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時國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宣城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作品發(fā)表于《鐘山》《清明》《中國鐵路文藝》《安徽文學》 《文學港》 《詩歌月刊》《江南詩》《西湖》《太湖》《青海湖》《散文百家》等刊。曾獲首屆、二屆羨林杯生態(tài)散文大賽一等獎。散文集《此心安處是圩鄉(xiāng)》。
1
元末明初,我的八世祖續(xù)公,因“罹韓林兒之亂,徙宣邑金寶圩之天字壩去南三里,見其秀水環(huán)繞,架三橋于東西因家焉”。村莊四面環(huán)水,如舟漂湖,三座木橋連接著通往外面的小路。這一住便是六百多年。期間男耕女織,又經(jīng)歷了多少風云際會或歌舞升平。從記事起,就見村子上到處是瓦礫覆地,溝沿處尤多,經(jīng)風雨浸洗,溫潤少棱,有的上面還有一層薄薄的苔蘚,靜靜地躺在水邊,融入了這個村莊,也化入了我幼年的靈魂。
村莊的記憶,還有那些老人口口相傳下來的風物人情故事。“長毛”曾在這里大開殺戒,鬼子來時的“跑反”……不管是震驚的,恐懼的還是奇幻的,茶余飯后從人們的嘴里說出來,都是淡淡的一陣風,不輕不重,宛如隔世。
也許是我的姓氏比較少見,特別惹人注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臺胞宏杰先生回到圩鄉(xiāng),在參觀我們的學校時,看到我的名字,突然問到,章悌先生是你什么人?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他是1949年隨國民黨軍隊潰退臺灣的,是我們村離開圩鄉(xiāng)最久也是最遠的人。這一問,不僅在空間上相隔著整整一個海峽,也相距了一個偌大的時間跨度,對于我這個二十剛出頭的毛頭小伙子,一切都顯得模糊、遙遠、飄渺。當時,我從未見過面的爺爺,已去世整整三十年了。
2
一個新月斜掛樹梢的夜晚,清風伴著蛙聲推窗而入。我端坐書桌,由祖父章悌公主修的家譜在臺燈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的橘黃,燈光中似有一種歷史在流淌。我從未謀面的祖父,讓村莊與我在精神上構建起了一道廊橋。
圩鄉(xiāng)原是一片湖灘地,為古丹陽大澤的一部分。傳赤烏年間,東吳大將丁奉率十萬將士圍湖屯墾,歷四年而成。此事《后漢書》有載。而后,兩晉南北朝直至隋唐五代,各類典籍、詩文卻少有露面。我也曾找了圩鄉(xiāng)各大家族的傳世家譜,最早的村莊也僅溯源到兩宋。大多如我們村子定居于元末明初。這一種文字記載的斷代更加讓圩鄉(xiāng)在我的心中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明清以降,圩鄉(xiāng)崇尚耕讀傳家,一般大的家族多置私塾,延聘塾師授課本族子弟。圩內(nèi)文風漸始昌盛。
祖父輩弟兄十人,按照“仁義禮智信,道德忠恕悌”的順序取名,輩分是“文章華國”的“章”字輩,祖父最小,譜名即“章悌”。
祖父在這個村莊做的最有意義的事,便是主持續(xù)修了本族的家譜。據(jù)說祖父和圩鄉(xiāng)的大先生丁光燾私交甚好。祖父續(xù)修家譜時正是烽火熾烈的抗戰(zhàn)中期,他和上海法政大學畢業(yè)的丁光燾先生有一段對話,至今值得回味。
丁先生說:“方今寇氛未靖,舉國騷然,離鄉(xiāng)背井,謀遜莫遑,何暇涉事于此乎?”
