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麥家的《人間信》是一部個體成長的“自敘傳”,也是一本咀嚼人生的“沉思錄”。作品通過對“我”成長的自敘,對來自原生家庭中的創(chuàng)傷進行了回溯,也對“父親”成長史中“幾乎無事的悲劇”予以了開掘,寫出了個體成長過程中來自多個方面的傷害與創(chuàng)痛。個體要成長,需要聚集陽光與溫暖,更需走出傷痛與陰霾。最終,“我”在懺悔中擔負起了生命的傷痛,走向了生命自覺。
關(guān)鍵詞:麥家 《人間信》 創(chuàng)傷 救贖
麥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多以“特情”和“諜戰(zhàn)”為主,但《人間信》卻是一本日常的書,一部成長的書。作品以“我”——蔣春富——的成長為線索,寫家族之間的愛恨情仇,也寫動蕩時代的苦難與不幸,但這些始終都在“我”與蔣德貴的父—子矛盾上糾纏交錯,都在“我”對“父親”與“自我”的反身性審視中聚攏??梢哉f,《人間信》與一般的家族敘事不同,也與一般的苦難敘事不同,它是一部記錄個體創(chuàng)傷的自敘傳,也是一部咀嚼人生命運的沉思錄。
一、“我”與原生家庭的創(chuàng)傷
郁達夫曾認為“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a這一觀點可以用來引領(lǐng)麥家《人間信》的解讀。麥家談及《人間信》的創(chuàng)作時多次表示,這個作品表現(xiàn)了自己和父親關(guān)系的一段隱痛。其實,若將《人間信》與他十年前的散文《致父信》b進行互文勾連,可以見到《人間信》中的情節(jié)框架與情感內(nèi)核與這篇散文有著極為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再加上作品第一人稱敘述視角,《人間信》可說具有鮮明的“自敘傳”色彩。但《人間信》是獨特的文本世界,它不僅記錄著時代社會生活的演進軌跡,更承載著個體成長的人生印記。這種印記中有陽光和溫暖,也有傷痛與陰霾。但對于欠成熟的個體來說,來自原生家庭中親人的傷害與創(chuàng)痛尤為深切。
在孩子成長期,父親不僅是物質(zhì)經(jīng)濟的保障,更是其人格形成期至關(guān)重要的資源與典范。但在蔣富春的童年,父親給他帶來的是種種失落、受挫與創(chuàng)傷。“父親”取名蔣德貴,原本是家族期望他能成為一個“德高望重,榮華富貴”c的人,但他不僅未能擁有人生的成功,反而給家族帶來了煩惱和痛苦。敘述者不是以充滿敬仰和尊崇的語氣來敘說長者的歷史,而是在調(diào)侃與不屑、憤忿與無奈的語態(tài)中來展開“父親”形象的塑造?!案赣H”出身于農(nóng)民家庭,但他已經(jīng)遠離了鄉(xiāng)土的質(zhì)樸、真誠與厚重。他身上見不到祖父的剛烈、勇敢和血性,也沒有續(xù)接祖母的勤勞、柔韌和骨氣,而是鄉(xiāng)村輿論場中令人不屑的“大奶嘴”“老童生”“活鬼”與“日本佬”。當然,敘述者并未完全按照鄉(xiāng)土社會對“父親”的框定來進行演繹,而是也寫出了“父親”的某些過人的稟賦和能力。如“活鬼”名號雖然經(jīng)時短,但卻潛藏著他非凡的繪畫天賦;“日本佬”雖然是一段痛苦的經(jīng)歷,但卻表明他有著過人的語言能力。但很可惜,這些全因“父親”的懶惰虛榮、意志薄弱等原因未曾得到應有的錘煉與發(fā)展。最終,他的人設(shè)定格為鄉(xiāng)村所不齒的“潦坯”上。與上述四個綽號不同,“潦坯”,是蔣德貴人格的標簽,也是其人生命運的指向。但從其故事展開的功能與價值來看,“父親”的成長史與人生史指向的是“我”的成長。在兒童成長期,在自居心理與鏡像效用下,孩子總是試圖以“父親”“作為模特兒的人的樣子來塑造它自己的自我?!眃但奶奶的哭訴與鄉(xiāng)親的戲謔,“我”的親歷,都一一坐實了“父親”的不堪與惡劣,“父親”在這里失格與缺位,給“我”的童年人格不僅形成了無法撫平的失落與創(chuàng)傷,更讓“我”陷入了原初性自卑與受挫之中。
