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浩斌 沈 陽
(山東濟南 250100)
幼時,在外婆家午覺醒來,外婆總會打趣道:“從蘇州回來咧。”這其實是一句令人費解的話——睡覺怎么會和蘇州扯上關系?不過,外婆也不知道緣由,只知道在她小時候,也是這么聽來的。而在奶奶家,總是聽奶奶說出一個叫“gang zang”(前字一聲,后字四聲)的詞語,它是聊天的意思。那個時候,總覺得這個詞很土,因為這個詞和普通話對應不上,以為是“深鄉(xiāng)下”里流出來的詞匯。
隨著年歲的增長,閱讀積累到一定程度,才了解到,兒時頗為困惑的這兩句話,背后竟凝結著吳地百姓數(shù)百年來的血淚憶痕:元亡明興之際,朱元璋和張士誠爭霸江南,成王敗寇之后,江南地區(qū)和蘇北片區(qū),就開始流傳著“夢赴蘇州”和“講張”這兩個話語。
對于張士誠,朱元璋曾如此評價:“且昔者天下大亂,有志有德者,全民命,全民居。無志無德者,焚民居而殺民命,所過蕩然一空。天下群雄以十數(shù)為之,其不才無志者,誠有七八。唯姑蘇張士誠,雖在亂雄,心本智為,德本施仁。奈何在下非人,兄弟不才,事不濟于偃兵?!盵1]
張士誠究竟是何人物,讓吳地百姓如此緬懷,讓昔日對手給予如此高的評價?
一
元末亂世,張士誠一介布衣,以不辨順逆,敢問天命的姿態(tài),登上歷史舞臺。
張士誠,小字九四,泰州白駒場亭人。有弟三人,并以操舟運鹽為業(yè),緣私作奸利。頗輕財好施,得群輩心。常鬻鹽諸富家,富家多陵侮之,或負其直不酬。而弓手丘義尤窘辱士誠甚。士誠忿,即帥諸弟及壯士李伯升等十八人殺義,并滅諸富家,縱火焚其居。入旁郡場,招少年起兵。鹽丁方苦重役,遂共推為主,陷泰州。高郵守李齊諭降之,復叛。殺行省參政趙璉,并陷興化,結砦德勝湖,有眾萬余。元以萬戶告身招之。不受。紿殺李齊,襲據(jù)高郵,自稱誠王,僣號大周,建元天祐。是歲至正十三年也。……十六年二月陷平江,并陷湖州、松江及常州諸路。改平江為隆平府,士誠自高郵來都之……二十三年九月,士誠復自立為吳王……士誠所據(jù),南抵紹興,北逾徐州,達于濟寧之金溝,西距汝、潁、濠、泗,東薄海,二千余里,帶甲數(shù)十萬。[2]
元至正十六年(1356),張士誠建都蘇州。至正二十七年,蘇州城淪陷,張士誠統(tǒng)治蘇州共12 年。作為逐鹿天下的失敗者,張士誠必然受到勝利者的壓抑和丑化。但從存史材料來看,其在安置流民、減免田賦、整頓吏治、疏浚水利、通商外藩、禮賢下士等方面,頗有建樹:
張士誠起兵,招納流移,安撫百姓,鹽城流民大半歸家。[3]
(田賦)悉免夙逋。賜當年田租十之四,并賜高年粟、帛及貧民粥糜。[4]
泰定間,周文英奏記,謂水勢所趨,宜專治白茆、婁江,時莫之省也。士誠閱故籍,得文英書,起兵民夫十萬,命呂珍督役,民怨之,及役竟,頗得其利。[5]
太尉鎮(zhèn)吳之七年,政化內洽,仁聲旁流,不煩一兵,強遠自格,天人咸和,歲用屢登,厥德懋矣。[6]
在群雄并起中,張士誠治下的江南頗有一番樂土氣象。對于張士誠保境安民,元末明初文學家高啟更是大發(fā)感慨:“今天下板蕩,十年之間,諸侯不能保其國,大夫士之不能保其家,奔走離散于四方者多矣,而我與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撫佳節(jié)之來臨,登名山以眺望,舉觴一醉,豈易得哉。”[6]有此間樂土,士人“爭趨附之”“富貴赫然”。[7]
張士誠治下,值群雄爭霸之際,雖然外部壓力帶來社會治理成本上升,但蘇州一地稅收,與元仁宗時的八十萬石相比,也只是增至百萬石。與稍前元廷所據(jù)時的橫征暴斂相比,則大為寬減,汲取并不苛刻。彼時,張士誠雖接受元廷名爵,但并不聽命,城池、府庫、甲兵、錢谷皆自據(jù)如故。顧祖禹道:“元之復亡,未始非士誠先據(jù)平江,竭彼資儲之力也。”[8]
二
