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世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文學期刊社社長、《時代文學》主編。作品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小說界》等文學期刊。著有長篇小說《愛若微火》、作品集《牛背山情話》《人體課》《落葉飛花》《龍年筆記》《情到深處》《心雨》《舊時光》《劍膽勤心》等多部。散文隨筆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全國近百家報刊發(fā)表,獲泰山文學獎、劉勰散文獎、團中央“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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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出手不凡,一上來,作者先把天地打通,在女媧補天這則神話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拓展:當年,天塌一邊,地陷東南,女媧煉五彩石補天,一共煉了36501塊,用到36500塊時,補天工程完成。這剩下的一塊,自然與那36500塊有著同等靈性,但它卻無才補天,成為了一個“棄兒”。放到誰身上,這都是天大的倒霉事。很多時候,人生就像排隊,好不容易排到你時,卻情況有變,別人志得意滿,唯獨你兩手空空。只這一點,便已奠定整部《紅樓夢》的悲情氣脈。好在,不得意的人生或人物,恰是小說的“寵兒”,最能鋪展開文學的空間。于是,作者便在“剩下的這一塊”上下功夫,做文章,天既然已經(jīng)補完了,沒關(guān)系,還有情天情?;们樯睿@世間的“情天”正到處是窟窿,凡塵中每個人的心靈似乎都缺著一角,癡癡妄妄,渾渾噩噩,搖搖擺擺,那你就去“補情天”吧。但可想而知,“補天”的工程再大,一則神話就能輕松解決,而“補情天”這種靈魂工程,要做起來就遠沒那么簡單。
“剩下的這一塊”因經(jīng)過淬煉,已通靈性,可以縮成扇墜一般,便含在賈寶玉的嘴里,一同來到人間。因此,賈寶玉就是那塊玉,就是那塊石頭。那塊石頭有著怨氣、戾氣,賈寶玉就有著怨氣、戾氣,他厭煩經(jīng)濟學問,看見年輕的女孩兒就滿心清爽,看見男子就覺一身濁臭。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這便注定他補情天的失敗。但因此就說他“天下無能第一”,也是冤枉了他。因為這“情天”,任是誰,也補不了,補不好,哪怕他賈寶玉賦有一身“情毒”。正如《好了歌》所唱,這世上萬般,怎么是好,怎么是了?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別無他。
《好了歌》本身,并無文采,一如民謠,朗朗上口,淺顯易懂,倒是作者借助甄士隱之口給出的注解,值得格外關(guān)注: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則注解,文采斐然,抑揚頓挫,節(jié)奏鏗鏘,儒釋道雜揉,煙火氣息重,哲學意味濃,一番吐槽,一聲嘆息。我以為其中關(guān)鍵,皆在三個字:甚荒唐!“甚荒唐”無疑戳中了人生命運的底色。所以,作者給出的一串地名物名人名也便統(tǒng)統(tǒng)解了:太虛幻境(虛幻),大荒山(荒唐),無稽崖(無稽),青埂峰(情根),靈河岸,三生石,離恨天,秘情果(迷情),灌愁水,十里街(勢力),仁清巷(人情),葫蘆廟(糊涂),北邙山(白忙),甄士隱(真事隱去),名費(廢,或費勁),賈雨村(假語寸言,或假語存焉),名化(賈話),表字時飛(假以時日飛,或借時勢而飛),湖州人氏(胡謅),封肅(風俗),嬌杏(僥幸),霍啟(禍起)??傊?,一把辛酸淚,滿紙荒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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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紅樓夢》具有世界級的影響,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讀過《紅樓夢》,甚至不排除寫作行中的一些人。也有作家不喜歡《紅樓夢》的,盡管這是少數(shù),甚至極為個別。有好多人對《紅樓夢》內(nèi)容的了解,要么是通過道聽途說,要么是通過影視傳播。尤其徐玉蘭、王文娟經(jīng)典版越劇《紅樓夢》的推出和傳播,更讓相當一部分受眾,誤以為《紅樓夢》就是一出才子佳人戲,主角不過寶、黛、釵三個人,一個司空見慣的三角戀。的確,沒有哪一個劇種,能像越劇這樣更匹配《紅樓夢》,而且后來也難有越劇演唱者能超越得了徐玉蘭和王文娟兩位大師,但她們這個版本的演義并非《紅樓夢》全本,再怎么經(jīng)典,也只能算是其中的一個折子,類似于盲人摸象,只摸到了一條腿。87版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算是經(jīng)典,但對后四十回內(nèi)容的使用上,也存在較大爭議和遺憾。對沒讀過《紅樓夢》的人來說,大多并不知道《紅樓夢》還有這么一段驚世駭俗的開篇。它是從天上寫起,從神話寫起,高屋建瓴地對《紅樓夢》這棟大廈預制下了四梁八柱。