為了讓讀者充分認識“潦坯”所包含的意蘊,敘述者不惜反復躍出故事對其進行反復闡釋和解說?!傲逝鞑皇菒喝耍皇腔斓皦牡?,不是狼子野心,殺人越貨,傷天害理,十惡不赦。潦坯的意思是多重的,有邊又沒邊,但總的說是指一個人做事吊兒郎當,不努力,做人輕浮,不成器,對自身沒要求,對他人無責任”e?!傲逝鞑皇悄孀樱皇腔斓?,不是狼子野心,桀驁不馴,潦坯只是骨頭輕,不正經(jīng),不記事,守不住做人做事的底線?!眆蔣富春的不成器、不長進、意志薄弱,散漫慵懶,給蔣家?guī)砹藷o窮的煩惱和痛苦。他偷奸?;?,躲在柜子里睡覺而被日寇逮住去做挑夫;他為了一副墨鏡的虛榮,差點弄丟兒子“我”;他為了賭博,逼得奶奶痛苦不堪中痛哭不止,幾次三番上吊……與這些缺點和毛病相比,蔣德貴最讓人無法忍受和原諒的,是他缺乏獨立意志、人格尊嚴與男兒血性——“該硬時慫”。即使是奶奶哭鬧上吊,拿出家法——數(shù)洋釘來懲罰他,他都不長記性,在父親一錯再錯的煎熬下,悲憤交加的奶奶最終離家出走。
父親讓上輩痛苦不堪,讓成長的“我”抑郁失落,處處受挫。當別人侮辱父親時,他以“怎么阻止?嘴長在他們嘴上”自欺欺人地為自己開脫,讓“我”為其尊嚴感的失落感到痛苦;當“我”失去表演解放軍機會而傷心時,“父親”給“我”的卻是諷刺與嘲笑,讓“我”無法獲得家的溫暖與關(guān)愛;當“我”面對陸軍和白毛的侮辱和欺凌時,父親沒有給被傷害的“我”以“溫暖的擁抱”,也沒有“貼心的寬慰和有力的幫助”,反而給抗爭的“我”以蠻橫地呵斥和毆打。在痛苦無望與悲憤交集中,“我”將匕首對準了自己,在自己身上劃出了一道口子,這道口子也成為了“我”與父親決裂的鴻溝,也是“我”童年無法治愈和修復的“傷痕”。
“從本質(zhì)上講,基本信任與時空在人際的組織狀態(tài)相聯(lián)結(jié)。”g“家”與“父親”原本具有的本體性基本信任與生存依賴,在這樣的矛盾中離散與消失了。“我”開始離家出走,在干爹家二哥的帶領(lǐng)下獨自闖蕩人生?!拔摇弊罱K在時代浪潮的慫恿下,走上了“弒父”之路——舉報了“潦坯”父親賭博的罪行,讓他遭受了八年的牢獄之災,“我”也從此徹底走上了叛“家”之路。“我”過早地背負著孤獨、寂寞、痛苦與愧疚進入了社會?!拔摇痹谶h離“父親”和“家”后,依然難以忘記童年時期因“父親”帶來的陰影和苦痛,但“我”卻對生活和家人難以釋懷時有愧疚。對辛勞不幸的母親常懷歉意,參軍離開故鄉(xiāng)時失聲痛哭,得知親人逝世、離散時有著莫名的悲涼與孤獨,在妹妹的勸說下將“父親”的亡魂從日本接回故鄉(xiāng),百感交集中將老年癡呆的奶奶接回家中……但“我”未曾想到與蔣德貴修復矛盾,也未曾對自己的行為有過質(zhì)疑與反省……這是“我”的倔強與固執(zhí),也是“我”在成長過程中因“關(guān)心、責任、尊重和了解”等真正的“愛”h的缺失造成的創(chuàng)傷性心理的過激反應?!耙粋€人生活的整個結(jié)構(gòu),如果因有創(chuàng)傷的經(jīng)驗而根本動搖,確也可以喪失生氣,對現(xiàn)在和將來都不發(fā)生興起,而永遠沉迷于回憶之中”i。
由此看來,《人間信》以“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敘述了一個父子成仇、親人反目、家庭離散的故事。單從故事情節(jié)看,它與盧新華的《傷痕》有些近似,但盧新華將造成這種人間慘劇的原因歸結(jié)為了時代和社會的瘋狂,但《人間信》卻并不如此,“我”對父親的舉報,與父親的決裂,確實有著那個特殊時代的誤導和慫恿,但“我”并沒有將其視為淵藪,而是將其歸結(jié)為了父親的不堪與可供傳承資源的代際匱乏,是個體在原生家庭中無從獲得“愛”的痛苦和不幸。如果說,《傷痕》旨在揭露社會動亂對青少年靈魂造成的“扭曲”和“精神內(nèi)傷”j的話,那么《人間信》則更多的是在敘述個體成長時期遭遇的失落與創(chuàng)傷,是人性的陰暗讓成長的個體留下難以紓解的痛苦和不幸。
