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起帆
(山西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太原 030006)
安娜·科穆寧(AnnaKomeneos,1083—1153)是一位具有卓越影響力的拜占庭女性歷史學家,她出身皇室,系拜占庭帝國科穆寧王朝統(tǒng)治者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AlexiosIKomnenos,約1056—1118)膝下長公主,自幼受到的良好教育,可以直接接觸宮廷事務的高貴出身為她日后的歷史寫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1]她的代表性著作《阿萊克修斯傳》高屋建瓴地述寫了其父阿萊克修斯在位時期拜占庭帝國行政、軍事、外交、文化等各個層面的歷史,由于作者筆觸生動、史學素養(yǎng)優(yōu)秀、史家操守堅純,凡所記述務求客觀中立、如實直書,加之其所記述史事又多為親身經(jīng)歷,故安娜的著作具有極高的史學價值與文學價值,她本人也被歷史學者J.W.湯普森稱為遠超同儕的“最卓越的歷史學家”“中世紀最杰出的婦女之一”。[2]
在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與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中闡釋了女性權利在階級社會中受到的系統(tǒng)性剝奪。人類社會步入二十世紀以來,隨著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如火如荼與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以莉斯·沃格爾(Lise Vogel)、朱麗葉·米切爾(Juliet Mitchel)等人為代表的女性主義學者將女性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相結合,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與方法分析女性問題,通過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相結合來研究婦女在階級社會中所扮演角色受到的異化與禁錮,馬克思女性主義應運而生。
若以馬克思女性主義的視角審視安娜·科穆寧的著作,則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安娜出身皇室,是封建社會中典型的食利階級,但其作品中在女性視角下對女性歷史人物的記述、女性扮演角色的思考與女性不公地位的抗議等諸多女性主義的書寫使她突破了本身的階級局限性,成為引領一個時代女性覺醒的進步力量。
安娜的著作《阿萊克修斯傳》雖以其父為名,但并非完全是阿萊克修斯皇帝的個人專傳,其中亦以女性的視角記述了許多來自各個階層的、血肉豐滿的女性歷史人物的人生經(jīng)歷,也在書寫中揭示了她們所面臨困境的共同指向:封建社會下,女性對男性的人身依附。在書中,她通過記錄身處政變兩方的女性所遭受的不同苦難,揭露了造成雙方苦難的共同根源。
一方,是科穆寧家族的女性家眷。阿萊克修斯·科穆寧雖貴為拜占庭帝國的皇帝,但其皇位卻非以父死子繼的正常程序獲得,而是來自一場宮廷政變。根據(jù)安娜的記述,阿萊克修斯本是尼基弗魯斯三世皇帝麾下的統(tǒng)兵將領,因與皇帝的兩位寵臣政爭落入下風而擔憂被殺害,故決意同兄長伊薩克·科穆寧(IsaacKomnenos)合謀搶先發(fā)動政變擷取皇權,以防“皇帝聽信二人的詆毀”。[3]49-55在個人生命受到威脅的壓力下,阿萊克修斯與伊薩克在首都君士坦丁堡召集軍隊,宣告舉事,但安娜此刻的敘述筆觸卻突然轉向城內(nèi)科穆寧家族和出身科穆寧家族的女性家眷,她們在這場政變中“被留在君士坦丁堡廣場上”[4]56——由于科穆寧兄弟為保護自身生命亦為擷取權力的冒險舉動,致使科穆寧兄弟的妻子、家族中的女性親友陷入了比他們自身更加危險的境遇中。