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前,學界有關邸報的研究產出極其豐碩,在向真知不斷迫近的過程中,尚有部分問題未能廓清,部分分析存有爭鳴,其中較為關鍵的是邸報的名稱問題。有學者總結邸報的名稱包括邸抄、朝報、條報、雜報、狀報、報狀、閣抄、塘報、驛報等,認為京報與邸報不同。上述名稱來自不同朝代,且均有據(jù)可查。如將時間限定在清朝,除部分早已棄之不用的稱呼外,邸抄(鈔)、朝報等說法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與邸報仍為同義。除此之外,還常以塘報、閣抄(鈔)、科抄(鈔)、京報混稱邸報,用來指稱傳播中央朝政信息的紙質載體。繁復的稱呼直接影響了當今學人對清代邸報的考察,不少研究者雖已在此問題上作出探索,但多數(shù)討論僅將其作為自身研究的補充,難以稱為系統(tǒng)的辨析。邸報的異稱問題與當前研究對檔案材料的調用、清代邸報的具體編輯方式及參與主體有密切聯(lián)系。對邸報的異稱進行辨析,于清代邸報編輯發(fā)行體系的再探究大有裨益。文章嘗試對邸報的諸多混稱進行說明,以知識考古的方式對清代邸報爭議較大的四個異稱進行考察,分析這些異稱的產生原因。文章發(fā)現(xiàn),清代邸報四大主要異稱的出現(xiàn)與明清國家制度沿革,官方、民間話語體系的混雜并存有關;四種異稱除科抄外均指涉邸報,它們之間沒有本質差異。
關鍵詞:邸報;京報;塘報;閣抄;科抄;清代
中圖分類號:G219.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3)24-0044-03
可以發(fā)現(xiàn),有關邊款的信息乃是出自皇帝,是自上而下流動的,與方漢奇先生的結論完全相反。此外,有持論者認為,明清交際時期的塘報是“指揮者及時了解戰(zhàn)爭動向,戰(zhàn)后論功行賞的依據(jù)”,暗含塘報具有點對點的秘密性[3]。但傳鈔于外的結局表明,塘報與邸報相似,具備點對面的大眾傳播特質。
《明史》在論及陳新甲時稱:“帝初甚倚之,晚特惡其泄機事,且彰主過,故殺之不疑?!标愋录自庹D的主要原因在于“泄機事”和“彰主過”,而自下而上的塘報顯然無法使皇帝的私密流布天下,成為臣民共同“參觀”的過失。因此可以斷定,《三垣筆記》中的塘報即指邸報。
在《中國報學史》中,戈公振認為“塘報”之稱與提塘有關[4]。在明代,地方總兵官及其麾下副總兵、參將、游擊等管轄地域稱為汛,塘則是分布于其中的重要軍事?lián)c,提塘乃是管理塘汛事務的官員。
另外,以記錄萬歷年間社會風俗為主的《萬歷野獲篇》提到,在北京還存在轉接邸報的提塘:“……況巡撫及總兵官,俱有提塘官在京師專司邸報,此亦進奏院遺意,引而伸之,不為創(chuàng)見駭聞也。”[5]戈氏雖未在論述中言明自己的依據(jù),但極有可能闡發(fā)自上引片段。
明代的提塘制度還深刻影響了清代提塘的設立。順治二年(1645),甘肅、山陜等地區(qū)的官員從提塘送來的邸報得知弘光帝被捕、李自成兵敗的消息[6]。第二年,閩浙總督張存仁為公文邸報能夠迅速抵達,請求在北京設置提塘官一名,后經(jīng)皇帝允準,提塘的職守在順治初年得以重新運轉。
清代“提塘”一詞主要指涉三類群體:駐扎在地方的軍營提塘、駐京提塘、駐省提塘。其中,駐扎在地方的軍營提塘與明朝提塘類似,曾在清初大量設置,后隨著中央對地方文武官員權力的限制而逐漸取消。駐京提塘和駐省提塘分別駐扎在京師和各省省會??滴醭跄暌?guī)定,“凡各省坐京提塘,均赴兵科畫卯,月以朔望為期。又議準,凡題奏奉旨之事,下科后令該提塘赴科鈔錄,封發(fā)各將軍督撫提鎮(zhèn)”[7],駐京提塘在官方律令的規(guī)定下,成為邸報發(fā)行活動的首要責任人。提塘職責的擴充,加劇了人們對塘報與邸報的混稱,這一點在《六部成語注解》(后稱《注解》)中可窺得一斑:“由各省駐京提塘武官(官名系自各省派來京城駐扎,專為傳送公文等事,書兵部統(tǒng)轄)抄錄上諭,送往本省者,曰塘報。”[8]36