祖父說:“吾族小而丁寡,偏居窮鄉(xiāng)僻壤,寇未曾至,然安樂中寓無限危機。夫宗譜者,固維系親親長長,敦睦本族之樞機也……”
丁先生著書甚多,藏書也豐,但終因歷史變遷,所存難尋。這兩位當時圩鄉(xiāng)的讀書人,最后都沒有像宏杰先生那樣離開圩鄉(xiāng),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村莊。在歷史的拐點依然固守著家鄉(xiāng)的那份平淡和微茫,卻又與寧靜和清新的德行伴隨 一生。
人生的三岔路口,有人順勢而為,乘風破浪;有人固守清貧,潔身自好,淡泊田園。這也許和他的境界、學識、見識、膽識和經(jīng)歷相關。
六十年后,我與丁先生的孫女兒見面,聊起這段緣分,才知道,1954年,丁先生于裘公老家病逝。掐指算算,在丁先生去世六年后,祖父也在他世代居住的村莊因病英年早逝。
隨著年齡的增長,對沒有見過面的爺爺,我好像越來越熟悉。至今祖父于我,傳下來的也就兩件“寶物”:一套《時氏宗譜》,一個他裝書的書廚。家譜是華森伯父用牛皮紙包裹,藏于豬籠,躲過了歷次運動的搜查而幸存下來。書廚是改作菜廚而得以傳承。其余家當在時間面前全部歸還給了造物主。
在祖父修編的家譜中,我知道了我的祖輩中有的曾經(jīng)離開過這個村莊,卻又回到了這里。
十四祖秀青公,他遠赴山西平頂縣任縣令,“案牘勞形,勤于政事,每折獄剖決周詳,民無冤屈……老而歸隱,杜門不出,終日靜坐,不擾鄉(xiāng)里。”
二十二世祖劍閣先生“中年而降,馬帳高懸,裁成后學,一時名士多出其門?!?最后,也是回到這個圩鄉(xiāng)的小村莊度過了他九十歲的漫長人生。
太祖父富三公也曾離開過這個村莊,那是在逃難。1862年的冬天,一家人、一村人和一圩人,一起避難蕪湖。這是圩鄉(xiāng)人來到圩內(nèi)幾百年間最集中的一次離開。
在這個村莊的時間縱軸線上,這一年是前行路上一次巨大的悲鳴?;貋淼娜瞬坏绞种?。太祖父一家?guī)资藘H壽七公和富三公兄弟二人劫后余生回到了村子。從此兄弟二人相依為命,在這個村子繼續(xù)繁衍生息。富三公“足有疾,猶不能自立”,作為兄長的壽七公“誓不復妻,理家務,勤農(nóng)商,為富三公完家室,課其子。侄輩耕者耕,讀者讀,一門之內(nèi),雍雍如也?!敝猎娓高@輩已是弟兄四人,孫輩十人,曾孫輩二十多人,四世同堂“至今不分析,為鄉(xiāng)黨所法則?!痹娓笇氳す菬嵝墓妫骸熬夭揭?guī)行,鄉(xiāng)里咸推為端人正士,地方公益事務端賴維持。如筑壩、修圩、建筑雁翅陡門……無論巨細必假君手而成……”
一縷超越小我的情懷在村莊的脈息中跳動。在這一縷文脈的滋養(yǎng)下,這個村莊孕育了一片敦厚淳樸的民風。
3
父親出生在這個村子,也是在這個村子走的。走了,按照風俗,第二天,就要送到殯儀館火化。那晚,我陪著他睡了最后一夜,而他終究已不能和我再說一句話。
父親去世后,叔叔跟我說了一個父親當“干部”被處分的事。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在村里當隊長,六零年下半年糧食短缺,已經(jīng)是饑荒嚴重,村前的一面垾子栽了幾十畝老油菜,社員們實在餓得慌,就夜夜偷割了充饑。第二年春上,垾子的田里清清爽爽一片光板。父親遂因監(jiān)管失職,被撤職。過了半年,公社才又把他調(diào)到了另一個大隊任隊長。這時,我仿佛有點明白,當年父親為什么對我要離開學校到鄉(xiāng)鎮(zhèn)工作心存猶疑。
