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衛(wèi)平
不明之物
他希望趕快來電
他在燈光下能看見不明之物
他記得蠟燭在哪個抽屜
但他不敢去抽開那個抽屜
他走動的聲音,抽開抽屜的聲音
會使不明之物更加晦暗
不明之物發(fā)出老鼠啃咬衣柜的聲音
老鼠是他的屬相,他不怕老鼠
他驚恐的是他無法判斷
不明之物是不是老鼠
他屏住呼吸,在被子里一個翻身
不明之物在客廳的餐桌上
發(fā)出蟑螂練習飛行的聲音
他不怕蟑螂,他曾用拖鞋
拍死過近百只蟑螂
他惶恐的是他無法判斷
不明之物是不是蟑螂
在他感到額頭上有絲絲冷汗時
來電了,壁燈柔和如絲綢的光
讓房間里每個角落被寧靜籠罩
他慶幸一年之中他在夜半醒來
壁燈睡著了的時刻很稀罕
他疑惑是漆黑讓不明之物
發(fā)出了烏有的聲音
紫背天葵
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一種錯誤的
名字里吃著我喜歡吃的紫背天葵
我第一次在飯館里點這道菜時
菜單上寫著紫貝天葵
它迷人的味道,讓我無暇顧及
菜單上它名字的對錯
就像有很多人沉迷在貂蟬的美艷里
忘了貂蟬兩個字的正確寫法
在晨光里,當我聽見農藝師說
這是紫背天葵時,我只看見青色
上海青一樣的青色
它的紫色在葉子的背面
農藝師這句話讓我彎下腰
我像翻一本每一頁都有彩色插圖的書一樣
翻看了幾十片葉子
每一片葉子的背面都是紫色的
我在這個瞬間,糾正了二十多年的錯誤
是紫背天葵,而不是紫貝天葵
紫色是高貴的顏色,神秘的顏色
當它成為蔬菜的顏色
竟然如此新鮮,熱情而浪漫
而此時,我親近紫背天葵
是因為它的紫色永遠面對著
生它養(yǎng)它的土地
它用這樣的方式為土地加冕
它用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感恩土地,贊美土地
向日葵
吃晚飯時,女兒跟我說
她不喜歡向日葵
老師教她和她的同學
像向日葵一樣,向著太陽生長
在向太陽的注目禮中
沐浴太陽的光輝
女兒說太陽落山了
向日葵就回頭,不理太陽了
女兒的說法,我沒點頭贊同
也沒有理由反對,女兒小學二年級
她這樣的想法,讓我擔心她的成長
二十多年過去了,女兒經歷風雨
健康成長,如今己成家立業(yè)
我這么多年的擔心
是多余的,我為這多余的擔心
向女兒說一聲謝謝
風雨橋
一個秘密被另一個秘密揭開
一場風雨被另一場風雨覆蓋
橋上的人,是說說笑笑的
看到誰都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橋下的流水,是沉默的
像我和你還沒有遇見前的
那些時光。我們的交談中
是否有因為某個詞不達意
而出現(xiàn)沉默的瞬間
也許就是這樣的瞬間
讓陽光燦爛的風雨橋
在你離開后的瞬間風雨交加
我們是從橋的東頭上橋的
而現(xiàn)在,我從橋的西頭
走回橋的東頭
我用這種方式挽留你
我相信我在橋上多走幾個來回
你就會在我的錯覺中回來
風雨橋上風言風語
流水過后留住了誰
山重水復,經歷了多少風雨
我們才能一起走過這座百年的風雨橋
走過風雨橋后的風雨
將在久遠的憶念中共同分擔
從此后,不經你同意
我就將這座叫作永濟橋的
風雨橋,改名永記橋了
瑞士手表專賣店
這些精雕細刻的時間
