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自西周時期便出現(xiàn)了專門用于識字教學的字書,在幾千年的歷史流變中,識字教材在延續(xù)傳統(tǒng)的同時,不斷融入新的元素,形成了獨特的發(fā)展脈絡。傳統(tǒng)識字教材契合了集中識字的教學模式,大多采用韻語形式,識字教育關聯(lián)知識教育和思想教育,推動了漢字在不同社會領域的傳播和普及。其中,作為主流教材的“三百千”與雜字類教材相互補充,共同滿足了精英階層與大眾階層的識字需求。晚清時期,中西方文化發(fā)生了激烈的碰撞與交融,識字教材的編寫順應歷史發(fā)展潮流,著力創(chuàng)新編寫理念、更新知識結構、建構學科邏輯,切實提升了識字教材的知識性、科學性、人文性、趣味性,推動了識字教材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型。
關鍵詞:識字教材;蒙學;字書;傳統(tǒng)教材;新式教材
《說文解字·敘》:“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1]可以說,文字在國家政治、社會生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識字教學也在古代教育體制中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識字既是教育過程的起點,也是蒙學教育的重要內容。中國的識字教學起源于西周,《史籀篇》是見于著錄的最早的識字課本。之后,一系列識字教材相繼出現(xiàn),推動了漢字在不同社會領域的傳播和普及。在幾千年的歷史流變中,識字教材在延續(xù)傳統(tǒng)的同時,又不斷融入新的元素,形成了獨特的發(fā)展脈絡。晚清時期,中西方文化發(fā)生了激烈的碰撞與交融,識字教材的編寫順應歷史發(fā)展潮流,著力創(chuàng)新編寫理念、更新知識結構、建構學科邏輯,推動了識字教材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型。
一、傳統(tǒng)主流識字教材
關于先秦及秦漢時期的識字教材情況,《漢書·藝文志》曾有簡要記載:“《史籀篇》者,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與孔氏壁中古文異體?!渡n頡》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歷》六章者,車府令趙高所作也;《博學》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體復頗異,所謂秦篆者也。是時始造隸書矣,起于官獄多事,茍趨省易,施之于徒隸也。漢興,閭里書師合《蒼頡》《爰歷》《博學》三篇,斷六十字以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為《蒼頡篇》。”[2](P1529)
在早期識字教材中,只有《急就篇》較為完整地保留下來?!都本推废鄠鳛闈h元帝時黃門令史游所編,全書收錄了兩千多個常用字?!渡n頡篇》四字一句,《急就篇》在形式上則更為靈活,有三言、四言、七言。漢代的民間歌謠和樂府多是七言與三言、四言相間的雜言,《急就篇》靈活多變的形式或許是受到了當時詩歌體式的影響。顧炎武《日知錄》云:“漢魏以后,童子皆讀史游《急就篇》……書家亦多寫《急就篇》”[3](P1184),再加上它包括品類,錯綜古今,于是《急就篇》就成為此后幾百年間最為通行的識字教材。劉占泉認為,《急就篇》是周至秦漢字書集大成者,集中體現(xiàn)了西周以來逐漸形成的識字教學的路數(shù)[4]。
兩漢時期,學童的識字能力備受官府重視,“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2](P1529)。與此同時,社會對文字的需求急速增長,編寫字書遂成一時風氣。總的來看,這些字書在內容和形式上都有著明顯的因承關系。第一,選字延續(xù)?!渡n頡篇》“文字多取《史籀篇》”,《急就篇》亦皆“《蒼頡》中正字”,字書的收字范圍主要是社會基本用字,字量大約在兩千左右。第二,體例傳承。《蒼頡篇》“依字義系聯(lián)”的思維已初現(xiàn)端倪,北大簡《蒼頡篇》中“松柏橎棫,桐梓杜楊,鬱棣桃李,棗杏榆?!钡?,將與“木”相關的字集中排列[5],《急就篇》更是明確提出“分別部居不雜廁”的原則。這些實踐和嘗試都為后來《說文解字》“據義系聯(lián)”的編排提供了思路和啟示,同時,這一時期的字書也奠定了后世識字教材的基本格局和編纂體例。