破陳友諒后,朱元璋發(fā)布《平周榜》,進攻吳中。至正二十七年(1367)九月,平江城破,張士誠被俘至應天,自縊死。朱元璋隨后對支持張士誠的吳地官紳百姓進行了懲罰。首當其沖的是張士誠政權的高官們:“平章李行素、徐義,左丞饒介,參政馬玉麟、謝節(jié)、王原恭、董綬、陳恭,同僉高禮,內史陳基,右丞潘元紹等所部將校,杭、湖、嘉興、松江等府官吏家屬,及外郡流寓之人,凡二十余萬,并元宗室神保大王黑漢等,皆送建康?!盵9]緊隨其后,朱元璋又對蘇州城中的富民下手:“(九月)克平江,執(zhí)張士誠。十月乙己,遷蘇州富民實濠州?!盵9]最后,明政權則是不分貧富,大規(guī)模往濠州進行人口強徙,“徙江南民十四萬實中都”。[10]當然,其中的移民人口并不僅限于蘇州,而是囊括了張士誠治下的百姓。明代談遷《國榷》載:“聞國初嚴馭,夜無群飲,村無宵行,凡飲會口語細故,輒流戍。即吾邑充伍四方至六千余人,誠使人凜凜,言之至今心悸也”。
由于是強制性的遷徙,暴力手段自不可避免:“洪武八年春,有旨遣貧民無田者至中都鳳陽養(yǎng)之,譴之者不以道,械系相疾視,皆有難色。”[11]沿途,或死或傷或哭或號,不難想象。
關于蘇州人口大規(guī)模強徙濠州之事,于《明史》等官史可見。而更大規(guī)模的強徙蘇北,則未見于官方記載,我們只能通過一些族譜、縣志來尋蛛絲馬跡:
灶戶以吳人居多。相傳張士誠久與王師對抗,明太祖怒其頑固,惡其民而遷之,摒棄于濱海,服以世世勞役,藉以侮辱之。[12]
元末張士誠據(jù)有吳門,明主百計不能下,及士誠敗至身虜,明主積怨,驅逐蘇民實淮揚二郡。[13]
據(jù)曹樹基估計,洪武年間,蘇北共接收移民81.4萬,主要來自張士誠所治舊域百姓,而最大的一支則是來自蘇州地區(qū),后世稱之“洪武趕散”。[14]
閶門尋根紀念地碑(陸浩斌 提供)
離開繁華的姑蘇城,遷居荒蕪的江淮,故地從此成夢鄉(xiāng),這些流散的蘇州故民飽含血淚心酸,只有冀望于夢中回到故土,故有“夢里赴蘇”的地方俗語。在今蘇州閶門立有“尋根碑”以為追念。
出生貧苦的朱元璋,對于蘇州城中的富戶豪民,或有著切齒之恨。他曾借助各種政治案件,查抄、洗劫江南財富。當洪武之末,不幸坐累者,舉族謫戍邊徼,第宅蕩然。
明祖之籍富民,豈獨路氏,就松屬若曹、瞿、呂、陶、金、倪諸家非有叛逆反亂謀也,徒以擁厚貲而罹極禍,覆宗湛族,三世不宥。[15]
吳興富民沈秀者,助筑都城三之一,又請犒軍。帝(朱元璋)怒曰:“匹夫犒天子軍,亂民也,宜誅。”后(馬皇后)諫曰:“妾聞法者,誅不法也,非以誅不祥。民富敵國,民自不祥。不祥之民,天將災之,陛下何誅焉?”乃釋秀,戍云南。[2]
洗劫豪民、人口大規(guī)模流失的直接后果,就是在朱元璋去世三五十年后,蘇州城依然一片蕭瑟,“鄉(xiāng)人多被謫徙,或死于刑,鄰里殆空?!盵16]朱元璋對于蘇州百姓的報復遠不止于此,“上惡吳民殉守張士誠,故重其科”,對于蘇州(并松江)施以重賦,使得“吳民世受其患”[17]。
三
洪武七年(1374),蘇州知府魏觀,因遷治所于張士誠王府舊基而遭誅,受之牽連的還有江南文壇領袖高啟。蘇州作為張士誠“蛟盤之地”,朱元璋又加之重賦強徙,自忖頗不得人心,任何喚醒張士誠統(tǒng)治記憶的舉動,對現(xiàn)政權而言都可能是在聚氣謀逆,挑戰(zhàn)皇權。作為統(tǒng)治者,自然對此非常警覺。事實上,這樣的警覺也并非無的放矢。明代太倉人陸容在其《菽園雜記》卷三記載了一則故事:“高皇(朱元璋)嘗微行至三山街,見老嫗門有坐榻,假坐移時,問嫗為何許人?嫗以蘇人對。又問:‘張士誠在蘇何如?’嫗云:‘大明皇帝起手時,張王自知非真命天子,全城歸附。蘇人不受兵戈之苦,至今感德。’”明末錢謙益記載了蘇州城中深厚的張士誠記憶:“余嘗過張士誠故宮,廢墟殘堞,鞠為茂草,有足悲者。及詢之父老,往往能言其概?!盵18]
所謂的“講張”,在今天吳語方言片區(qū)中,是“聊天”的意思。而“講張”意同“聊天”,并沒有直接的原委。明代,人們只能通過竊竊私語的方式“講張”。明清鼎革之后,百姓就不必藏著掖著了,人們對張士誠已然偏向神格化:
張王廟在婁門外塘南,祀士誠,又有(張)士信廟在后。[19]
王沒后,江浙民立祠祀王,事為明太祖所知,民乃以金飾王容,托稱金容大帝;或赭王容,稱朱天大帝。后更稱都天,托之于唐將張巡;或稱周王,托之晉孝侯周處;亦或稱行災大帝。[20]
