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針對如何破解“公地悲劇”的問題，埃莉諾·奧斯特羅姆認為除卻公有資源產權的國有化和私有化兩類傳統(tǒng)路徑外，現實世界中還存著第三種解決方式，即資源的占用者們在相互信任、溝通的基礎上自主地通過持續(xù)性的制度供給來實現公共資源的可持續(xù)性治理。研究認為理解奧斯特羅姆自主治理思想，應從以下三個向度進發(fā)，即這一理論的適用對象和運作場域是規(guī)模較小的公共池塘資源，其理論衍生的邏輯推演過程是基于當前破解“公地悲劇”政策方案的分析，并從制度分析和經驗研究兩條路徑出發(fā)，尋找替代解決方案，而它的核心因素是社會資本。自主治理思想對于克服公共物品供給中的搭便車問題和公有資源的可持續(xù)利用給予有益總結和啟發(fā)，而且自主治理思想也順應了當今世界從單一中心集權統(tǒng)治走向多中心自主治理的時代潮流。

關鍵詞：埃莉諾·奧斯特羅姆；自主治理思想；公共池塘資源；國有化；私有化

公共事物的治理難題自古以來一直是人類社會所面臨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集體行動理論預測，除非通過政府管制或產權私有化等解決方案，否則理性個體由于無法改變相應的制度安排，將不可避免地陷入集體合作的困境中。有鑒于以上兩類解決方案存在其自身無法彌補的缺陷與不足，世界級政治經濟學家、榮膺200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埃莉諾·奧斯特羅姆（下文簡稱為奧斯特羅姆或奧氏）針對各國公共事物的治理問題開展了近五十載的研究，并在早先的一篇文章中提出：“我不同意如下的看法，即中央政府管理或私人產權是‘避免公用地災難的唯一途徑’。將體制規(guī)定限定在‘市場’或‘國家’上，意味著社會科學‘藥箱’只包含兩種藥。”[1]89總的來說，奧斯特羅姆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規(guī)模較小的公共池塘資源上，著重探討不同的制度安排對于個體之間合作機制的促進或阻礙作用，在揚棄政府管制與產權私有的傳統(tǒng)路徑之上，另辟蹊徑地提出自主治理的“第三條道路”，進而突破了傳統(tǒng)集體行動理論的窠臼。此外，奧斯特羅姆還詳細闡述了制度安排如何影響公共池塘資源治理的績效，并將影響個體選擇的內部和外部變量綜合考慮在內，以進行全面的分析，構建出一套自主治理的制度分析框架，為解決公共物品供給問題及超越集體行動困境開辟出全新路徑。無論是在學術殿堂抑或是現實生活中，對于人類社群如何可持續(xù)地利用公共資源，以保證資源的長期存續(xù)而不陷入衰竭狀態(tài)，都未能取得較為妥善的破解方式。傳統(tǒng)經濟模型的相關分析強調，公共池塘資源的占用者必將陷入“公地悲劇”的困境中無法自拔，唯有借助作為“外部代理人”的國家權威的力量，通過引入一系列國有化或私有化的產權安排才能避免悲劇發(fā)生。上述理論邏輯是將資源治理的外部性內生化，即將公共物品轉變?yōu)樗饺宋锲罚⒃诂F實中成為政策分析家與政府官員的“萬能藥”，成為實際政策選擇的基礎方案。

一、質疑：非此即彼的政策方案

作為對經典模型的回應，研究者普遍認為處于公共池塘資源（Common-Pool Rescources）（以下簡稱CPRs）情境中的人們，其環(huán)境結構必須由情境外部的力量加以改變。對此，學界認為政府管制與市場機制是克服公共物品供給問題的基本機制，而且是解決特定公地困境的“唯一”方案。換言之，學術界對于“公地悲劇”的解決之道，要么建議由國家對絕大多數的自然資源實行控制以防止它們的不可持續(xù)利用，或者建議把這些自然資源賦予個人，即通過授予私人以產權，從而實現資源的可持續(xù)利用。不過，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對上述非此即彼的政策方案予以質疑，認為“利維坦”邏輯過分強調政府作用并依靠計劃與命令等行政手段，往往誘發(fā)來自政府的過度干預，無法達到資源的最優(yōu)化配置，而“私有化”邏輯強調市場作為建構資源理論的基礎，其中亦存在信息不對稱、壟斷和極端個人自私的行為等諸多弊端。可以說，這一質疑構成了奧斯特羅姆自主治理思想的邏輯起點，具體分析如下。

