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力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創(chuàng)新平臺
清華簡第十三輯收錄了《大夫食禮》《大夫食禮記》《五音圖》《樂風》《畏天用身》等五篇竹書,這些文獻涉及先秦儀禮、音樂和思想史等方面,都是失傳已久的重要先秦佚書。這五篇竹書中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用字現(xiàn)象和新的構(gòu)形,給我們提供了若干新的認知,對豐富古文字形體,推進古文字疑難字的釋讀和漢語字詞關系的研究有重要意義。本文選取幾例,加以介紹。
(簡5)
(簡15)
(簡42)
(簡43)
(簡45—46)
饋遺之{饋}在兩篇禮書中出現(xiàn)多次,一般寫作常見之“饋”字,或假借“貴”字。此外還寫作“”(《大夫食禮》簡28),從廾,貴聲,是“饋”字改換意符的異體;又寫作“”(《大夫食禮記》簡9),所從“貴”旁訛變較甚。這兩種寫法皆首見。
醬醢之{醢}在楚文字記作“酭”,(3)參禤健聰: 《戰(zhàn)國楚系簡帛用字習慣研究》,北京: 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130—131頁。在兩篇禮書中出現(xiàn)多次,皆不作“酭”形,或記作“”(《大夫食禮》簡9、14、34),這種寫法見于馬王堆帛書;(4)劉釗主編,鄭健飛、李霜潔、程少軒協(xié)編: 《馬王堆漢墓簡帛文字全編》,北京: 中華書局,2020年,第562頁。又記作“”(《大夫食禮記》簡4、13),這種寫法見于北京大學藏漢簡《蒼頡篇》,(5)白于藍編著: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7頁。在楚文字“酭”類寫法的基礎上增益“皿”旁;又記作“”(《大夫食禮》簡12),與《說文》“醢”字籀文“”字從“鹵”同。據(jù)此寫法,可知伯克父(《銘圖續(xù)編》474—475)中的“”字當從李春桃說隸作“”,為“醢”字異體。(6)李春桃: 《金文“醢”字小考》,《青銅器與金文》第2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
清華簡第十三輯出現(xiàn)了大量的新構(gòu)形和新用法,為舊材料中存在爭議的說法提供了新的證據(jù),從而促進疑難問題的解決。
在楚文字中,作揖、揖讓之“揖”多用“咠”字來記錄,如:
(6) 公不悅,咠(揖)而退之。
(郭店簡《魯穆公問子思》簡2)
(7) 憲能禮節(jié),心善咠(揖)讓。
(清華簡拾《四告》簡19)
(清華簡拾《四告》簡21)
在《大夫食禮》中,作揖之“揖”也多用“咠”字記錄,如:
(9) 主咠(揖)客,乃入,立于初處。
(簡6)
(10) 主人咠(揖)客,乃還,盥。
(簡7)
(11) 邦君子畢,主乃皆咠(揖)之,使返。
(簡40)
(簡2—3)
在例(12)中,“揖”出現(xiàn)兩次,既用“咠”字記錄,又用“”字記錄,這屬于一簡之中的異字同用現(xiàn)象,陳偉武先生有過歸納。(7)陳偉武: 《一簡之內(nèi)同字異用與異字同用》,《古文字論壇》第1輯,廣州: 中山大學出版社,2015年,收入氏著《愈愚齋磨牙二集: 古文字與古文獻研究叢稿》,上海: 中西書局,2018年?!啊弊衷诔淖种卸嘁?基本上用作數(shù)詞“一”,但在簡文中,卻是用作“揖”的。從文例看,“既”字后的動作是對上文“揖君子”動作的復述,“”字即對應“揖”。簡文類似的表述多見,如“龏(屬)飲,既豆(屬)飲”(簡31)、“乃飲于上,既飲”(簡32)、“乃食,既食”(簡39)等。從古書通假看,“”常用作“一/壹”,古音雖在影紐質(zhì)部,但“撎”“揖”通用,(8)參張儒、劉毓慶: 《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太原: 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85頁“咠通吉”條。按: 也有學者認為“撎”“揖”韻部差距較遠,不可相通,只是義近關系。故“”可以用作“揖”。
(簡18)
(《君子為禮》簡9)
2. 以“茸”表{乃}
出土文獻中副詞{乃}的用字較為固定,基本用“乃”或“廼”兩個字記錄。在清華簡第十三輯《畏天用身》中,“茸”字多次出現(xiàn),用作副詞{乃}。如:
(15) 事之可,有與也,茸(乃)可;事之不可也,有與,茸(乃)不可。
(簡10—11)
(16) 善之茸(乃)善,失之茸(乃)敗,事無恒將敗。
(簡11)
(17) 凡事之機,非事是敗,弗圖茸(乃)敗。
(簡11—12)
(18) 明者作必從中,以從中,茸(乃)能明于人。
(簡15—16)
茸,從艸,耳聲。耳,古音日母之部,乃,泥母之部,音近可通。古書中耳聲字與乃聲字有通用之例。如《漢書·惠帝紀》“及內(nèi)外公孫耳孫”,顏師古注:“據(jù)《爾雅》:‘昆孫之子為仍孫?!?、耳聲相近,蓋一號也?!币虼?從古音和古書通假看,“茸”可以用為“乃”。
(簡8)
(簡10—11)
這個字從廾、茸聲,在簡文中出現(xiàn)兩次,都可讀為“乃(廼)”,“才、于是”的意思。(16)羅濤: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拾遺》,《出土文獻綜合研究集刊》第12輯,成都: 巴蜀書社,2020年,第75頁。
3. “送”字補說
在安大簡《詩經(jīng)》中,有5處對應于今本毛詩的“送”,其字寫作“(遺)”或與“”形近者:
整理者據(jù)此釋為“遺”。(17)安徽大學漢字發(fā)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12、132頁。但其中除第二形外,均與真正的“(遺)”字(簡7,對應今本之“”)有所不同。陳劍先生曾推測此“即‘送’字之誤或者說‘形訛’,也未嘗不可以視為抄手對原字形理解不清而致的‘誤摹’”。(18)陳劍: 《簡談安大簡中幾處攸關〈詩〉之原貌原義的文字錯訛》,簡帛網(wǎng),2019年10月8日;又載《中國文字》2019年冬季號(總第2期),臺北: 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第11—18頁。這個見解十分有啟發(fā)性。但學者多從整理者釋“遺”。應金琦先生贊同陳劍釋“送”之說,對古文字中的“送”字作了系統(tǒng)的研究,將過去西周金文中字形從貝,訓為遺贈的那類“遺”字改釋為“送”,并據(jù)此將苛意匜(19)舒城縣文物管理所: 《舒城縣秦家橋戰(zhàn)國楚墓清理簡報》,《文物研究》總第6輯,合肥: 黃山書社,1990年,第140頁。中的“遺”字、清華簡柒《越公其事》簡12的“”字等改釋為“送”。(20)應金琦: 《西周金文所見周代語音信息考察》,碩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23年,第62—76頁。從字形看,這類形體與典型的“遺”字寫法存在差異;從文例看,釋“送”訓贈送、送別文意甚為允恰。故釋“送”之說應可信從。
在《大夫食禮》中,類似的形體出現(xiàn)2次:
(21) 客者入告,若初入之度,背屏告:“某大夫?qū)⑦€,命君出S1。”
(簡36)
(22) 客者出,若初處而立。主乃出S2,若逆。
(簡37)
據(jù)文例,無疑應釋作“送”。出送,即出門送別賓客。《儀禮·聘禮》:“公出送賓?!边@進一步證明釋“送”之說可從。
據(jù)此,我們來看上博簡九《成王為城濮之行》中的一個疑難字:
(甲簡1)
(乙簡1—2)
該字先后有十余位學者撰文討論,有釋從“叟”讀“受”“搜”“蒐”“討”,從“受”讀“受”“治”“授”,從“曳”讀“閱”,從“婁”讀“數(shù)”,從“”讀“辨”,釋“建”,釋“遺”讀“遺”“治”“選”等不同釋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21)各家說法參于立芳: 《上博(九)楚國故事相關竹書的文本集釋》,碩士學位論文,河北大學,2016年,第14—21頁。此外,網(wǎng)友“好好學習”將該字與安大簡《詩經(jīng)》所謂“遺”字聯(lián)系起來,釋該字為“遺”,讀為“會”(《安大簡〈詩經(jīng)〉初讀》,武漢大學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第86樓,2019年9月29日)。張峰釋“”,讀為“治”(《〈上博九·成王為城濮之行〉中兩個疑難字評議——兼釋西周金文中的“”》,“第七屆文獻語言學國際學術論壇”論文,鄭州大學,2022年6月18—19日)。該字的第二種寫法與《大夫食禮》的“送”字十分相近,差別只在于“口”形的有無。我們知道,在戰(zhàn)國文字中,口形經(jīng)常作為飾符,并無意義上的差別。故該字很可能就是“送”字,在簡文中可讀作“總”。送、總古音皆為齒音東部,古音很近。在文獻中二者也有間接通假之例?!八汀痹谇迦A簡用從“叢”得聲的“”字來記錄。如“秦康公率師以(送)雍子”(清華簡貳《系年》簡54),“翌明,公(送)子儀”(清華簡陸《子儀》簡10)。“叢”與“總”音近有通用之例。如《易·坎》“置于叢棘”,馬王堆帛書本“叢”作“總”。清華簡拾貳《參不韋》簡7—8:“建后叢(總)五刑則,秉中不營,唯固不遲。”故“送”與“總”音近可以通用。此外,“送”與“從”在文獻中音近通用。如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五月》“可以從鬼”的“從”,甲本作“送”?!皬摹迸c“總”音近通用。《詩·召南·羔羊》“素絲五總”的“總”字,在安大簡《詩經(jīng)》中作以“從”為聲的“樅”(簡31)。故“送”可以讀為音近的“總”??値?就是統(tǒng)領、聚合軍隊之意?!吨駮o年》:“三十二年,帝命夏后總師,遂陟方岳?!辈簧傺芯空咭呀?jīng)指出,簡文可與《左傳》對讀:
(25) 楚子將圍宋,使子文治兵于睽,終朝而畢,不戮一人。子玉復治兵于蔿,終日而畢,鞭七人,貫三人耳。
(《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與簡文“總師”對應的詞作“治兵”,“總”有統(tǒng)領、總攬、聚合之義,聚合軍隊,即屬于治理軍隊的方式之一,可見,讀“送”為“總”是十分合適的。
以上介紹了清華簡第十三輯中的一些新的用字現(xiàn)象,這不僅進一步豐富了戰(zhàn)國楚文字的字詞關系,而且可以據(jù)此對舊材料中的一些疑難問題做出新的解讀,從而推進古文字學的研究。
補記:“”字亦見于1987年湖南省慈利縣石板村36號戰(zhàn)國墓所出楚簡,字形作“”,在《攝命》等形基礎上增益意符“二”旁,用作“再”。參何義軍: 《釋慈利楚簡中的“(再)”(初稿)》,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23年9月21日?!洞蠓蚴扯Y》簡5“”字原形作“”,亦增“二”旁,與慈利簡寫法相同,字形可分析為從二,聲,即“再”字異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