自唐以下,《千字文》等新興識字教材出現(xiàn)并廣泛使用,《急就篇》逐漸退出主流教材舞臺?!肚ё治摹吩谶x字和押韻上進行了創(chuàng)新,全書選取一千個常用字,四字一句,押韻自然。它一改之前啟蒙識字教材在收字上難易混雜的局面,全文沒有生僻字,也無重復字?!肚ё治摹范ㄎ痪_、知識豐富、語言洗練,學童通過學習《千字文》,能夠掌握漢字、增長智慧、陶冶氣質,因此深受歡迎。南北朝以后,中國與朝鮮半島、日本、越南等地交流日益頻繁,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交流方式,《千字文》也在漢字文化圈得到了廣泛傳播。
宋代以后,《百家姓》《三字經》在社會上流傳開來?!栋偌倚铡肥珍浟怂陌俣鄠€常見姓氏,讀起來朗朗上口,有著極高的實用價值;《三字經》通篇采用三字韻語,將識字教育與知識輸入、道德養(yǎng)成融為一體,兼具識字讀書、培植學識、修養(yǎng)道德的作用?!叭偾А眱热葚S富、邏輯連貫、韻律和諧,它們既相得益彰,又互為補充,擴大了識字教學的內容,成為古代最為通用、最具影響力的一套系列教材,至晚清時期仍然沿用。
明代呂坤《社學要略》云:“初入社學,八歲以下者,先讀《三字經》以習見聞;《百家姓》以便日用;《千字文》亦有義理?!盵6](P26)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對中國鄉(xiāng)村學堂進行了調查,發(fā)現(xiàn)學童接觸到的第一本小冊子是《三字經》,并認為它具有不可低估的影響,充分證明它是一本高度精煉的知識精華[7](P55)。其他基礎讀物還有《百家姓》《千字文》,掌握這幾本小冊子后就開始學習“四書”。明恩溥還說道:“七八歲的小學生們第一次踏入學堂的時候,一個漢字都不認識。既不會拼讀漢字,也不懂其含義。老師照著書本一行一行地領讀,孩子們一行一行地跟著重復。經過一次次地糾正讀音,直到學生念正確為止。學生就通過這種方法把讀音和字形聯(lián)系起來。隨后,每個學生被指定一兩行的漢字朗讀。學會讀音后,他們接下來所謂的學習任務,就是扯著嗓門高聲朗讀這些文字,有多大勁就使多大勁。所有中國人都把高聲朗讀看作孩子教育中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學生合上書能夠一字不差地背出書上內容時,就算是‘學會了’。然后,學生背對著老師以免看到書上內容——飛快地背誦。”[7](P54-57)這段文字如實記錄了“三百千”在晚清鄉(xiāng)村學堂的使用情況,也細致地描述了古代社會主流的教學方法——誦讀法。誦讀是中國古代識字教學和文化教學的重要方法,傳統(tǒng)識字教材對韻律和節(jié)奏的追求,正呼應了這種教學方法,韻律美、節(jié)奏感強易于誦讀和記憶。
二、傳統(tǒng)雜字類教材
學界一般將傳統(tǒng)識字教材分為兩類:一類是“三百千”等被官方認可的主流教材,它們是通向“四書五經”的橋梁,也是學童日后科舉應試的重要基礎;另一類則是“雜字”教材,是民間流傳、主要供底層民眾使用的非正規(guī)識字教材,這類教材在宋代大量出現(xiàn)并廣泛流行。
張志公指出:“雜字,在歷史上所起的作用,所做的貢獻,是難以估量的?!盵6](P30)《說文解字·衣部》:“雜,五彩相會?!盵1](P169)段玉裁注:“所謂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也。引伸為凡參錯之稱,亦借為聚集字。”[8](P395)由此可知,所謂“雜字”,即匯集、聚集有用的字進行集中學習。東漢魏晉至南北朝隋代,產生了許多直接以“雜字”命名的字書,如《雜字指》《要用雜字》《俗語雜字》等。常鏡海認為,這些“雜字”書是后世雜字教材的源頭,“近年所出之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雜字書,亦仿古而作也”[9]。不過,據李振聚[10]、鄭阿財[11]等考察,魏晉“雜字”書屬于一般字書,其內容、性質、宗旨、功能均與宋元以后流行的雜字書籍迥然有別,雜字教材的源頭應為《史籀》《蒼頡》《急就篇》等童蒙字書。