經(jīng)以上梳理可見,由明至清,鑒于提塘制度的變化,塘報的所指逐漸豐富,從專門指稱軍事文報逐漸化為邸報的異稱。同時,以塘報代指邸報的語言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由官方向民間普及的趨勢,是國家制度規(guī)訓官員用語、統(tǒng)治階級影響民眾語言習慣的結果。
將閣抄與科抄一起辨析,原因在于二者更多指向的是邸報內容來源的機構。先說閣抄,《清會典》規(guī)定,內閣的職責之一便是“凡承宣諭旨,若奏章之批答者,既下乃布于百司而鈔焉”[9]。內閣乃是朝廷發(fā)抄公文的集中地,這些公文也是邸報最主要的內容,《六部成語注解》正是抓住了這一關鍵,從而對邸抄做如下解釋:“府第曰邸,此處用之指內閣也。即內閣抄出之上諭也?!盵8]35
如果說清前中期“閣抄”一詞尚存歧義,那么在新式報刊興起的清末,各報館用閣抄指代邸報已成為慣例。19世紀80年代,隨著電報線的開通,加之新報篇幅的限制,各報將“京報全錄”改為“電傳閣抄”。
以1902年1月23日《申報》為例,其《電傳內閣抄》欄目下刊:“昨日午前十下鐘越十分時,京師友人電致本館云:本月十二日,皇上召見軍機大臣及裕德、榮慶○同日胡燏棻遞封章件○同日內務府奏請欽派稽查六庫大臣,派出王順、王昆岡、那桐、崇勛、漙興?!盵10]
由上可見,在《申報》編輯眼中,閣抄已不僅限于內閣抄出的諭旨、朱批奏折,即如召見、值日等歸屬于宮門抄部分的信息亦包含在內。作為能指的閣抄在此時完成了新的衍義,開始指稱全本邸報。
接下來討論科抄?!蹲⒔狻穼瞥慕忉尀椤坝闪蒲瞄T抄出之上諭”[8]36。與“閣抄”詞條略有不同,此處“上諭”應指朱批——《會典事例》載:“內外陳奏事件,有折奏,有題本。折奏或奉朱筆諭旨,或由軍機處擬寫隨旨。題本或票擬欽定,或奉旨改簽,下閣后諭旨及折奏,則傳知各衙門鈔錄遵行。題本,則發(fā)科由六科傳鈔?!盵11]
對比上引兩則材料可發(fā)現(xiàn),科抄所指乃是“六科發(fā)抄之件”?!洞笄鍟鋭t例》記載亦可作為補充:“各省提塘鈔發(fā)本章,必須謹慎,有應密之事,必俟科鈔到部十日之后,發(fā)許鈔發(fā)?!盵12]所以,科抄并非由提塘發(fā)出的邸報,而是六科給事中由內閣領出、謄錄的文書。
人們對于科抄、邸報的區(qū)分向來明白。雍正朝時,李紱與寵臣田文鏡多有齟齬,時常相互參劾。雍正五年,御史謝濟世參奏田文鏡。雍正帝以其家在粵西,李紱又曾任廣西巡撫,斷定二人有結黨營私之嫌,令時任廣西提督韓良輔訪查其身世。在給提督韓良輔的批示中,雍正特意提及:“其事之始末,諒爾閱科抄自已知悉,無煩朕諭?!盵13]
再看清末,《申報》創(chuàng)辦伊始,因自采新聞不足而大量轉錄邸報內容。隨著“各處郵來之新聞日多一日”,版面資源嚴重不足,權衡之下,《申報》館特出告示,將邸報所載宮門抄、諭旨、科抄、奏折分大小字印刷。“自昨禮拜一即五月二十二日為始,擇京報中循例奏聞折子毫無緊要者,改用小字,以省篇幅。其宮門抄、諭旨、科抄及奏折之關系民生國計者,仍用大字……核計字數(shù),又可加增至五六百之多,即恭閱邸抄者,亦可一目了然,知其為緊要與否也?!盵14]
綜上可見,閣抄、科抄兩個別稱更多強調的是邸報內容源自何處,但多數(shù)現(xiàn)世研究未能有效地區(qū)分科抄文書與邸報,致使有關邸報題名的討論愈加混亂。此外,從清代具體的社會語境來看,以閣抄代指邸報,又暗含“尊王”之意。內閣乃絲綸重地,無上皇權本就是其所指之一。當閣抄成為新的能指,所指變?yōu)檑髸r,其自然成為皇權的新載體,是中央政府權威的絕佳體現(xiàn)。