（一）國有化的政策方案

依照集體行動理論的傳統(tǒng)觀點，人們并不會自愿轉變行為方式，以促成公共利益的實現。換言之，必須存在一個外部權威強制施行一系列規(guī)則，以改變每個人所面臨的激勵結構，否則將不可能出現旨在降低集體風險而主動實施的行動。主張這一政策方案的研究者通過假定“統(tǒng)治者是明智的、富有遠見的利他主義者”，即統(tǒng)治者往往能夠充分掌握相關信息、無代價地監(jiān)督資源的使用、可靠有效的制裁活動，從而主張一種由外在的政府機構決定公共財產資源的產權及使用規(guī)則。

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是對自然狀態(tài)中的集體行動困境問題予以研究的先行者。霍布斯認為，在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們?yōu)榱吮ＷC自身的存活，人與人之間彼此猜忌和離異、侵犯和提防、競爭和征服。每個人為了使得自己得以保全，“最合理的是先發(fā)制人，即使用武力或欺詐等來控制一切他所能控制的人，直到他確信沒有其他任何力量能夠足以危害他為止?！盵2]93這種叢林法則式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全憑個人武力而無需借助合作。對此，霍布斯注意到如果人們長此以往下去，將注定導致全體人類的覆亡，集體行動的困境問題由此產生。當個人追求自身利益并相互競爭時，可能導致無法控制的混亂和潛在的戰(zhàn)爭狀態(tài)。為了避免這種“人人反對人人”的局面，需要采取一定的措施來維護秩序與和平，人類必須建立一種由權力支配的中心（利維坦）來規(guī)范社會所有關系，以實現全社會的秩序與和平。總之，霍布斯給出的方案是，通過全體人類的賦權從而制造出一個更為強大的利維坦（國家機器），以此來約束人們的集體行為。例如，在湖泊、近海的捕撈作業(yè)中，政府通常強制性規(guī)定每年（一般在春季或秋季）為期幾個月的休漁期，以此來維護生態(tài)多樣性，促進漁業(yè)資源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陀^地說，依靠使用國家強制力的方法在對付社群群體比較大、復雜多變的情況能夠起到作用。

時至20世紀早期，以阿瑟·庇古（Arthur C.Pigou）、約翰·凱恩斯（John M. Keynesian）、理查德·馬斯格雷夫（Richard A. Musgrave）等人為代表的經濟學家，均認為市場交易的過程存在著諸多明顯缺陷，進而強調政府經濟干預對于提升社會福利的重要作用。其中，被譽為“福利經濟學之父”的庇古更是主張中央政府應對公共資源的使用征收相關稅費，以此促使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達成一致[3]。據此，庇古在經濟學家阿爾弗雷德·馬歇爾（Alfred Marshall）所提出的“外部經濟”概念之上發(fā)現“外部不經濟”（external disecomomy）的現象，借此以關注邊際私人凈產值與邊際社會凈產值的差異與背離現象，并將其最終解釋為經濟的外部性（externality）效益。在研究過程中，庇古進一步提出消除上述現象的策略，即由政府對邊際私人成本低于（或高于）邊際社會成本的行為征稅（或補貼），從而將經濟活動中的外部效應予以內部化。與之類似，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對古典經濟學展開激烈批判，并在貨幣供給外生性原理與貨幣非中性原理的基礎之上，提出國家干預的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主張“國家可以向遠處看，從社會福利著想，計算資本之邊際效率，故我希望國家多負起直接投資之責?！盵4]140同樣地，馬斯格雷夫基于市場存在的若干失靈問題，認為公益物品應由政府采用稅收融資的方式予以供給[5]22-38。其后，薩繆爾森等人針對現實情境中的沒人關注集體利益，也無人自愿供給公共物品的現象，同樣認為“由于公共物品的私人提供量會普遍不足，政府必須插手提供公共物品”[6]82?？傊鎸κ袌鍪ъ`所帶來的諸多困境，凱恩斯主義者強調，政府應在公共事物的治理中主動“劃槳”，并借助國有化的手段主導公共資源治理體系。