二、父親與“幾乎無事的悲劇”
在“我”——蔣富春的成長過程中,沒有從“潦坯”父親蔣德貴身上獲得認同性資源,他更沒有成為“我”人生的陪伴者、引路人,“我”最終只能在創(chuàng)傷與失落中走向了背叛家人遠離故鄉(xiāng)的流亡之途。其實,作品在展示蔣富春童年人格生成期“父親”資源的缺席與空位讓他造成了無法治愈的創(chuàng)傷的同時,也在敘述著父親蔣德貴成長的悲劇,只是他的悲劇潛隱而“我”的悲劇顯在而已。
蔣德貴出身農(nóng)民,長于農(nóng)村,但他卻與一般農(nóng)家子弟勤勞本分、務實肯干、淳樸忠厚的品性不同,成為了一個讓鄉(xiāng)親和家人所不齒的“潦坯”。究其原委,與他的身體狀況和家庭環(huán)境有關(guān),也與時代因素和文化傳統(tǒng)有關(guān)。作為蔣家唯一的兒子,蔣德貴得到了姐妹們不可能擁有的寵愛:喝奶到七歲,有機會學習,可以不干辛苦的農(nóng)活,即使不成器也能夠得到原諒……與他比照而在的是孿生的小姑。小姑的處境要痛苦得多,她的奶水被搶掉,沒機會上學,從小就得干各種家務,最終在悲愴與痛苦中抑郁地死去……之所以會出現(xiàn)冰火兩重天,根本原因是鄉(xiāng)村社會重男輕女思想的根深蒂固。作為家中的獨子,他成了家中一切希望的所在。讓他念書,試圖讓他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見他拈輕怕重,就想為他圖個手藝活,吃口輕松飯。父親身體的孱弱,讓他與鄉(xiāng)土有著某種天然的不協(xié)調(diào)。但未曾想到的是,他不僅從身體上與鄉(xiāng)土有著疏離,在品性氣質(zhì)上也遠離了鄉(xiāng)土,甚至走向了鄉(xiāng)土世界的末流甚或?qū)α⒚?,成為人人所不齒的“潦坯”。
“父親”之所以會向著“潦坯”沉淪,有著他自身原因,也與爺爺奶奶未曾對其進行應有的砥礪和鍛造有關(guān)?!傲逝鞅拘圆粔?,只是意志差,像一塊鐵,本性不劣,就是缺錘煉,沒打硬,不堅固”k。作為獨子,爺爺奶奶不讓他挑重擔,也舍不得他受煎熬,關(guān)鍵還是在他的成長期對他缺少意志力和尊嚴感的培育。而這主要源自父親成長過程中爺爺?shù)娜蔽?。對于正常健康的家庭來說,父親與母親在兒女的培養(yǎng)中都承擔著不可或缺的功能和責任。母親是孩子的出生地,“她是自然、土地和海洋”,她對孩子的愛是無條件的,讓孩子體驗到溫柔、愛心、付出和善良。而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父親并不代表自然,“他卻代表人類生存的另一支柱,代表思想的世界,人化自然的世界,法律和秩序的世界,原則的世界,游歷和冒險的世界。父親是教育孩子并指引他步入世界之路的人。”l“父愛是有條件的愛?!彼尯⒆佣檬裁词秦熑巍⒅刃?、和創(chuàng)造,讓他知道“愛”不是沒有條件的,而是要付出、報答和服從。在“父親”蔣德貴的成長過程中,她獲得了更多的是來自奶奶的照顧、原諒、寬容和呵護。爺爺雖然在他的世界中出現(xiàn)過,但卻在他成長的關(guān)鍵期過早的離世,讓他失去了應有的影響。就如奶奶所說的爺爺“死得早,正是父親要上枷套鏈的年紀時死了,像牲口不及時上好轡頭,野了,散了性子,成不了器”m。“父親”蔣德貴在奶奶的眼中一直是個孩子,“因為是孩子,所以我們要體諒他,寬待他,像待孩子一樣待他?!眓或許在奶奶和母親看來,待他好,是作為母親的義務,是她們價值的體現(xiàn),但對于成長過程中的個體來說,這是一種極端危險的做法。它會讓對象無法意識到“愛”的雙向性,會讓他失去應對生活的獨立意志,更會讓他無意識深處男性本位意識無節(jié)制的泛濫。這一點在后來“父親”自律意識與責任意識的缺乏中得到了鮮明的表現(xiàn)。