愛情線,或說世情線,只是《紅樓夢》其中的一條線,只不過這條線是明寫,主寫,著墨多,篇幅重,情節(jié)崎嶇,很容易賺一把眼淚,也更容易為世人所樂道。其實,整部《紅樓夢》有三條線,除了情與癡這條線,還有盛與衰一條線,幻與真一條線,這后兩條線或暗寫,或側(cè)寫,若隱若現(xiàn),若明若暗,反反復復,筆力極盡挖掘。這后兩條線恰是書的要義所在。
因此,我把《紅樓夢》所要表現(xiàn)的塵世迷情、家族盛衰和人生幻真這三條線,稱之為《紅樓夢》的“大三線建設”。
《紅樓夢》的三條線,相輔相成,相因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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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條線,塵世迷情。
林黛玉這個人物在第二回中提到,第三回時正式出場。當然,早在第一回中她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只是她那時的身份還是一株絳珠仙草,此時讀者還無法馬上作出對號,須待后來見她不斷哭哭啼啼,直把瀟湘館的竹子都哭成了斑竹,龍吟細細鳳尾森森時,才會恍然明白,那株已修成女體到凡塵中來還淚的仙草就是她。為了方便還淚,作者便順理成章設計出了她三歲喪母,十多歲喪父,無依無靠,寄居賈府,一如給她配置的丫頭名字雪雁,她成了一只孤雁。人長得漂亮,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姿態(tài)非常優(yōu)美,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身子有些虛弱,病如西子,嬌喘微微,態(tài)生兩靨之愁,貌似長有兩個酒窩;性格上因缺少安全感,極端敏感,既自卑,又孤傲,喜歡使小性子,動不動就淚光點點;因為是來報恩,所以五內(nèi)始終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凡此種種,都是要拉開架勢大談一場戀愛的節(jié)奏,否則,意難平。
的確,與寶玉的初見,雙方就都很來電。在別人眼里,寶玉是混世魔王,一副好皮囊,腹內(nèi)草莽,性情偏僻乖張,不過紈袴膏粱。而到了黛玉這里,完全反轉(zhuǎn),是骨骼清奇,是有情有義。賈寶玉更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宛如千年故知,一見鐘情。于別人斷然認定這是瘋語,但作為曾經(jīng)的神瑛侍者,與曾經(jīng)被他灌溉的絳珠仙草在凡塵中相遇,恍忽有些記憶,卻完全在情理之中。他們的確是見過的。但假如從此二人就兩小無猜,共讀西廂,無風無雨,喜赴婚姻殿堂,那不僅不是《紅樓夢》,而且也不是人生了。所以,趕著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第四回薛寶釵一家就來了。前腳剛來了個妹妹,后腳就來了個姐姐。來者不善,于別人是添了熱鬧,于黛玉是堵了心口,感受到了壓力。且不說薛寶釵的家族勢力、形象氣質(zhì)、為人性格、心機手段,單說她也不離身的那塊玉,上刻“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就與寶玉佩玉上所鐫刻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十分工整地對應起來,金玉良緣明顯有超越木石前盟之勢。年輕的薛寶釵更是青春內(nèi)火,容不得另外兩只玉蝴蝶上下翻飛,靠不斷服用冷香丸才能壓得下去。而且,只聽她那丫頭的名字,也讓人驚心,鶯兒,黃金鶯,早有詩言: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黃金鶯明顯就是“當今的黃鶯兒”,她的職責不一定就是“莫叫枝上啼”,但卻一定反映出了主人的心聲:不叫他人作枝上啼。而且,黃鶯兒??椏梢怨竦拿坊ńj,又是何等意思?由此,一出寶黛釵大戲開始上演,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妙玉、史湘云、薛寶琴、襲人、晴雯等一干人粉墨登場。我的學長馮蜂鳴先生曾專此進行過探索,出版了《紅樓夢·寶黛釵戀情內(nèi)幕》專著,用十八個章節(jié),從文本提供的點滴細微入手,從他們的一言一行一念中,仔細厘析了他們之間的曲曲折折,瓜瓜葛葛,幽幽怨怨,茫茫落落,看步步驚心,解處處玄機。此著在研紅文章中屬上乘,我大致同意他的探索觀點,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專門找來翻閱,這兒也正好省下些筆墨。
當然,既然叫世情線,就不會只有寶黛釵這一組,這只是一個主驅(qū)動輪,驅(qū)動著故事向前發(fā)展。圍繞他們,作者還輔寫了齡官與賈薔的齡官畫薔,寫了賈蕓與小紅的蜂腰橋傳心事,寫了王熙鳳與賈天祥的正照風月鑒,寫了賈璉賺娶尤二姐,寫了尤三姐絕情鴛鴦劍,寫了賈寶玉借梅櫳翠庵,寫了白首雙星史湘云,寫了賈環(huán)討好彩霞,寫了賈赦欲霸鴛鴦,寫了賈芹與尼姑沁香女道士鶴仙,甚至還寫了賈寶玉與北靜王、與秦鐘、與蔣玉函等男人之間無法言說的情。
世人皆逃不過一個“情”字!