應該說，上述國有化的制度安排，能夠有效降低公共服務供給的交易成本與轉換成本，但與此同時，由于政府自身的局限以及其他客觀因素的干擾，政府干預的手段未必一定能取得良好效果。例如，由于國家公共部門對于社會生活的諸多領域進行強制性的干預和監(jiān)管，導致公共管理過程中行政的策略成本、信息成本等行政成本亦隨之增加，且易于滋生腐敗與權力尋租現象，并進一步導致公共資源配置的低效率甚至扭曲狀態(tài)，甚至將促使社會和公民個人的自主意識和自治能力的弱化。不僅如此，由于中央政府的執(zhí)行人員可能缺乏設計最優(yōu)規(guī)則的必要信息及相關激勵，而且上述規(guī)章制度如何才能獲得利益相關者的認可與遵循、如何獲得有效的監(jiān)督與執(zhí)行，將是那些呼吁通過“利維坦”方式治理公共事物的人們需要認真思考與對待的問題。源于此，凱瑟琳·科曼（Katharine Coman）認為集體行動問題的典型解決之道，即求助于外部政府的干涉，但這并非一劑靈丹妙藥[7]119。科曼認為，作為外部因素的政府無法充分了解導致外部性的社群中全體個人的邊際成本與邊際收益情況，同時一定程度上也無法擁有實現資源配置帕累托最優(yōu)的相關信息，因此無法制定出完善的資源使用政策。不僅如此，如何能夠保證政府公平、可信地執(zhí)行資源治理的規(guī)則，將成為更為關鍵與棘手的問題。畢竟，在現實情境中，人們逐漸發(fā)現政府面臨著許多它無法解決的難題。例如，由于政府自身的機構膨脹導致的效率低下、缺乏靈活性從而難以滿足社會多元化的需求，政府也無法保證自身能夠公平、高效地解決CPRs治理中的集體行動困境。對此，公共選擇理論提出的質疑更具代表性，這一理論將經濟學中的成本—收益分析方法引入非市場決策領域，認為人在市場之外的諸多領域的行為都是理性行事的。由此看來，任何國家力量的使用主體都是由人組成，那么我們又怎樣能夠防范使用這些公共力量的主體罔顧公共利益而謀取自己的利益呢。與此類似，新制度經濟學的重要代表人物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C. North）也就國家權力的潛在危害進行了討論，他主張“如若國家擁有強制力，那些掌握國家權力的人就會使用這些力量，在犧牲社會其他成員利益的基礎上，謀取自己的利益。”[8]59因而，上述推論呈現出以下事實：以國有化的方法來試圖解決公共事物的治理問題，存在其自身無法彌合與突破的缺陷。