如今,父親墳頭就在村子的墳山上,墳山臨溝而建,終年水拍溝岸,月照松崗。它和村莊就像銅錢的兩面,一陰一陽。村子上的人過完了人間的日子,便化作一捧灰住進了墳山。從此,白天再也看不見他們在田野上勞累的影子。每一次到父親的墳頭,我都要揣上一包香煙,點上,敬過去,看著香煙在墳頭漸自燃燒,云煙淡淡。有時我會默默地坐一會兒,扯一根芭茅草的草莖,銜在嘴中細嚼,盯著碑后新冒出的蘆柴嫩葉輕輕地搖擺。待父親“抽完”,又為他點上一根。墳邊的溝水靜靜流淌,田野空曠,沒有人打擾,在風過墳前松柏的沙沙聲中,我聽到了父親的細語。此時,我好像感到祖父關心家族傳承的情懷,通過父親的“叮囑”,化作了我對家鄉(xiāng)的深情和愛意。直至今天,都驅使著我對故鄉(xiāng)一次次的回眸,最后落在了那一粒粒不甚飽滿的鄉(xiāng)情文字上。
4
人過半百,對時間的感受就像看天上的流星。現(xiàn)在想想,我在這個村莊無憂的童年和懵懂的青春就如流星般轉瞬而去。
村莊的前面有一口荷塘。夏天,荷葉間宛如有無數(shù)的小精靈揮著一扇扇荷葉送來微微的涼風,殷勤而體貼,窸窸窣窣地催人入眠。壩埂的竹床常常一字兒擺開,綿延十幾丈。風也有偷懶的時候,此時,華富大伯就會扯起嗓子呼喚:哦塞,哦塞……風是很有靈性的,真的邁著細碎的蓮花小步,又從荷塘里鉆了出來。半夜總是被奶奶叫醒“回屋睡,要著涼了。”于是,懵懵懂懂地換了一個地。第二天起來,不知是在楊柳下的竹床上,還是在房間的床上。
初中失學在家的那段時間,路邊田頭正是到處可以聽到《冬天里的一把火》歌聲的時候,村上的小伙子們喜愛養(yǎng)著長長的頭發(fā),有的索性燙了起來。大伙兒到一起就是練石鎖,玩單杠,拉吊環(huán)。我也混跡其間,沒有木頭,砍了一棵桑楊樹,浸在水中,一個夏天后,扒完樹皮架在房梁二架方之間。到鐵匠鋪打了兩個鐵環(huán),纏上廢布條,用兩根麻繩系在桑楊樹上垂下來,便是吊環(huán)了。這也是我們村小伙子的標配。每天起床,跨出門一抬頭即可看到它們。早中晚,只要沒事就蹦起來吊兩下。這段時間應該是我在這村莊最快樂的時間,記憶中也是這個村子最熱鬧的時候。
那時,村上家家戶戶都是炊煙裊裊。每一次炊煙升起時,都有風來為它助行,它們爬過樹梢,爬得離藍天那么近,變成了一朵朵烏云、白云、朝霞和晚霞……那么飄逸,瀟灑,隨心所欲,俯瞰著大地。一縷炊煙就是一戶家庭的溫暖,也有的炊煙是留戀村莊的,從煙囪出來后偏偏不向天空去,而是一步三徘徊地繞著屋子在樹底下,在屋門口轉。這時村子里的大人就會拿一根長竹篙扎上草把子,像對待戀床的小孩,捅進煙囪,讓它清醒清醒——它的詩和遠方是在遙遠的天空。早先,一位鄉(xiāng)賢曾在塔山山頂建了一座望煙樓,每至晨昏,登樓遠眺,見哪一戶的煙囪沒有冒出那動人的煙霧,他就囑人悄悄地給送去接濟的米糧。“望煙樓”成了他了解民情的一個窗口,那縷炊煙成了他心系蒼生關心民瘼的一條紐帶。
如今的村莊幾乎已看不到炊煙,就是老年人也使用起一扭就開的煤氣灶了,而村莊的青年不知何時起,像那炊煙一樣也向外面飄去,有的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婦女也陪著小孩到城里的學校讀書了。大家拖著一只拉桿箱,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高鐵就像家鄉(xiāng)田埂上細細的小路,不同的城市就是不同的田塊,疲憊了就在田埂上坐下來歇一歇。