情,本來是一個很美好的詞,一件很美好的事。但經(jīng)歷起來,往往并非如此。情,最敏感,最脆弱,最是折磨人。尤其愛情,古往今來,雖不乏千古絕唱,但更多的要么是哭哭啼啼,要么是要死要活。即是說,情,既生美好,也生孽業(yè)。
前面說到作者還輔寫了多組人物關(guān)系、制造出多種情感樣本時,故意沒點司棋與潘又安這一出,因為正是他們的私情,導致出了一系列重大變故。這便引出了《紅樓夢》的第二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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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條線:家族盛衰。
《紅樓夢》主寫了玉字輩這一代人,但往上涉及到了水字輩、人字輩、文字輩,往下涉及到了草字輩,上下是五代。寧國府自賈演始,至賈代化,至賈敬,至賈珍,至賈蓉。榮國府自賈源始,至賈代善,至賈赦賈政,至賈珠賈寶玉賈環(huán),至賈蘭。第一回寫女媧煉五彩石補天時,說一共煉了36501塊,但有一塊沒用上,用上的是36500塊,這個數(shù)換作天數(shù)用,那么整好是一百年,喻示寧榮二府是一個百年家族。但這個百年家族是否能始終保持人丁興旺,鐘鳴鼎食,花團錦簇,烈火烹油,具有可持續(xù)性,卻是一個大大的問題。因為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玉字輩這一代,基本上都是安富尊榮,要想找出個能運籌謀劃的,卻是很難。寧國府長門長孫賈珍是個要“將寧府翻過來”的人物;賈蓉、賈璉縱情聲色,尋歡作樂;賈寶玉則懶于世事經(jīng)濟,樂處脂粉堆中;賈環(huán)猥瑣,很不招人待見;剩下一個賈蘭,重孫輩上,尚嫌幼小?,F(xiàn)實中有這種憂患意識的當屬秦可卿,行動上試圖作出改變的當屬探春。竟是兩員女將。這事,已經(jīng)歸天的二位水字輩祖上,從高處肯定看得更明白,也更著急,要不也不會央求警幻仙姑去開導寶玉。小說中對警幻仙姑開導寶玉的做法,寫得很玄幻,也很香艷,這當然是小說情節(jié)邏輯的需要,結(jié)構(gòu)布局的需要,但設若站在旁觀實用和常理訓戒的角度,警幻仙姑開導訓戒寶玉的做法,顯然值得商榷。
警幻把夢中的寶玉,引入太虛幻境,安排了一名乳名兼美字可卿的絕色仙女,與寶玉共度良辰。警幻的想法可能是你寶玉處于錦團花簇之中,惱于“情毒”,苦于“意淫”,其實男女兩情并無奇妙,你且親試,自去體會,即便是與仙女一起,也不過如此,一切春夢皆會隨云散,一切飛花皆將逐水流,又何況塵世中的凡女子呢?