匠心獨具的時間
巧奪天工的時間
琳瑯滿目的時間
黃金的時間
鉆石的時間
這些名叫百達翡麗的時間
江詩丹頓的時間
伯爵的時間
愛彼的時間
卡地亞的時間
歐米茄的時間
勞力士的時間
萬國的時間
這些讓人目不轉睛的時間
這些桂冠一樣的時間
都在我的閑逛中無聲無息消逝
這些一萬年沒有誤差的時間
這些我買不起的時間
沒有讓我感到一分一秒的壓力
疤痕
我記不清那些傷口
是怎樣痊愈的
遺忘讓我相信時間會給
每個傷口一個自愈的藥方
我右手虎口的刀傷
我左腿膝蓋的摔傷
我胸前的撞傷
我后背的擦傷
不一樣的傷口曾經
在黎明或黃昏
在正午或子夜
說出了不一樣的疼痛
而痊愈后留下的疤痕
用一樣的僵硬呆滯
用一樣的咬緊牙關
用一樣的沉默不語
讓所有的疼痛變得模糊
我在這種模糊中漸漸
遲鈍甚至麻木
寫這首詩時
我才感覺到這遲鈍和麻木
是我的另一種疼痛
是那些疤痕讓我再次受傷
藍孔雀
你衣裙上花朵己暗淡枯萎
不再對著池水的鏡子梳妝
步履沉重,漸漸忘記用一步一點頭
去贊美你曾經的輕盈矯健
鳴聲喑啞,不再喜歡聽
認識你的人說你機警敏捷
你藏在樹上躲在竹叢
都因為你天生的膽小怕人
你不再在人群的觀賞中
孤獨地舞蹈
曾經月光一樣讓入迷醉的音符
現(xiàn)在聽起來都是一把正在
銼著銹鐵的銼刀
夜深人靜,你在無人聽見的
嘆息中脫落最美麗的羽毛
誰會在黎明的彩霞中
撿起這根羽毛
你最后的祈愿
不是這根羽毛被珍藏
而是有人用你的羽毛做一支筆
蘸著一行行熱淚
為你的衰老寫一首愛的挽歌
蜜罐里的蜜蜂
我沒看見是誰打開蜜罐的
我也沒看見這只蜜蜂
是怎樣掉進蜜罐的
我看見這只蜜蜂時
它己在蜜罐里掙扎
它沒想到它自己釀制的蜜
粘住了自己的翅膀
綁住了腿腳
自己的蜜讓自己吃盡苦頭
我不知道蜜蜂在此刻是否
為它曾經的辛勤勞作后悔
是否怨恨那些給了它
致命誘惑的花朵
我知道蜜蜂釀蜜的命運
誰也無法給它更多的時間
但我還是希望在蜜罐重新密封前
將它從蜜罐里解救出來
一只蜜蜂只能死一次
但不能在蜜罐里窒息
不能淹死在自己的蜜里
與趙構書
你活到八十歲高齡
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長壽帝王
但我不叫你高宗,我叫你趙構
高宗是南宋皇帝,抗金議和推行經界法
趙構是書法家,初學黃庭堅,中年學米芾
趙構臨摹自晉魏以來至六朝筆法
留下傳世墨跡《草書洛神賦》《正草千字文》
你二十歲登基,五十五歲以“倦勤”退位
當了三十五年皇帝,但我不叫你高宗
我叫你趙構,趙構是詩人
趙構向往江湖詩酒,但愿樽中酒不空
趙構隱退天涯,有意沙鷗伴我眠
高宗住金鑾寶殿,后宮佳麗三千
趙構只見水底閑云片段飛,睡起篷窗日正中
高宗讓唐開元年間的德慶柑橘
成為御用,成為貢品,成為柑王
但我不叫你高宗,我叫你趙構
趙構過目不忘,日誦書籍千余言
趙構收藏一千多幅歷代名畫
我到了德慶,日啖貢柑二十個
但我不叫你高宗,我叫你趙構
高宗是皇帝,趙構是詩人藝術家
一個藝術家才能將甜橙糖橘蜜柚
集成為一個德慶貢柑
一個詩人才會在吃完德慶貢柑后
忘了批閱奏折,只寫自己的漁父詞
水涵微雨湛虛明,小笠輕蓑未要晴
趙構,此刻我讀著你的詩句
像吃因你成名的貢柑
口感極佳,清香爽甜
(選自《作家》2022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