綜上所述，由于下述若干因素的存在，致使在CPRs的治理過程中政府治理機制難以發(fā)揮預期作用：首先，政府在硬件、人力、監(jiān)管等方面需要付出高昂的管理成本，但其效益成本比率通常不高。與此同時，中央政府也缺乏足夠的激勵機制用以有效管理資產，若僅僅依靠國家的命令和計劃等手段，可能出現公共政策制定失誤或執(zhí)行效率低，因此不能促使資源達致最優(yōu)配置狀態(tài)，亦無法促進并保障公眾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利益。其次，政府即使介入CPRs的管理，亦較難獲取地方性的精準信息，而且也存在信息不對稱問題，導致公共物品供給的低效率和高成本。最后，政府掌握資源分配決策權，使得利害關系人發(fā)生尋租行為，進而破壞層級治理機制。在公共資源的治理過程中，由于政府的盲目擴張或尋租行為，將導致官員腐敗等系列問題。在現實政治生活中，政府并非公共利益的天然代表者，政府機構實際上由諸多部門或個人組成，其本身擁有明顯的經濟與政治私利，公共政策的制定過程中將夾雜著私人利益，而且較容易受到利益集團的游說，以至于無法對規(guī)則的實施進行有效監(jiān)督。對此，奧斯特羅姆認為，呼吁政府從CPRs的情境外部制定新的規(guī)章制度，認為人們并不總是需要求助于外來的權威來破解集體行動之困境，而彼此信任、互惠的個體之間，同樣可以通過創(chuàng)新體制、協(xié)同合作、強化監(jiān)督，以克服面臨的難題。而且，奧氏認為求助于政府管制，可能破壞資源占用者自身設計一套適合他們規(guī)則的能力。由此，奧斯特羅姆直言不諱地說道：“在有效提供和生產地方性公益物品和公共池塘資源方面，政府壟斷同樣也會失敗?！盵9]3但與此同時，奧斯特羅姆又不得不重視政府對于CPRs自主治理的影響，認為“如果外部的政府官員認為只有他們才有權力去制定規(guī)則，那么，當地的占用者想長期維持一個由規(guī)則治理的公共池塘資源體系，就將是非常困難的?！盵10]311-312

（二）私有化的政策方案

18世紀中后期，英國古典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反對重商主義的國家干涉政策，認為在社會相互認同的規(guī)則框架中，擁有不同利益訴求的理性個體受到市場機制這只“看不見的手”之驅使，紛紛致力于追逐自身的私人利益，這種分散追求的努力最終匯合成了推動社會利益增長的動力。例如，斯密曾經這樣指出過：“（個體）往往既不希圖增加公共的利益部分，更不知道他自己是在何種程度上能夠促進那種利益?！嬎愕囊仓皇撬约旱哪遣糠掷妗Ｔ诖朔N場合中——像在其他許多場合一樣——個人其實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指引著，他盡力為達到一個并不是他的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瓊€體追求著自己的利益，這卻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共同利益?！盵11]27在上述社會秩序中，開放市場的諸多契約與產權安排均由相關法律確定，個體在其中尋求獲利機會并為此展開競爭，從而促進市場的優(yōu)化配置與社會整體福利的激增。自由主義的支持者們從對利維坦式政府作惡的可能性出發(fā)，要求限制國家（政府）對社會市場生活的干預。源于此，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曾經說過“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與這一觀念相對應的公共政策即是鼓勵競爭與開放的市場。理論家們認為只有依靠市場自身的力量，通過賦予人們以產權的方式，才能促進經濟的發(fā)展。對于公共資源中集體行動的困境，他們提出了市場私有化的路徑，主張把共有資源分配給市場中具體的個人，從而激發(fā)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和主動性。這一方案備受新古典經濟學理論的推崇，主張借助買賣、委托、競標、承租或授權等方式，將公共資源轉化成短期或長期的私有物品，以借助市場解決的路徑實現帕累托最優(yōu)的結果。

與之相似，新制度經濟學的代表人物，羅納德·科斯（Ronald H. Coase）對庇古的相關理論進行了批判，認為若不存在交易費用，通過經濟活動過程的雙方的自愿協(xié)商，無需庇古稅就能夠實現資源的最優(yōu)配置，而如若存在交易費用，外部性的內部化則需要借助對政策手段的成本與收益權衡比較，即政府管制不是必需的。在科斯等產權理論學者看來，通過界定權利使得產權的明晰化，能夠克服由外部不經濟帶來的諸多障礙，并有利于降低資源配置低效的情形。不過是否明晰產權便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公地悲劇”難題？美國學者邁克爾·赫勒（Michael A. Heller）發(fā)現，過于明晰的產權以及對產權過分的保護，容易出現產權的“碎片化”現象，導致資源使用的不足，即“反公地悲劇”問題[12]16?？梢哉f，西方制度經濟學有關自然資源權利配置的兩個隱喻式命題，其理論意義在于論證了國家對自然資源所有權配置的限度，即公民對于資源使用的權利缺失或國家公權力的過度干預都將導致悲劇的發(fā)生。