然待寶玉與仙女完成男女之事之后,卻并不像警幻所期待的那樣,曾經(jīng)滄海,別無巫山,而是更加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解難分,醒來后即與襲人偷試云雨情,偷嘗蛇樹果。寶玉的表現(xiàn)與警幻的出發(fā)點完全背離。這就好比是一個孩子早戀,家長讓老師管一管,老師卻天真地想以毒攻毒,直接安排了一夜情,如此一來,第二天孩子就去強奸人了。
早在五十五回探春理政之前,賈府的悲音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外部有甄家被抄、賈雨村降職、王爺壞事;內(nèi)部生齒日繁,事物日盛,出的多,進的少,內(nèi)囊已盡上來了。第五十三回黑山村的莊頭烏進孝(無盡孝)年終繳貢時,通過賈珍的話,就能感覺出來。同一回中,王熙鳳已經(jīng)到了撮弄鴛鴦偷出賈母的首飾,到當鋪去當銀子的地步。第七十二回,賈璉再次動員鴛鴦挪用賈母的私房。這時賈府的敗相雖露端倪,但不管怎么說,外面的架子還能勉強撐著,一下還倒不了。至七十三回大觀園里一只繡春囊的發(fā)現(xiàn),可謂正式啟動了“倒”的進程。在以色列歷史學者尤瓦爾·赫拉利著名的《人類簡史》中有個觀點,歷史的變故和發(fā)展,很多時候并不是因為大事件引起,反倒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細節(jié)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說,一戰(zhàn)二戰(zhàn)都莫不如是。繡春囊事件,同樣也應了這個觀點。
八月初三,是賈母八十歲生日。賈母的生日過得極盡鋪張和奢華,各種宴請從七月二十八日開始,一直排到了八月五日。把嘉蔭堂綴錦客都改造成了臨時休息室,接待室。好不容易過完,這天晚上賈母房的大丫頭鴛鴦,一個人從大觀園往回走。大觀園很大,自然建設得也很好,但唯一的缺點是沒建“公共衛(wèi)生間”,劉姥姥進大觀園時,就發(fā)生過這種情況,差點尿了褲子,拉了褲襠。這會兒鴛鴦內(nèi)急,就想到一個太湖山石后面的樹蔭下解決,沒想到意外撞破了司棋與她姑表兄弟潘又安私會的好事。潘又安,又一個潘安貌的男人。這事放到現(xiàn)在,當然不算什么,可在宗法社會下,這簡直就是天大的事,要不然,司棋也不會跪下給鴛鴦表白,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給我一日。病好,我給你立長生牌位,天天焚香禮拜;病不好,下輩子變驢變狗報答。
鴛鴦姓金,叫金鴛鴦,金鴛鴦撞見了“今鴛鴦”,拆散了“野鴛鴦”,既是巧,也是作者的一種反諷。這種反諷手法,在整部書中,作者隨手取,經(jīng)常用。比如,人物的取名大多成雙成對,但情卻難成以雙,愛卻難以成對。廟內(nèi)修行的基本都沒能修成,想長壽的反被丹藥毒死。襲人麝月等笨手笨腳的,成了福,晴雯蕙香等妖妖嬈嬈的,都成了禍。在那種環(huán)境下,可能太過漂亮也是罪,也是麻煩。
鴛鴦走出角門后,臉上猶紅,心內(nèi)突突的。鴛鴦是丫頭群中的大姐大,性格雖然剛烈,卻也有沉穩(wěn)之風,與園內(nèi)的姐妹們一向要好,她斷然是不會往外說的??伤徽f,并不代表事情就不會露餡。鴛鴦女雖無意遇鴛鴦,但現(xiàn)場倉促,司棋和潘又安就遺留下了他們之間傳情的信物:繡春囊。這繡春囊先是被賈母房里的粗使丫頭傻大姐撿到,體肥面闊、心性愚頑、一無知識的傻大姐,看著兩個人赤條條盤踞相抱的圖案,只當是兩個妖精在打架,正在把玩時被到園子里來找迎春的邢夫人遇見。這事便大了,王夫人迅速組成了抄檢班子,對大觀園各處進行查檢。一番折騰之后,終在迎春房里的大丫頭司棋處,抄出了潘又安信件:所賜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
自第五十六回探春理政改革之后,已經(jīng)陸續(xù)出現(xiàn)芳官與干娘拌嘴,鶯兒與春燕姑媽爭吵,趙姨娘笞打芳官,司棋鬧廚,下人聚賭,平兒遺物,等等一系列事件,事態(tài)基本向著失控的方向發(fā)展,這使得大觀園的自我抄檢,已成為必然。所謂繡春囊事件,只是一個引爆點。
因為素日里這些小姐身邊的丫環(huán)們,根本不把幾個婆子放在眼里,當回事,所以這次抄檢,婆子們心里有氣,格外賣力,總體上也是十分慘烈。對這次抄檢,晴雯雖有強烈抵觸,但主要還是出自個人情緒。要說,對這事只有一個人看得明白,那就是探春。她不僅把囂張跋扈不識叁倆的王善保家的,狠狠摑了一個大巴掌,而且說出了兩句話,點出了問題的嚴重所在。一句是,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卻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一句是,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地來了??芍@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得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這第二句話,尤其讓人觸目驚心,感覺探春才更像個男人??上Я颂酱海髞磉h嫁,一帆風雨路三千,一去無回,把骨肉家園齊拋閃。
這次的自抄家抄,成為了后來官抄外抄的預演。自抄已是心扉痛徹,官抄時的慘烈,更是可想而知。此前所有花團錦簇的鋪墊,都與后來的凄凄切切形成了反照。隨后,晴雯、司棋、入畫、四兒和一群伶官們的被趕,薛寶釵的借故搬出大觀園,都成為了抄檢的余震。大觀園冷了,大家族的根基也動搖了,直至由烈火烹油,到落得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這便引出了《紅樓夢》的第三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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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條線:人生幻真。
余英時先生《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在紅學研究中一直享有盛譽,它把大觀園視作是一個理想的世界。大觀園是現(xiàn)實的,但它更是理想的。
《紅樓夢》的第五回,是個大關(guān)目,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一般作家沒敢這么寫的,一部大書剛到第五回,就把一干主要人物的結(jié)局和盤托出,那這下邊還怎么寫,還能拽著讀者看下去嗎?