以馬克思女性主義的視角觀之,驅(qū)使科穆寧兄弟做出以犧牲家族女性為代價換取自身脫身的決定之根源,正是階級社會財產(chǎn)私有制下,由封建家長制與封建包辦婚姻所維系的女性對男性的人身依附關系,以及女性對財產(chǎn)支配與人身健康權利行使的不自由與不充分。作為封建家長的男性可以直接支配女性伴侶或親屬的一部分或全部的個人財產(chǎn)、情感生活乃至于人身自由,其締結婚姻關系的本質(zhì)目的亦是在封建社會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的背景下確保權力與財產(chǎn)的繼承,這種婚姻形式,即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所總結的“建立在丈夫統(tǒng)治之上的”專偶制婚姻。[5]66于是,以封建家長典型的“物權支配”觀念看待家庭與婚姻的科穆寧兄弟,便視依附丈夫的妻女為用以博取更大利益的“私人財產(chǎn)”,作為籌碼擺上了權力游戲的賭桌。
另一方,是尼基弗魯斯三世的皇后瑪利亞。她身為帝國皇后,卻與科穆寧家族的女性一樣在遭受苦難,且造成苦難的根源與后者完全相同。恩格斯指出:“在整個古代,婚姻都是由父母為當事人締結的,當事人則安心順從。古代所僅有的那一點夫婦之愛,并不是主觀的愛好,而是客觀的義務;不是婚姻的基礎,而是婚姻的附加物?!保?]87瑪利亞皇后的經(jīng)歷亦在印證恩格斯的觀點?,斃麃啽臼欠饨òk婚姻下前任皇帝米海爾七世的皇后,并與其育有一子,當米海爾七世被尼基弗魯斯三世經(jīng)由政變推翻后,為了保護自己與前朝皇帝的幼子,她又不得不委身于推翻丈夫的政變者。在阿萊克修斯起意發(fā)動政變時,又以讓米海爾七世之子君士坦丁作為皇位繼承人,并與自己的長女締結姻親關系為條件,換取了皇后瑪利亞的信任與幫助,然而在已經(jīng)登上皇位的阿萊克修斯的長子約翰出生后,這份約定又很快被廢棄,君士坦丁的繼承權被黜落,瑪利亞也被迫進入修道院了卻余生。在講述這段史事時,安娜的文字對皇后瑪利亞這位亂世中身不由己的女性傾注了許多感情,甚至可以說將自己移情其中——她亦是這場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在懵懂的嬰兒狀態(tài)下便被父親作為談判的籌碼,以一種典型“買賣婚姻”的實質(zhì)方式許配給了未曾謀面的瑪利亞皇后之子君士坦丁,當阿萊克修斯毀約后她又在父命下與尼基弗魯斯·布林努斯結婚,被迫開啟了兩段都很難稱之以“美滿”的婚姻?;蛟S也正因如此,某種意義上身處受害者與被壓迫者立場的安娜方能在書寫中以女性更加細膩柔軟的道德情感觀念重新審視這場政變對女性也對無辜受到波及的百姓所造成的傷害,揭露著封建社會中被視為“不完全行為能力人”乃至于“物品”的女性在家庭生活和政治運動中被強制依附于男性生存所感知的惡意和敵意,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恐懼、迷茫、不安與彷徨,就像在政變的刀兵交鋒中身不由己的瑪利亞皇后,既在等待并恐懼著宮殿外戰(zhàn)斗止熄的信號,也在等待并恐懼著戰(zhàn)斗勝利者對自己命運的宣判,如同海倫恐懼著那“淺色頭發(fā)的墨涅拉俄斯”。[7]71
以莉斯·沃格爾為代表的一部分馬克思女性主義學者認為,就女性在階級社會受到的壓迫問題而言,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階級的女性同樣處在由家庭和社會施加的系統(tǒng)性壓迫中,換言之,在階級屬性上她們或許分處于食利者和勞動者兩個階級,但在另一個反抗封建家長人身支配的維度下她們又同樣處于被壓迫的地位。[8]瑪利亞、安娜和其他科穆寧家族女性的命運與苦難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沃格爾的觀點,她們可能短時間內(nèi)生活優(yōu)渥,衣食無憂,但在封建家長制所維系的人身依附關系下,她們既無獨立的經(jīng)濟來源又無脫離家庭背景可獨立存在的社會地位,又如恩格斯所言,肩負著沒有愛情支撐的、無償?shù)纳x務,這便在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雙重層面壓制了封建社會的女性地位,安娜的撰著便將她所處時代拜占庭女性的困境揭示在讀者面前。
