,但聲音明顯已為秋風(fēng)夜寒所傷,轉(zhuǎn)為怯弱無力。屠格涅夫《獵人筆記》里這樣說:
夜風(fēng)拂在身上,竟然有刀般的鋒利,那種冷沉重而強(qiáng)烈,撲在臉上切膚疼痛。早半個月前,夜晚并沒有這樣的寒風(fēng), 而蟋蟀們還在熱烈歌唱著,將夜晚唱成了詩般美妙,讓漫長的夜變得新鮮而芳香。
南方的秋冬并不明顯, 只有在深冬時才會有刺骨的寒冷感。那時候,夜晚是寂靜的,連風(fēng)似乎也不想展現(xiàn)其力量,絮絮地吹過,卻如刀般鋒利。“凜冽”二字,體現(xiàn)在觸覺上就是切膚般的疼痛感, 唯有疼痛才會讓人清醒和警肅。溪流此時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水洼了,大段的溪底裸露著,石頭被風(fēng)吹成慘白色,溪柳也枯死了,滿河床的石頭高低錯落,像伏偃著的兵馬,像士兵們枕戈待旦。殘水映月,月就有了無數(shù)個分體,一個水洼一輪明月,一處水洼一段詩句。散落在河床上, 冬夜的月光成了美妙詩句的連綴。冬夜的山林在月光底下泛著銀白,連成一片海,像是月光之床,光的海,光的溪流。
唯美的不是月光,而是山林。月光在暗處浮沉,在明處匯集,詩句并不能寫盡它的顏色?!蛾P(guān)雎》的琴調(diào),錚錚琮琮,交相彈出,溪的夜,有月便大不相同。
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我正在山區(qū)工作,經(jīng)常沿溪夜行,山清月白,記下的都是詩一樣的往事。
此間的溪與此際的山林, 竟然驀地與往事連綴在一起了。有時候,所謂回憶,就是目睹現(xiàn)實時的心靈驛動罷了。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