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看謝導的電影長大的,后來謝導又把我拉到了電影界,是他把我真正地帶入電影圈,而且一上來就演主角,實現(xiàn)了我的電影夢。
1983年或1984年,謝導要籌拍梁信先生的《赤壁大戰(zhàn)》,他先邀請了我們劇院的院長于是之先生出演曹操,然后他聽說空政話劇團有一個演員剛演過周瑜——就是我,于是便找上門來了。當時我在院里抱著孩子。我當然認識他,因為那時已經(jīng)有電視了。他說:“打聽一下濮存昕家在哪?”我說:“我就是?!蔽野阉埖郊依锪奶?。沒過多久,《赤壁大戰(zhàn)》的籌備停滯了,因為1000萬拍攝資金沒籌到,我自然也就沒收到任何音訊。
沒過幾年謝導又來找我了。我還是住在空政話劇團宿舍的院子里。肖雄從上海打長途電話過來,說小濮你到上海來一趟,謝導要拍大片了,你來試鏡頭。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事情,她說我就在這片子里頭,你要演男一號的。那是1988年初,后來我沒去,因為我那時沒錢買飛機票,而且當時買飛機票不是件容易的事,得有介紹信才行。我覺得為了試個鏡頭自己買飛機票跑趟上海不劃算。沒想到謝導為此專門到北京來找我,而且直奔我家。肖雄和他一塊來的。謝導說:“讓你老婆做飯,我喜歡吃宛萍做的飯。”我們一大桌子人吃飯喝酒。謝導說:“我覺得你可以,你從劇本中選三個片段做小品,你自己創(chuàng)作自己想,三天以后我來?!笨墒俏耶敃r有難處,劇院已經(jīng)在排話劇了,而且讓我演的是主角。于是之老師也要栽培我,時間就沖突了。然而謝導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我就覺得云里霧里像是在做夢一樣。那天他把《最后的貴族》劇本給我。三天后,我根據(jù)自己大概的想象做了三個小品,最后謝導挺滿意,說:“好,可塑?!?/p>
后來,很快我就到了上海,體驗生活,做小品,寫人物傳記,還學習開車技藝。當時上海對于謝晉導演的影片給予了大力的支持。其中有一場戲是正好要拍輪渡碼頭撤退,市里為了支持謝導的拍攝,外灘所有的橫幅、標語都被拿了下來,那些樓房都變成了1948年、1949年的景象。謝導引領(lǐng)我進入電影的起點很高。之前我演過兩部電影,都是小配角,這是我第一次出演男主角。拍攝《最后的貴族》這個經(jīng)歷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電影不是使勁就能干好的活。就跟唐代孫過庭說的一樣,“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不是使勁的事。謝導培養(yǎng)演員就像捏橡皮泥,一下下捏,然后慢慢地成型。我是在拍攝的后期,在美國出外景的階段,慢慢地沉下來勁了,也不風風火火了。謝導肯定能看到演員身上的不足,但是他如果欣賞你的某些地方,他就會給予機會,慢慢讓你進步。
他知道我是一個自尊心有點強的演員,所以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重話。他喜歡我,以至于要給我改名字。他說:“濮存昕不好聽,你要當明星的話名字要一下子能上口的。你知道你的濮存昕在我們上海話里怎么叫嗎?叫不稱心,不稱心不好,要改?!蔽艺f:“那改什么?”他說:“你看你父親叫蘇民,用你父親蘇的姓,用你昕的名,你叫蘇昕。”因為我父親叫濮思荀,參加革命就用了他的筆名蘇民,蘇醒人民,所以謝導就用了這個“蘇”字。
后來在記者發(fā)布會上發(fā)布了,我們的男主角叫蘇昕。我聽著有點別扭,就寫信告訴父親。我父親不答應了,不行,怎么能改名字,將來你這個片子叫蘇昕,你以后叫濮存昕還是叫蘇昕。我父親當時在劇院當副院長,他以領(lǐng)導的身份說,你是劇院派出去的演員,合同上也好,或者名義上也好,你是濮存昕,你怎么到那兒改名字了。我父親也挺直率的,他說謝晉說你的名字不好聽,難道他的名字好聽嗎?我只好告訴謝導說父親不同意改名,還把父親的信給謝導看了。謝導看完就哈哈大笑,沒有任何不開心。后來拍《鴉片戰(zhàn)爭》的時候,他還把我父親請來,他們倆喝著小酒,聊得很開心。謝導是非?;磉_的,對于生活中這些世俗之事他并不在乎。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鏡頭,是表演,他在談表演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在《最后的貴族》首映式上,一大群記者圍著我。在記者和鏡頭的縫隙里,我看到謝導抽著煙坐在那兒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我。