雜字類教材主要面向中下層平民子弟,往往編者不詳,同時也不載于藏書目錄,后人很難對其追溯源流。它們在內容和形式上主要有以下特點:第一,大多采用韻語形式,以事類為單位,語言通俗生動。如《一年使用雜字文》:“門冬瓜線紅柑子,龍眼荔枝糕餅軟。茶匙茶盞茶壺子,桔餅點茶再食煙?!钡诙哂絮r明的地域特色,地方雜字書多收錄當?shù)氐姆窖运鬃帧H缙阉升g的《日用俗字》就收錄了許多山東方言用字。第三,收字靈活,體現(xiàn)了豐富的功能訴求。編者一般會根據學習對象和編寫意圖來確定收字范圍,如《農業(yè)雜字》《契約雜字》《藥寶雜字》《士農工商買賣雜字》《幼學雜字》等。第四,字量沒有統(tǒng)一標準,少則幾百字,多則上萬字。如蒲松齡的《日用俗字》共1588句,11116字,是元明清以來字數(shù)最多的一部雜字書。
美國學者Rawski在Education and Popular Literacy in Ch’ing China一書中,曾對雜字教材的性質和意義進行了深入探討,她分析了“三百千”等識字教材與民間雜字的對立,認為后者更為貼近生活日用[12](P39)。誠然,“經書字為作文用,未必盡合時宜”,對于鄉(xiāng)農子弟而言,生活日常用字無疑更為緊要和適用。溫海波將“三百千”用字與雜字教材用字進行了初步對比,結果顯示,它們僅有半數(shù)共有字,一些生活常用字并沒有被“三百千”收錄,如“油、茶、餅、豬、肉、糖”等[13]??梢?,實用性是雜字教材的首要特征,它們彌補了主流教材在學習對象、學習內容與社會功用上的缺失,是主流教材的有益補充。晚清至民國時期,雜字教材的種類和數(shù)量達到了高峰,它們在社會底層廣泛流傳,在提高兒童及成人識字量、解決大眾識字問題、促進大眾書寫能力提升等方面,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三、圖文類識字教材
與僅有文字的識字教材相比,圖文對照的形式更富趣味性,更能激發(fā)幼童的學習潛能,圖像可以幫助學童實現(xiàn)形義對應,從而更直觀地理解漢字的意義。中國在13世紀便出現(xiàn)了圖文并茂的識字教材,在之后的演變過程中,教材內容不斷增加,圖像形式愈加豐富,識字功能也日益完善。
(一)對相類教材
初期的雜字教材多以純文本形式呈現(xiàn),明清時期又涌現(xiàn)出不少圖文對照的雜字教材。《中國善本書提要》曾提到《新編對相四言》一卷:“‘對相’謂為每字或每詞出一相,對刻于次行,以便童蒙,如今日‘識字圖說’……實教育史上所應大書特書者?!盵14](P372)圖像的介入補充了學童認知經驗的不足,有利于增強學童的識字興趣,是識字教材編寫的一大進步。不過,對相類教材仍然是服務于集中識字的教學模式,繼續(xù)恪守著韻語識字、記誦學習的教學傳統(tǒng),主張學童在閱讀和記誦中掌握文字,并不重視字形和字義的講解。
對相類教材版本眾多,本文依據的是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藏《新編對相四言》。該教材共收單字224個、雙音節(jié)詞82個,與之相應,配有圖像306幅。在語言上,四字一句,部分押韻。在編排上,采用右文左圖的形式,一列為字或詞,一列為與之對應的圖畫。名詞類配圖以寫實的方式對名物的樣貌進行描繪,形容詞類配圖則通過形象的對比來加強詞義表達,如高與矮、肥與?。教材選字注重生活日用,常用單字如天、云、雷、雨、日、月、斗、星;雙音節(jié)詞如剃刀、涼傘、交椅、簸箕、斗笠等。字詞編排順序大多依據事類,同一事類放在一起,單字包括自然類、動物類、植物類、器具類、衣物類、人體類、身份類、形象類等,其中,器具類還可細分為家具、文房用具、碗具、勞動工具、樂器等,雙音節(jié)詞的編排也同樣體現(xiàn)出相對嚴密的內在邏輯?!缎戮帉ο嗨难浴返木唧w刊式可如圖1所示:
張志公對《新編對相四言》的用字特點及所收名物進行了研究,認為其最早版本約出現(xiàn)在南宋晚期,后經元明清三代多次增刪、修改,產生了一系列同類教材[15]。通過版本的比對,我們發(fā)現(xiàn),在教材演變過程中,后出版本會有意對底本的用字、收詞和圖像進行改造。如明洪武年間金陵王氏勤有書堂版《魁本對相四言雜字》(1371年),收有“薑”字,該字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藏《新編對相四言》(1436年刻本)中,寫作“姜”。薑,經傳作“薑”,《說文解字》則作“?”?!墩f文·艸部》:“?,御濕之菜也。從艸彊聲?!盵1](P10)《說文·女部》:“姜,神農居姜水,以為姓。從女羊聲?!盵1](P259)“薑”“姜”原本是兩個不同的詞,張書巖等《簡化字溯源》指出:“由于兩字同音,近代在中醫(yī)師的藥方和藥店里常用‘姜’代替‘薑’?!盵16](P103)依據此書我們可以推斷,明代民間已經流行用“姜”同音替代“薑”了。對底本的改造是一種適時、適地的更新,也是對相類識字教材突出實用、貼近日用的體現(xiàn)。