在邸報的一系列別稱中,“京報”一稱在清代最為常用,如清初降將洪承疇在給順治皇帝的揭帖中自敘“順治五年二月初六日,臣舟揚州,接正月十五日京報”,又有雍正五年山東巡撫塞楞奏稱“各省設立塘撥,遞送部文京報,俱系經(jīng)提塘在京管理”[15]。
對于京報、邸報二稱的關系,《注解》的說明更加直白:“邸報、邸鈔:二者同,即京報?!盵8]144就邸報異稱京報的問題,方漢奇先生認為,主要原因在于邸報本身沒有固定的報頭,因此讀者在稱呼其時有一定的隨意性[16]。但根據(jù)民間藏報家張雪根的收藏來看,康熙二十四年所出邸報便已標有報頭,更遑論存世眾多的清中后期邸報原件了[17]。筆者認為邸報、京報實為一物,原因有兩點。
第一,二者信息來源相同。所謂的提塘邸報與報房京報所刊內容文體一致,均為由內閣傳至六科的諭旨奏章。二者的文本構成均系宮門抄、上諭、奏章三部分,僅因各駐京提塘及報房的自我選擇標準不同,導致具體內容存有細微差異。
第二,現(xiàn)存清代檔案中所載各朝報案表明,民報房的生產活動與提塘的發(fā)報職存在相互借力的關系:提塘合法的信息來源是報房的生產依托,提塘因各種原因又常有向報房買報轉發(fā)的情況。根據(jù)日本學者殷晴的搜羅,由聚恒報房所出刊本京報(光緒八年至宣統(tǒng)三年,有缺號,館藏地未標識)于版心連同印有“京報”“駐京塘務”字樣[18]。可見,無論在駐京提塘的認知,還是編印刊刻中,提塘官報與報房京報毫無區(qū)別。此外,下行至行省的邸報還是地方翻印的范本。內蒙古圖書館藏有阿拉善親王府所貯“京報”約5000冊,其中有大量陜甘地方官、私報房翻印的邸報。這些復制品均以京師傳來邸報為藍本,但無論是以甘肅官報局為代表的官辦報房,還是以邱務本堂京報局為代表的民營報房,其所出邸報均以京報為名[19]。這說明,在地方報房,甚至王公大臣眼中,邸報、京報即一物,根本沒有區(qū)分的必要。
以《申報》為例,在初創(chuàng)時期便強調:“本館因京報為皇朝象魏之書,理宜全遵頒發(fā),故逐日全刻,概不刪節(jié)?!盵20]后又發(fā)布公告稱:“本館今有友人在京辦邸報寄申,較之在申局買者較快。昨所出乃初八日之京報,今已二十八日,相隔二十日始得見報,未免太遲?!盵21]
就此言之,新式報人將京報、邸報視為一物的做法,并非只停留在觀念層面,而是在各類辦報實踐中轉化為現(xiàn)實行動。結合新報轉載邸報的歷史來看,新式報人以“京報”代稱“邸報”更多是一種沿襲已久的慣例,這種日復一日的辦報行為直接影響了國人對邸報的基本認知,進而令二者在日常表述中混元一體。
綜合本文論述可見,塘報、閣抄、邸報、京報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所指稱的皆為同一類事務,只是強調的內容不同,而科抄則無法指稱京報??偟膩砜?,塘報的著意點在邸報發(fā)行制度,閣抄、邸報強調內容來源。前者是國家制度對語言習慣的形塑,后者則是皇權對臣民的訓誡。與二者不同,京報一稱先行于民間,而后向上影響王公大臣,橫向影響民眾的語言習慣。上述三種指稱的出現(xiàn),實際上是清代朝堂話語體系與市野話語體系并行存在的結果。
一言以蔽之,塘報、閣抄、京報都可以指代邸報,三者側重點不同、適用語境不同,與該媒介究竟是出自官府還是民間的流通方式并無關聯(lián)。對邸報的諸異稱進行梳理辨析,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甄別相關史料,對邸報之性質進行再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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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盧春宇,研究方向:新聞與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