我接受完采訪后,肖雄告訴我:“小濮啊,謝導夸你了?!蔽艺f:“夸什么了?”“謝導說又出了一個好演員。”又出了一個好演員,就這一句話。他培養(yǎng)了那么多演員,成就了作品,滿足了觀眾,如今我也進入了他的贊許之列。這句話我記得太清楚了,我興奮了很多日子。沒過幾天,謝導聯(lián)系我:“小濮啊,我馬上就要拍下一個電影了,你演男主角。”我又驚呆了。謝導告訴我,他打算拍李準先生的《清涼寺鐘聲》,“出演和尚你最合適,你對佛教文化了解多少?”我說我沒有學過佛教,但是我喜歡,我爺爺信佛,我爺爺?shù)姆鹬?,還有他抄的經(jīng)本冊子都在家。1989年的年底這部電影就開拍了,10月份上了太行山體驗生活,1990年5月份就拍完。
謝導對我委以重任,連著讓我參加了他的兩部作品,就是他對我的提攜。謝導帶領(lǐng)我的這幾年,是我所有進步的一個開端,是個起始。我們這些跟謝導合作過的演員,有機會碰到一起的時候都要談談,都會對謝導有一種感恩之情。謝導是愛演員的,他說演員是生命,只要有演員,觀眾的審美一定關(guān)注演員。他特別在意演員作為一種生命力的表現(xiàn),讓攝影、燈光、美術(shù)、服化道等技術(shù)部門圍繞他,把他形成故事。謝導就是在做這種組織,把大家融在一起做電影。
雖然當時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電影票房市場,我認為謝導完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華麗轉(zhuǎn)身,就是拍社會問題劇。比如說他拍了很多思想深刻的關(guān)于改革開放題材的影片,如《天云山傳奇》等等,還拍攝了關(guān)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題材的電影《高山下的花環(huán)》。我認為在他之前,還沒有導演能將現(xiàn)代影片中的軍旅生活拍得這么好。他是比較早就采用多機位來拍攝大篇幅內(nèi)容,就是同期拍攝的導演,而且同期聲拍得好生動。袁偉民當時帶著中國女排看《高山下的花環(huán)》,袁偉民說女排姑娘們哭得一塌糊涂。謝晉導演問他怎么樣?袁指導說痛快,太痛快了。謝晉導演聽了就像喝了茅臺一樣興奮。悲劇美學中有一種宣泄、釋放之后的淋漓盡致的痛快,好像不吐不快,然后人就通了。后來謝導跟我講,這些東西都是課。
他去世的時候我很難過。當時我提前兩個小時就到了龍華殯儀館,現(xiàn)場全是花圈、挽聯(lián),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當時他那張大照片懸掛在墻上,那張照片是所有人熟悉的,就是滿臉的微笑,善意、寬容,那是他看待生活,看待這個世間,看待人間的一種眼光。
中國的電影因為有謝晉,何其有幸。中國的電影觀眾因為能看到謝晉導演的電影,何其有幸。我是看著他電影成長起來的,而且我不單是他電影的觀眾,還成了他電影里的演員,何其有幸。我們這些演員因為謝晉導演的栽培、提攜、呵護,何其有幸?,F(xiàn)在謝導百年紀念的時候,我們永遠不會忘記謝晉導演,我們紀念他、學習他的創(chuàng)作精神。我們要做像謝晉導演這樣的人,學習他那股飛蛾撲火般的干勁,想盡辦法克服萬難。謝導是用生命來拍攝電影,同時他也幫助演員去完成了那些不可能的事情。
我想對謝晉導演說:
謝導離開我們這么多年了。在紀念百年的時候,我們紀念他、想念他,可是我分明覺得,這些清晰的記憶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被忘記,其實我們還和他在一起。我們的生命是受過他的培養(yǎng)的,我們從來沒有忘記過謝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