圖文對照,易于識字,對相類教材的出現(xiàn)是傳統(tǒng)識字教育的創(chuàng)新,也是教學理念和教材編寫的一大進步。幾百年后的今天,學者們通過大量實證研究肯定了圖文教學的效果,雙模態(tài)教學特別是圖文模態(tài)有助于學習者多元智能的開發(fā),也有助于積極調動學習者的識字興趣,促進學習能動性的發(fā)展。
(二)《蒙學報》“識字法”
光緒二十三年(1897)十一月初一日,蒙學公會發(fā)起人汪康年、葉瀚等在上海發(fā)行了第一期《蒙學報》。他們認為,當時的蒙童教育無視兒童天性,忽略兒童學習特點,在教學內容和方法上都存在嚴重問題。受西洋和日本教育的啟發(fā),針對“中國教法之極弊”,《蒙學報》倡導新的教育理念,創(chuàng)新了教學內容和培養(yǎng)方式,“取淺明通便之法、切實易能之書,教之有道,輔之有序”[17]。葉瀾在《蒙學報緣起》中引用了梁啟超《論幼學》的觀點:“論教法也,先識字,次辨訓,次造句,次成文,不躐等也。識字之始,必從眼前名物指點,不好難也?!痹趧?chuàng)辦者看來,識字是學習的起點和學問的基礎,識字教學要遵循兒童的認知特點,講究科學的方法和合理的順序。他們意識到:“古人圖書并重,后世有書無圖,《詩經》《爾雅》雖多鳥獸草木之名,而未識其形,未詳其義……童子目未經見,勢難領會?!盵17]有感于此,《蒙學報》開設了“識字法”專欄,于圖文之外又增加了解釋性文字,使學習者能夠“識其形”而“詳其義”?!睹蓪W報》“識字法”專欄可如圖2所示:
“識字法”版面簡潔有序、層次分明、充滿美感,這種革新,既是對傳統(tǒng)智慧的確認,也是對外來新事物的接納。《小孩月報》中有如是記錄:“《花夜記》一書,又叫《四言對相》,書坊中本來有賣的,其中畫的有人物花鳥等類,使蒙童看圖識字,誠是善法……今將西國精細的圖畫,百有余張,集成一書,也名他為《花夜記》,但是名兒雖同,其實確是兩個樣兒的,因為向來有的《花夜記》略而不詳,畫傍只注一字,沒有訓解,我們著的第一卷也是這個樣兒。但因圖畫未曾齊集,故未曾登印,這是第二卷,同第一卷不同,用淺語注釋,俾小孩子觀看,可以一目了然?!盵18]在“文+圖+注釋”的編寫體例中,“文”選取核心用字,是知識津梁和學問基礎;“圖”生動有趣,著意美化教材版面、輔助字義理解、補充認知經驗;“注釋”語言淺近通俗,融合多學科知識。三者組合在一起,共同豐富、拓展了學童的認知視野,以實現(xiàn)求知啟智的教育目的。
“識字法”關照知識的輸入順序,始于“天地人”“日月星”“山水木石”,而后由簡入繁,循序漸進;編排邏輯清晰,前后貫通,符合學童心理認知和發(fā)展規(guī)律。這時,依托于“三百千”等傳統(tǒng)教材的誦讀法受到沖擊,看圖識字、實物識字、以講解為主的識字法漸成趨勢,識字教學回歸“字”本身,經過字音規(guī)范、字形辨析、字義解釋等,才算完成了識字的教學過程?!白R字法”是晚清語境下識字教學教法和學法的革新,它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識字教材編寫模式。陸胤指出:“釋文與圖像配套的形制,在《蒙學報》推出‘識字法’以后,逐漸與科學繪圖相結合,成為新式啟蒙字書的通例。”[12](P118-119)
(三)《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
晚清時期,澄衷蒙學堂出版的《字課圖說》堪稱新式識字教材的佳作?!肚迨犯濉ば⒘x傳三·葉成忠》:“葉成忠,字澄衷,浙江鎮(zhèn)海人……會朝議重學校,成忠出貲四十萬建澄衷學堂,規(guī)制宏備,生徒景從。
制字課圖說、修身、輿地諸書,諸校用之,以為善本?!盵19](P13811)澄衷蒙學堂出版過很多新式教材,其中,《字課圖說》因其豐富性、科學性和人文性而備受關注,影響甚廣。該書出版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主編為光緒庚寅進士、學堂首任校長劉樹屏。教材開篇參照《馬氏文通》的字類體系,將所收漢字分為九類:名、代、動、靜、狀、介、連、助、嘆,每類之中又把意義相關的詞語排列在一起。采用現(xiàn)代語法觀念分析漢字,反映了新式識字教材的發(fā)展趨勢。1898年南洋公學外院編印的《蒙學課本》,也對馬建忠的字類(詞類)體系進行了詳細介紹。時人認為,以西方語法解釋漢語,有助于蒙童學習,可以使蒙童盡快掌握各類詞匯的屬性以便聯(lián)句屬文,“近時談蒙學者多宗尚之,故特類于首冊”[20](P2)。