上述方案也被概述為市場治理路徑，其十分強調進行產權的清晰界定。但是與國有化的路徑相同的是，市場化的解決辦法依然有其自身無法克服的難題。市場在公共物品、限制壟斷、約束個人極端自私行為、降低信息成本、克服生產的無政府狀態(tài)等諸多方面，都存在著內在局限和矛盾。在制度的演進過程中，產權明確是個體之間自愿協(xié)商的前提條件，不過在實際情境中，作為混合公共物品的CPRs的產權界定至個人，其難度往往非常高。而有關私有化政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適合于公共物品領域？薩繆爾森較早便注意到，依靠自發(fā)的市場競爭難以實現公共物品的供給優(yōu)化。進一步分析，由于私有化方案是以“成本—效益”為核心的分析思路，將導致公共物品供給時公共性的缺失以及公共利益不足等問題。事實上，由于在公共物品的供給與消費過程中，存在明顯的“外部性”（externality）特征，若根據自由市場經濟的規(guī)則開展與之相關的交易活動，則可能出現“市場失靈”現象，而且監(jiān)督和實施行為也容易產生巨額的交易成本。同樣地，奧斯特羅姆認為由于CPRs的低排他屬性，致使難以界定產權，加上交易行為中交易標的并不清晰，導致難以運用市場的治理機制。也就是說，由于CPRs的屬性特征，難以對這一資源進行分割并允許個人控制所分到的份額，因此市場機制的解決方法并不適用于CPRs。例如，奧氏通過對許多漁場進行實證研究發(fā)現，當實施定額管理之后，并未能有效解決漁場的過度使用問題。

綜上，無論是政府壟斷的國有化方案，還是市場供給的私有化方案，均未能跳出“政府—市場”非此即彼的思維局限，本質上均是單一中心的治理路徑。它們成立的前提假設：一是本地社群無法有效管理當地資源；二是本地社群違背了基本的公正與責任原則，或者造成了有關社會整體的其他問題。對此，奧斯特羅姆認為上述觀點造成了政府與公民社會、國家與市場之間的“巨大鴻溝”（the Great Divide），并人為地構建出人類問題解決的“概念陷阱”（Conceptual Traps）[13]1073-1086。不僅如此，上述政策也無法為CPRs的治理提供有效規(guī)則，亦不能促進人們的相互信任[14]49-63。但仍需說明的是，奧斯特羅姆針對傳統(tǒng)國家理論和市場理論的質疑，并不意味著與上述理論的完全決裂，相反上述理論的若干要素和假設經改造以后成為她開發(fā)新理論的基礎。奧氏強調對于不同環(huán)境、不同文化或不同自然屬性的公共資源，應選擇方式各異的治理手段，而并沒有普遍意義上的公共資源治理模式。換言之，鑒于上述兩種治理邏輯不可能容納現實中的所有可能性，奧氏繼而嘗試提出第三條道路，認為“理性個體將（解決問題的）組織方式與物品類型予以二分的經典假設，掩蓋了個體和群體之間自發(fā)組織以尋求解決社會困境（例如公共池塘資源的過度使用、地方公共物品的供給短缺）所潛在的生產性努力?！盵15]648可以說，奧氏正是從挑戰(zhàn)傳統(tǒng)國有化和私有化理論出發(fā)，開啟其自主治理思想的學術探索。

二、開創(chuàng)：另辟蹊徑的治理路徑

如上所述，奧斯特羅姆認為集體選擇的傳統(tǒng)模型以及建立在這一模型上的單中心治理路徑存在較大缺陷，進而尋求通過研究占用者如何自主訂立規(guī)則以對CPRs進行治理，從而發(fā)現了在政府、市場之外自組織的力量[16]16-41。綜合而言，奧氏是從理論性與經驗性的維度出發(fā)，探討如何突破傳統(tǒng)治理路徑的解決方案。