《紅樓夢》第五回,賈母等應約要到寧府去賞梅花,寶玉這個跟屁蟲自然少不了也要跟過去。不一兒會,寶玉即想睡中覺,經(jīng)秦可卿安排,睡在了她的臥室。這一睡,便入了仙界。先隨警幻在薄命司看了賈府中部分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后聞了群芳髓香,飲了千紅一窟(哭)茶,喝了萬艷同杯(悲)酒,聽了紅樓十二曲。
秦可卿,這名字已經(jīng)告訴你,情可輕,情重者必傷。亦或情可罄,情是可以盡的,一切都當不得真。這和孽海情天的那副對聯(lián)也很對得起來: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一句慨嘆,一聲嘆息。作者把秦可卿的臥室,描繪得很香艷,嫩寒鎖夢,芳氣籠人。這個臥室不簡單,它可以直通太虛幻境,這也說明秦可卿是第一個在薄命司掛上號的大觀園女兒。
書中,太虛幻境就跟一個部級單位一樣,里面有很多司,什么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夜怨司等等,當然最要緊的,還是那個薄命司。大觀園如花的女兒們,都是薄命的,除非你把紅塵早早看破。比如惜春,她是個出場不多的人物,但她似乎很早就很清醒,黛玉吐血時,大家都去探望,惜春在一旁冷冷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她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真起來。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呢?紅樓十二曲中的《虛花悟》一曲,就是專門唱她的:將那三春勘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guān)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jié)著長生果。
另一個人是賈敬,把公爵的襲名讓予賈珍,自己出道,煉丹求壽,結(jié)果是服丹而亡。以他的情形,他即便不亡,也難以得道。再就是帶發(fā)修行的妙玉,單看她對劉姥姥用過的成窯杯的嫌棄和櫳翠庵中那一簇簇開出墻外的艷麗梅花,就知她與身在紅塵無二,難以修成正果。寶玉相對算得上是一個大徹大悟者,秦可卿的病亡,金釧的跳井,尤二姐的吞金,尤三姐的自刎,晴雯的被逐,黛玉的淚盡,司棋的殉情,鴛鴦的懸梁,芳官的出家,讓他在一次次打擊中,感悟到了人生的無常和人生的無奈。經(jīng)歷花紅柳綠之后,佛門凈地便成為他必然的歸宿。他的皈依佛門,并非是信從了佛教,而只是因為他厭倦了紅塵,已經(jīng)完成了思想上的修行。他一身紅袍,踏雪而去,天地一片肅然,與姐妹們在蘆雪庵聯(lián)詩時的那場雪相比,其溫度已經(jīng)千差萬別。
其實,第一回中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這一佛一道,已經(jīng)對全書做了點撥。空空道人更是已經(jīng)言明: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第二回中出現(xiàn)的冷子興,不知是否可解為冷自行,不動聲色,冷眼旁觀,也許才是察人觀物所取的正確姿勢。
一部作品,如果能從物質(zhì)層面生活層面,上升到了文化層面精神層面,繼而上升到了美學層面哲學層面,最后達到了靈魂層面宗教層面,這部作品必是好的。單純說它反封建,一定是單薄了,一定是矮化了。如果非要堅持索引,堅持考證,把一部徹頭徹尾的小說作品,當作報告文學,當作非虛構(gòu),去對待,去解讀,去無味地延展,那一定是忽視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愚蠢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