蘇人祀王尤虔,家各立廟,范王兄弟暨太夫人像祀之,歲時水旱,祭禱維謹,而諱之曰五圣,即今所謂五通神也。[20]
民國初年江蘇省政府所樹張士誠墓碑(源自《斜塘鎮(zhèn)志》)
時至今日,蘇州民間依然熱衷于一個風俗,每年農(nóng)歷七月三十,大街小巷里就會有星星點點的香燭插在地上,俗稱“燒久思香”,這里的“久思”就是張士誠“九四”的諧音,“吳俗七月晦日,民間以棒香遍植庭階,其名稱甚俚,實為張王作生日也?!盵21]
可謂“金容永襲都天號,翻比朱明國祚長?!盵22]
四
事實上,蘇州城中還有一些類似于“講張”的政治話語,比如“建文故事”:
聞之故老言,洪武紀年庚辰(建文二年)前后,人間道不拾遺。有見遺鈔于途,拾起一視,恐污踐,更置階圯高潔地,直不取也。[23]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是因為建文帝上臺之后,任用大量吳越籍貫的官員,改弦更張了朱元璋對于吳越之地的特殊歧視政策:“江、浙賦獨重,而蘇松準私租起科,特以懲一時頑民,豈可為定則以重困一方。宜悉與減免,畝不得過一斗。”[2]而在明中后期,“建文故事”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中,吳中文人群體便是主要參與者。
蘇州城接二連三出現(xiàn)和明廷“離心離德”的思想暗流,其實涉及一個更為宏大的國家地緣異質張力矛盾。自從安史之亂后,關中王氣黯然,大量流民遷徙江南一帶,江南人口、經(jīng)濟水平飛升。上古以來東西對峙的主流脈絡受到了改變,自宋以后,南北關系格局取而代之。
明初雖然實現(xiàn)統(tǒng)一,然分裂之痕,并不會因為政治統(tǒng)一自動彌合,朱元璋曾直言對江南富庶之地的觀感:“吾諸將皆生長濠、泗、汝、穎、壽春、定遠,習勤苦,不知奢侈,非若江南耽逸樂者比?!盵24]“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猶披被?!盵25]
江南原本“舉世治筐篋”“人多好市井牟利之事”,海洋貿易風生水起,巨富更是遍布江南各鎮(zhèn),“因下番買賣致巨富”“富甲天下,相傳由通番而得”。而朱元璋據(jù)鼎后認為:“海道可通外邦”“茍不禁戒,則人皆惑于利”“故嘗禁其往來”。[9]
淮右在宋金之際,地處南北交接,漸染北俗,元季又隸屬河南江北行省,近于北制,與江南各有法度。明季肇立,出身于淮右的朱元璋,所用治國之術,偏于北俗的社會內斂均衡,悖于江南所延的外向均衡。故以同質、均質化而混一,則必然出現(xiàn)“適淮履,削吳(越)足”的悲劇。故“士誠之思”“建文故事”,皆依南北矛盾之構,皮相而論。
五
“吳自唐以來,號稱繁雄,至于元,極矣。”[16]身處繁雄極矣的江南,張士誠的統(tǒng)治策略一方面是蕭規(guī)曹隨元季“法網(wǎng)疏闊,征稅極微”[26]的舊制;另一方面是其作為成長和活動于海濱一帶的商人,有其具身的效率知識,暗合于中國傳統(tǒng)政治經(jīng)濟學中商人主政的寬弛傳統(tǒng)。在無朝廷牽扯壓制的條件下,張士誠更以地方性的“具身知識”提升地方生計效率。[16]這一內洽咸和、仁以待民之舉,確曾造福一方。世人論及士誠之敗,多言其適逸茍安,所用非主國命師之道??此瞥终?,實是庸常之見。蓋江南自有風俗,通食貨之便,致使上下逸豫,難以雄圖。魏源嘗道:“選精兵于杭嘉蘇,無異于求魚于山求鹿于原。”反之,“選精兵于江北,則求柴胡、桔梗于沮澤也,不可以勝收也?!盵27]士誠縱有問鼎之志,亦無問鼎之兵,豈可為無米之炊?昔時,錢镠據(jù)吳越,亦是“守之以謙”。士誠籍于江南以成,亦賴江南而敗。士誠之敗,亦是江南之敗。天賜江南饒,而斷乎其勇。
隨著年歲的增長,輩分之差造成的話語的自然迭代,現(xiàn)已日漸寡聞“夢赴蘇州”和“講張”這兩句話了,它們大概也不會再流傳下去了。地方記憶、地方話語,也就逐漸變成了地方故老口中的掌故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