（一）理論性替代解決方案

在考慮到對于中央政府而言，擁有充足的時間與空間信息、準確估算CPRs的負載能力和為促使合作行為規(guī)定適當的罰金等因素，實際上是一件難以實現的任務。奧斯特羅姆進而借助相關研究發(fā)現，CPRs中資源占用者所面臨的博弈結構十分復雜，并非是簡單的囚徒博弈所涉及的結構，其中資源占用者所面臨的問題包含占用和提供兩個層次，而這些問題取決于基本環(huán)境參數的變化，并將根據實際情況的變化而發(fā)生復雜的轉變。不僅如此，奧氏認為傳統(tǒng)制度理論一般著眼于具體、微觀操作層次的分析。可是在實際情境中，影響集體行動的制度因素往往并不只局限于操作層次上，人們在思考集體行動問題時，更應該思考集體選擇規(guī)則和憲法選擇規(guī)則對集體行為和個體選擇產生的影響。據此，奧斯特羅姆提出自籌資金的合約實施博弈這一理論性替代解決方案。自籌資金的合約實施博弈，規(guī)定由社群內部的私人參與者承擔外部執(zhí)行人（仲裁者）的角色，其職能是幫助社群尋求在執(zhí)行工作規(guī)則時衍生問題的方法，以促使CPRs占用者之間達成擁有約束力的合約。這一博弈與不完全信息條件下中央當局的博弈相比，其顯著差異在于參與者根據自身掌握的信息自行設計合約。不過，需要明確的是，奧斯特羅姆自身也承認自籌資金的合約實施博弈并非萬能的，CPRs的當事人可能錯誤地估算資源的負載能力、自我監(jiān)督機制的故障等問題[10]36-37。換言之，即使占用者之間實現了自主治理，也并不意味著研究者可以假定支撐自治的社會共識能夠自動維持。

進一步分析，奧斯特羅姆假設在資源治理一輪博弈中，當事人各方必須事先就汲取CPRs的方式和分量等要素進行協(xié)商，而且在自籌資金的博弈中，各方當事人能夠達成一項有約束力的合約，承諾實施由他們自己制定的合作策略。例如，在哈丁的公地悲劇模型中，奧斯特羅姆認為，牧人可以事先協(xié)商放養(yǎng)的牲畜數量，并且所達成的合約必須基于牧人的一致同意。因此，任何一位牧人提出的不平等分享草地負載能力但平等承擔執(zhí)行成本的建議都將被其他牧人所反對[10]35。值得注意的是，為了減少執(zhí)行費用，當事人經常采用的一種做法是雇傭私人仲裁者，而非通過象征公權力的法庭，作為實行強制執(zhí)行的機構。這是因為，如若當事人各方使用一個私人仲裁者，他們不會讓這個仲裁者將一個協(xié)議強加給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仲裁者的角色僅僅是協(xié)助各方找到解決在工作規(guī)則執(zhí)行過程中出現的問題的方法，而這些工作規(guī)則是各方共同同意的制度安排。在上述博弈中，參與人將根據他們手中掌握的信息自行設計自己的合約。牧人長期使用同一塊草地，積累了對草地負載能力的翔實準確的信息，同時他們也關注其他牧人的行為，并有舉報違規(guī)行為的動機。因此，當事人之間達成合約后，基于各自的自身利益，他們會相互監(jiān)督，積極舉報違約行為，以確保合約的有效執(zhí)行。