《字課圖說》共收3310字,均為“世俗所通行及書牘所習見者”[20](P1),選字兼顧日常生活與日后讀書進取之用。為了詳細了解《字課圖說》的收字情況,筆者將它與“三百千”的用字進行了比較?!叭偾А卑姹疽罁腥A書局“中華經典藏書系列”之《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guī)》[21]。據我們統(tǒng)計,“三百千”共收3338字,去除重復的,合計1470字。經過比對,發(fā)現(xiàn)兩者共同用字為1282個,也就是說,“三百千”中87%的字都被《字課圖說》收入??梢哉f,這些字貫通古今,是社會的核心用字。值得注意的是,清末正值社會轉型之際,知識結構的更新帶來了很多新名詞?!蹲终n圖說》的編寫者與時俱進,在教材中也收入了一些代表現(xiàn)代科學知識的字,主要是化學用字,如銅、澒(汞)、錫等,“以其為原質定名,屢見譯本化學書,不能省也”[20](P1)?;瘜W的傳入發(fā)軔于晚清,19世紀中期左右,大量化學譯著如《化學鑒原》等相繼出版,化學新字應運而生,在晚清科技新字中占了相當?shù)谋戎??!蹲终n圖說》把化學用字收入蒙童識字教材,將識字之道與格致之學相融合,體現(xiàn)出新式教材的特色和導向——舊學與新知合力構建學童知識體系。
為了進一步促進知識的學習,正如教材名字所標明的那樣,《字課圖說》將“字”“圖”協(xié)同真正落 到實處,取得實效?!蹲终n圖說》配有760余幅插圖,或描摹舊圖,或據譯本西圖,繪圖精美,生動形象,發(fā)揮著提高學習效果、拓寬學童視野的作用?!蹲终n圖說》的插圖案例可如圖3所示:
不同于傳統(tǒng)識字教材,《字課圖說》的編者在卷首便詳細交代了教材的使用對象、內容安排、講授方法等,顯示出教材規(guī)范化的近代特色。需要著重指出的是,其學習內容和教學安排均滲透著“分層”理念。第一,漢字分為淺、深二級,淺者為初級,約一千多字,深者為次級,初級字的學習約一年時間,學童能寫能解后,再學習次級字。第二,釋義分為簡說(十歲以下)和詳說(十一歲以上),簡說采用直音法注音,有釋義有組詞,釋義簡潔明晰;詳說采用反切法注音,詳盡解釋本義、引申義與假借義。第三,不同階段的學習內容各有側重,初級注重書寫,“一一依筆畫先后仿錄”[20](P2),書寫任務完成以后教授者進行講說;二級字則“酌量深淺,分別指授”[20](P3)。分層教學的實質是因材施教,為了達到良好的教學效果,在教學實施過程中,根據學習對象的不同,做到內容有異、方式有別。事實上,分層嘗試并非《字課圖說》獨創(chuàng),《蒙學報》在第八冊以后,亦曾嘗試根據蒙童年齡分層編寫。不過,《字課圖說》作為一部完整的、獨立的識字教材,將分層落到了實處,內涵更為深刻,內容也更加具體,既體現(xiàn)了識字教學本身的學科邏輯,也照顧到了兒童的心理發(fā)展規(guī)律,實現(xiàn)了“深其深,淺其淺”的教學目的。
《字課圖說》兼收并蓄、新舊雜糅,既沿襲了舊傳統(tǒng),又表現(xiàn)了新風尚。作為近代史上第一部由新式學堂編寫的識字課本,它科學實用、制作精良,頗受大家推崇,在清末眾多識字教材中脫穎而出,其重印之多,流布之廣,一時無二。
總之,在識字教材發(fā)展史上,晚清新式識字教材的編寫、推行與實施具有重要意義。以《字課圖說》為代表的一批教科書,滿足了新式學堂對識字教材的迫切需求,同時也是運用新理念、新體例編寫識字教材的成功嘗試,并對民國時期識字教材、國語教材的編寫產生了深刻影響。
綜上所述,中國傳統(tǒng)識字教學歷史悠久,為后世留下了豐富的教材資源。傳統(tǒng)識字教材契合了集中識字的教學模式和誦讀的教學方法,大多采用韻語形式,識字教育關聯(lián)知識教育和思想教育,擴大了識字范圍,拓展了識字功能。先秦兩漢時期,識字教材前后因承,源流清晰;南北朝以后,識字教材在內容和形式上進行了創(chuàng)新,知識豐富,邏輯連貫,品類多樣。其中,作為主流教材的“三百千”與雜字類教材互為補充,相得益彰,共同滿足了精英階層與大眾階層的識字需求。晚清時期,中西方文化發(fā)生了激烈的碰撞與交融,識字教材的編寫順應歷史發(fā)展潮流,在新思想、新概念、新語法觀的指導下,實現(xiàn)了編寫理念和編撰體制的新突破,教材編制水平顯著提高,教材的知識性、科學性、人文性、趣味性不斷增強,推動了識字教材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型。今天,我們對傳統(tǒng)識字教材進行研究,不僅是為了總結傳統(tǒng)識字教材的特點、發(fā)掘其當代價值,更是為了思考和實踐在當下如何編好體現(xiàn)中國價值、中國智慧、中國風格的優(yōu)秀識字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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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Literacy Teaching Materials
Yu Zhaozhou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of Chinese Language, 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24, China)
Abstract:Since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there have been character books dedicated to literacy teaching in China, and in the course of thousands of years of historical changes, literacy textbooks have continued to integrate new elements while continuing the tradition, forming a unique development context. Traditional literacy textbooks are in line with the teaching mode of centralized literacy, most of which are in the form of rhyme, and literacy education is related to knowledge education and ideological education, which promotes the dissemination and populariza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 in different social fields. Among them, the “SanBaiQian(三百千)” as the mainstream textbook and the Tsa-tzu books complement each other to meet the literacy needs of the elite and the general clas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re was a fierce collision and integra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and the compilation of literacy textbooks conformed to the trend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 focusing on innovating the compilation concept, updating the knowledge structure, and constructing the logic of the discipline, which effectively improved the knowledge, science, humanity and interest of literacy textbooks, and promot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cy textbooks from traditional to modern.
Key words:literacy textbooks;private school;ancient Chinese lexicons;traditional textbooks;new textbooks
作者簡介:于照洲,女,文學碩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