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階級社會中勞動與勞動者被異化的根源在于分工,馬克思女性主義學者在前人理論基礎之上將家庭內(nèi)部基于性別的家務勞動自然分工引入了和真正的社會勞動分工等同的批判領域當中。[9]中世紀基督教道統(tǒng)倫理和拜占庭傳統(tǒng)封建道德要求的雙重桎梏下的拜占庭帝國,女性身為男權社會的它者被扭曲、被異化的程度在某種意義上更甚于后世。在基督教倫理下,她們和她們的子女是父權與夫權的附屬物,需與丈夫一損俱損,女性被要求深居簡出,與其說被拒絕參與勞動,毋寧說她們被排除在一切的公共事務之外,剝離了政治參與、經(jīng)濟支配、人格獨立的權力,被家庭分工異化為操持家務和生育后代的生產(chǎn)工具,成為波伏娃筆下被封建強權塑造的“逐漸形成的婦女”[10]。盡管基于時代的局限,安娜對于婦女被異化根源的認知是朦朧的,但她亦在文字中表露了對有類于此現(xiàn)象的抗議,基于實踐地提出了身處女性立場的訴求。
安娜對女性被封建社會家庭分工所異化之現(xiàn)象的抗議流于文字的部分是細微且隱晦的,她更傾向于有選擇地花費大量筆墨書寫傾注入如前皇后瑪利亞這般能令“蛇發(fā)女妖戈爾貢為之驚奇”[11]74的、兼?zhèn)涿琅c善又命運多舛的女性,將她高貴的出身、美麗的容貌同她為求自保反復委身多個男人,又因阿萊克修斯的背約而最終軟禁幽居修道院的悲慘命運相互映襯,以真實發(fā)生的一位女性從希望到幻滅的歷史事實揭露于后世讀者面前,繼而試圖去喚醒與瑪利亞所共情者的覺醒與抗爭。而安娜在書中為數(shù)不多的直抒對某些女性受到不公正對待現(xiàn)象質(zhì)疑的文字在于阿萊克修斯政變成功登上皇位后,由于政變中他帶領軍隊“全部進入城市為居民招致難以完全描述的災難”[12]80致使他陷于良心的不安與自我譴責中,便不得不向大牧首與主教們尋求告解,希求通過得到懲罰而向上帝贖罪并告慰死難者。大牧首從善如流地執(zhí)行了阿萊克修斯的請求,判處他應當接受相應的懲罰,但不僅要懲罰阿萊克修斯,“所有參與舉事者都要受這樣的懲罰,就連他們的妻子也無法擺脫接受同樣的懲罰”[13]80。毫無疑問,這對舉事者的妻子而言絕非受到忒彌斯祝福的裁斷,她們身為被排除于絕大部分公共事務之外的女性此前可能從未聽說丈夫?qū)⒁獏⑴c謀劃一場針對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與最高權力機構的宮廷政變,更遑論承擔其中傷害百姓、褻瀆神明的罪責。且政變開始之時,她們被丈夫和父親當作籌碼與誘餌拋出,留在了城中最危險的地方,直面皇帝的雷霆震怒,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她們更像是這場政變的受害者。安娜也就此在她仿照修昔底德客觀冷峻的筆觸,自詡“記敘每件事情時都力圖保證記載的準確”的史家撰著中,第一次發(fā)出帶有強烈情緒化的抗議:“這是為什么?僅僅是由于她們愛自己的丈夫?”[14]80