（二）經驗性替代解決方案

基于上述理論思索及系列探討，奧斯特羅姆從現實經驗出發(fā)展開實證研究，對來自世界各個地方的案例進行薈萃提煉，并將其分為三類：第一類案例擁有兩個特色，一方面是資源占用者為對當地公共池塘資源的使用，自主設計、應用并監(jiān)督實施了一套規(guī)則；另一方面是該類資源系統(tǒng)及其相應的制度設計，已經存續(xù)了較長的時間，其中存續(xù)時間最短的不低于100年，歷史最長的已逾1 000年。該類案例主要涵蓋瑞士及日本的高山（山地）草場及森林等CPRs和西班牙及菲律賓群島上的公共灌溉河流系統(tǒng)。奧氏在第一類案例的分析基礎上，探索并總結此類中所包含的“設計原則”，由于制度持續(xù)的時間較為漫長，制度的設計、制定等供給問題已經無法查明，所以這一批案例的分析中，奧氏的分析主要集中在資源占用者相互的承諾、監(jiān)督問題。而為了分析、解釋個體是如何自主供給新制度來達到解決CPRs問題的，便需要更進一步挖掘已有的案例。所以緊接著，奧氏開啟了第二類案例的分析，該類案例涉及的是CPRs的制度供給如何成為可能的問題。她觀察到用美國西部加利福尼亞地區(qū)水制度制定前所發(fā)生的惡性抽水競賽，并由此引發(fā)的地下水資源惡化的情況中，水資源的生產商為了避免抽水競賽給自身帶來的不利影響，經過諸多的公共訴訟卻無法根除這一現象時，最后自主建立起公共企業(yè)，加強了對水資源的適當管理。這些案例中的前兩類既包括成功案例，也包括制度脆弱的案例。通過分析這些案例，我們可以了解到在共同資源的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中，制度如何能夠實現長期的持續(xù)性，并探討這些制度如何由當事人自主地提供。但是，從現實來看，許多CPRs的當事人卻沒有提供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安排，或者所提供的制度安排難以持續(xù)，從而導致了CPRs的退化。奧斯特羅姆接下來詳細分析了第三類案例。這些案例涵蓋了土耳其近海漁場、加利福尼亞部分地下水流域、斯里蘭卡漁場、斯里蘭卡水利灌溉系統(tǒng)以及新斯科舍近海漁場，通過對這些共同資源的治理失敗進行制度原因的分析。

為扼要闡述奧氏對于實際案例的考察，本文以有關土耳其阿蘭亞（Alanya）近海漁場的案例，以說明自主治理制度安排如何能夠擴展理性個體的福利，并促使人們放棄單獨行動，為了達至均衡解決而協(xié)調彼此的行為方式。奧斯特羅姆借鑒了費科萊特·伯爾克斯（Fikret Berkes）用以考察人們如何能夠在實際的資源治理過程中實現對“公地悲劇”的超越。具體而言，土耳其阿蘭亞近海漁場的占用者們自行設計的解決方法，是一種既不同于政府集中管制，又不同于私有化的解決方案。據資料顯示，位于阿蘭亞的近海漁場是一個規(guī)模較小的漁場，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當地大約有100名漁民，其中的大多數漁民在一種能夠容納3人左右的小船上捕魚。此前，阿蘭亞的漁場競爭十分激烈，當地漁民的經濟能力直接受到來自兩方面的制約：一方面，漁民對于漁場的無限制的使用已經使得當地漁民互相仇視，甚至產生暴力沖突；另一方面，由于存在“熱點地區(qū)”，漁民為了競爭這些地理位置較好的捕撈點，而不斷增加生成費用，從而提高了任何一條漁船潛在的捕撈量。在此之后，當地的合作社社員開始嘗試設計出一種精致的制度，具體制度操作如下：

a.每年的九月份，漁民進行資格登記，其中涉及所有擁有執(zhí)照的漁民，無論其是不是合作社成員；

b.在阿蘭亞的漁民經常捕撈的海域范圍，將所有的捕撈點命名并以列表的形式呈現。而且這些捕撈點都有一定的間隔，保證在一個捕撈點下的網不會攔截進入鄰近捕撈點的魚；

c.經過命名的捕撈點的劃分及其相應的安排，每年都安排在9月和來年的5月份有效（其他時間段為休漁期）；

d.到了每年的九月份，通過資格登記的漁民經由抽簽，被分配到每個已命名的捕撈點進行作業(yè)；

e.從當年九月到來年一月，漁民每天向東遷移至隔壁捕撈點；來年一月后，漁民每天向西遷移至隔壁捕撈點。因為從九月至來年一月自東向西的遷移和從一月到五月自西向東的遷移，這種遷移方法給漁民們提供了平等地利用漁場資源的機會[10]37-41。