5
我的祖輩最起碼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數(shù)百年之久,到我們這一輩,大伙卻集體地逃離了這個地方,仿佛離開它,一定就會有新的生活和希望。村莊包容了我們,我們卻選擇了離開,去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去感受生命的渺小和孤絕。
時空被完全地從來去的路口切斷了,過去已沒有了依賴,那溫馨的小屋,清澈的溝水,嘈雜的雞鴨,窄細的田埂,蓬勃生長的禾苗,成了過去的回憶。也沒有那雄雞啼叫的喚醒,沒有月光在天空和水里的伴行。前面是什么在等待著我們,茫然無知。
我終是不甘。于是,每年除夕,我都要趕回老家守歲,把除夕的這一天騰出來,作為在家在村莊度過的時光。也一定在這一天,我要選擇在老家的浴鍋中洗一次年澡。鍋底紅彤彤的火焰舔熱了浴鍋里的一汪清水,云霧繚繞,鉆進去,仿佛沐浴在云端。身子與鍋中的水交融在一起,整個身心在這個時刻熨貼進這樸實的村莊。童年的快樂,少年的幻想,便于云霧中朦朦朧朧地浮現(xiàn)在眼前,人一下子又覺得清爽和純粹了許多。
本是青燈不歸客,卻因濁酒戀紅塵。終于有一天,還是不能舍下這里的一棵棵綠柳,一條條溝渠,一塊塊躬身耕耘過的田地。也許,進城對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人本身就是一個殘酷的選擇,逼仄的水泥森林,實在容不下那濃濃的鄉(xiāng)愁。我累了,就停下了不斷奔跑的腳步。
我做了一個美麗的夢。
有一天,便索性回來,回到故土,在母親的三間瓦房旁又蓋起三間茅舍,壘起那有著聳出屋宇的煙囪的土灶,買回粗瓷大碗,盛水的大缸,辟一塊土地,播下菜種,有茄子,辣椒,瓠子,豇豆,扁豆,扎上籬笆。暮去,澆水;晨起,薅草。汗水滴下去,有了殷實的收獲。用大鐵鍋,大鍋鏟,炒一鍋青菜蘿卜,煮上一碗米飯,桌上溫一壺老酒,邀幾位老伙伴海闊天空。此時,桌下正躺一條戀家的老狗……
門口的那條溝渠,祖輩們看著它在村莊的岸邊耳鬢廝磨了數(shù)百年。我則于此遍植荷花,不是為了吃雪白的杏花藕,而是欣賞那一塘荷花的淡定盛開,一片枯荷的雨夜叮嚀……
于是,煙火人生重新在這圩鄉(xiāng)的故土燃起。
這只是一個美好夢想。現(xiàn)在每天我仍然是要從“鴿子籠”的家到單位,從單位到“鴿子籠”的家,沒有任何改變。
我常在下班后來到門口的宛陵湖畔。湖水清澈,一石投去,漣漪漸散,將余霞撕成一湖綢緞,映著澄藍潔凈的天。于是,心中塵埃拂去,還原為固有的溫軟和寧靜。待至黃昏,反覺眼光看得更遠,前方仿佛有一片豁亮的白光,我能看到故鄉(xiāng)村頭的樹一直靜靜地守候在那里,非常沉默,一邊沐浴日月,一邊灑落陰涼。我還能看到那一個在一片樹蔭下的如舟漂湖的古老村莊……
這個村莊,有我的父親和我的先祖?zhèn)兊纳诹魈?,也有我們的生命在它凝視中的成長,從過去穿過現(xiàn)在而徑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