同表達抗議的方式一樣,安娜也將她代表女性的訴求隱入字里行間的暗示中,以對女性歷史人物的塑造和她們命運的述寫徐徐表露。盡管科穆寧家族的家眷被留在城中,面臨危險,但她們最終并未受到更多實質(zhì)性的侵害,其中引導她們轉危為安的契機,在于一位重要的女性,阿萊克修斯的母親、安娜的祖母——安娜·達拉塞納。當政變已為皇帝的人手所知曉,達拉塞納當機立斷帶領家眷前往圣尼古拉教堂避難,并以急智與口才謊稱自己是“花光盤纏來此休息的東方女子”[15]57,獲取了教堂衛(wèi)兵的同情和信任,得以使女眷托庇其中。在第二天她又和兒媳一道同皇帝的來使交涉,聲稱自己的兒子阿萊克修斯起兵非為謀逆,實為“鏟除奸佞小人,維護皇帝的統(tǒng)治”,并果斷以死相逼,換取了皇帝以宗教名義對她們?nèi)松戆踩膿!.敯⑷R克修斯登上皇位,她又以太后的身份攝政,幫助其子處理了幾乎全部的帝國政務,穩(wěn)定了政變上位之初暗流涌動的政壇格局,使阿萊克修斯可以安心在前線征戰(zhàn),對抗趁帝國內(nèi)亂借機入侵的外敵。值得強調(diào)的是,達拉塞納所攝政輔佐的皇帝,并非年幼登基致使主少國疑者,而是在此之前就能領兵征戰(zhàn),參與帝國政治斗爭,并策動一場政變成功登上皇位的,一位成熟的政治家、軍事家。換言之,她并非如某些參與攝政的太后那般僅僅作為穩(wěn)定人心的花瓶,實際的國家治理皆交由男性廷臣,而是一位行政與公共事務管理能力得到皇帝認同乃至于依賴的強大女性,以至于皇帝以詔書的形式頒布:“她的詔令與我的具有同等效力,任何人不得拒絕,應當視之為法令并且在未來具有不可動搖的地位?!保?6]82可以說,達拉塞納這名女性歷史人物的存在本身以及安娜史筆下對她的大書特書本身就是安娜訴求最直接的表達——安娜·達拉塞納身為女性對家族的挺身保護、對財政的自由支配、對公共事務的積極參與和對國家的直接治理等諸多作為既是安娜對那個時代女性權利的期許,亦是對女性脫離被封建父權、夫權所強加的異化身份的渴求。她也在人生中踐行著她的訴求,當?shù)谝蝗伪恢付榛饰焕^承人的丈夫君士坦丁英年早逝,第二任丈夫布林努斯競爭繼承人失敗,弟弟約翰二世最終榮登皇位,自幼受到祖母影響,夢想?yún)⑴c國家治理幻滅的她做出了和父親同樣的選擇,以女性之身組織起一支軍隊發(fā)起了政變,這場政變盡管很快被鎮(zhèn)壓,身為發(fā)動者的安娜亦被軟禁入修道院中了卻余生,但究其意義,這便是那個時代具有覺醒意識的女性一次撼動封建父權、夫權的嘗試。
安娜·科穆寧的《阿萊克修斯傳》正是作者晚年政變失敗幽居修道院中所作,撰著者的思想經(jīng)歷了從希望到破滅,從破滅到抗爭,再到二次破滅的過程,從夢中的理想不得不回歸現(xiàn)實的思考,由是作者闡發(fā)了基于女性立場對異化、壓迫女性的宗教道統(tǒng)、傳統(tǒng)道德和家庭分工系統(tǒng)性的抗議與改變現(xiàn)狀的訴求,并經(jīng)由筆下歷史人物之口向讀者表達,訴說了讓“所有女性重新回到公共事務中”這一解放女性的必由之路。
長久以來,古代社會諸多文明以男性視角書寫的文史作品層出不窮,在這些作品中女性的存在感以缺位居多,更有甚者,其中男性以女性的“物主”與“支使者”的形象出現(xiàn),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文中所揭露的:“婦女的這種被貶低了的地位,在英雄時代,尤其是古典時代的希臘人中間,表現(xiàn)得特別露骨,雖然它逐漸被粉飾偽裝起來,有些地方還披上了較溫和的外衣,但是絲毫也沒有消除?!保?7]66“在荷馬的史詩中,被俘虜?shù)哪贻p婦女都成了勝利者的肉欲的犧牲品?!保?8]72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論著中,女性亦被視為具有性別缺陷的,地位幾近與奴隸等同的“不完全的人”。事實上,拜占庭帝國作為一個封建時代下帶有系統(tǒng)性歧視女性的古希臘文化底色之政治實體,在其相關史料中,幾乎不存在為女性提供系統(tǒng)性公立教育的相關具體證據(jù)。[19]換言之,除了自學與接受家庭教師的私人教育外,女性被斷絕了接受教育并成為知識分子的渠道,由是進一步構成了拜占庭帝國社會思想文化領域中,女性失聲與缺位的局面。
在女性受教育權利被剝奪,女性發(fā)聲渠道為人扼斷的境況下,安娜以女性視角對女性歷史人物的書寫、對女性解放意識的表露,就顯得彌足珍貴。她通過史筆的娓娓述說,書寫女性自身經(jīng)驗,彰顯女性主體意識,構建女性身份認同,真正意義上填補了這一時期拜占庭文史作品中,女性主義書寫的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