以上制度設計已經較為成功地把漁民從漁場里加以分隔，賦予了每一位漁民較充足的捕撈空間，而且也保證了每個捕撈點的捕撈量。與此同時，所有的漁船都能擁有最佳的捕撈機會，較大程度上降低了因為爭奪某一熱點地區(qū)而引發(fā)械斗的可能性。至此，奧斯特羅姆在理論和經驗層面提出與傳統(tǒng)集體行動理論相左的觀點。并論證了在國有化和私有化之外，存在其他多種可能的治理方式，并且亦能有效率運行。“市場和國家在現代政治經濟生活的一些領域里都無法增進福利。結果，政治經濟學家們需要一組更為豐富的政策設計框架，而不只是市場或者國家。”[9]3不過，上述探討僅限于解決CPRs治理理論和經驗層面的替代解決辦法，對于更為深層次的問題，比如一群委托人如何才能將自己組織在一起解決制度供給、監(jiān)督和承諾問題，仍然屬于理論難題。所以，奧氏接下來主要運用制度分析的方法，展開對上述疑問的探討，對于維護公共池塘資源的可持續(xù)開發(fā)、克服地方性公共物品的供給難題提供了若干有益啟示。

三、小結

綜合考察奧斯特羅姆有關自主治理思想的探索歷程，可知傳統(tǒng)經濟模型的相關分析強調，在人類如何可持續(xù)地利用公共資源、確保資源長期存續(xù)而非衰竭的問題上，只有通過引入一系列國有化或私有化的產權安排才能避免悲劇的發(fā)生。然而，奧斯特羅姆的自主治理思想的生成過程經歷了從質疑到開創(chuàng)的演進路徑。她首先對傳統(tǒng)解決公共資源領域中集體行動困境的政策方案提出了質疑，并證明了除政府和市場之外，人類社會還存在自發(fā)生成的制度安排。因此，她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了第三條路徑：資源占用者可以通過自主組織進行有效的自主治理。這一思想的生成具有重要意義，它突破了傳統(tǒng)集體行動理論的限制，擴展了現有的制度理論，并為公共資源的可持續(xù)利用提供了理論指導。進一步分析中，奧斯特羅姆從傳統(tǒng)的集體行動理論模型，如“公地悲劇”“囚徒困境”和“集體行動的困境”出發(fā)，對公共池塘資源的治理問題進行了詳細闡釋。她認為這些模型僅使用了極端假設的隱喻，并不符合實際情況。奧斯特羅姆的研究發(fā)現，在治理小規(guī)模公共池塘資源的情境中，個體之間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加強彼此之間的認識、交流和互動，從而建立起信任、理解和互敬等社會資本條件。基于此，我們認為奧斯特羅姆已經超越了“公地悲劇”等傳統(tǒng)集體行動理論設定的理論框架。尤其是她關于制度對行為的影響研究，對于解決復雜的資源管理問題至關重要。這種以自主治理思想為指導的公共資源管理模式在多個方面具有實踐意義，包括提高資源利用效率、緩解生態(tài)環(huán)境壓力、激發(fā)公民意識和促進民主政治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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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廣東）

收稿日期：2023-07-11

基金項目：深圳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2023年度課題“‘雙區(qū)’戰(zhàn)略驅動下深圳新型智庫治理體系的效能提升研究”（SZ2023C004）資助

作者簡介：任恒，副院長，特聘副研究員，碩士生導師，博士，從事集體行動理論研究；黃欣欣，碩士研究生，從事集體行動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