當然,在“父親”的成長過程中,奶奶也履行著爺爺?shù)穆氊煛.敻赣H犯錯喪德時,她會對他進行懲罰,要么是痛苦哭泣,要么就是以上吊來威脅,當然,也有的時候是要父親“數(shù)洋釘”。前兩者與其說是對父親的約束與懲罰,還不如說是奶奶的自我懲罰。而“數(shù)洋釘”雖然會讓他的手受傷而變得血淋淋、鉆心的疼,但這不是源自對自己行為結(jié)果的畏懼,更不是對自我行為責任的承擔,而是無奈中對奶奶的某種讓步或者妥協(xié)。自然,在“數(shù)洋釘”過后他依然我行我素,全然不長記性。面對他的不成器、沒記性,奶奶失去了約束手段也無能為力,最終只能在悲憤交加中離家出走。非但奶奶的離家出走,即使是時代的政治壓力,八年的牢獄改造,依然未曾讓他改變一成不變的“潦坯”人格。后來,他竟然絲毫不念親情與鄉(xiāng)情,拋棄家人遠渡日本去依附他人,最終也因吸食毒品而死于非命??梢哉f,“父親”的一生雖然是令人生厭的一生,但從其父子成仇、夫妻相隔、客死他鄉(xiāng)等等來看,顯然是悲劇與不幸的一生。小說開篇處寫到父親孿生妹妹小姑的死,給整個小說以某種“死亡”的氣息,也可說是“父親”蔣德貴日后生存狀態(tài)隱喻性預敘。
考量父親的言行表現(xiàn)與人生界面的關(guān)聯(lián),可以見到他充滿矛盾的一面:向內(nèi)是“自私”“無責任心”,向外卻是“怯懦”“認慫”。在家中,無論是對爺爺、奶奶,還是對妻子、兒女,他都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愛意和溫柔。反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奶奶、妻子和女兒們對自己的寬容、隱忍和付出。這與父親童年人格生成期爺爺?shù)娜毕嘘P(guān),但更與他無意識深處的男性本位意識以及生發(fā)此種意識的傳統(tǒng)文化的變異有關(guān)。作為家中的唯一男性,“父親”一出生得到了爺爺奶奶的寵溺,奶奶為他放棄了對小姑的哺乳;母親為了照顧他,背井離鄉(xiāng)到了他坐監(jiān)的地方;即使他遠去日本,家人也都毫無怨言……他儼然就成為了家中的“王”。雖然奶奶的斥責與上吊的威脅讓他有所忌憚,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是家庭的主宰者?;蛟S,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舊式家庭主宰的專制與蠻橫,但他的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卻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他的這種極端自私,雖然不是十惡不赦,但卻是人性中灰色與陰冷的因子。它是一種人性中向下的一種自然體現(xiàn),也是男性本位意識和家長制遺存的混合體現(xiàn)。
在書寫“父親”的人生悲劇時,有一個方面值得特別關(guān)注,那就是他雖然在家里地位獨一無二,但向外時卻時刻認慫。不敢維護自己的尊嚴,不敢給欺凌者以應有對抗。這也是作為兒子的“我”最為不滿的地方。在兒女面前,他是“錚錚鐵骨,縱橫捭闔的”,但外人面前卻是“慫人潦坯”o。無論是面對關(guān)金的欺負、還是關(guān)銀的誣陷,“我”的被欺凌等,他都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怯懦與無視。之所以如此,表面看來是克己忍讓、息事寧人,實際上是生命意志萎弱與人格尊嚴缺失的表現(xiàn)。而之所以會這樣,從個體來看,是其人格心理的不成熟;從文化傳統(tǒng)來看,則是他身上集聚了傳統(tǒng)文化的畸變與異化。傳統(tǒng)文化儒道佛三位一體,而在日常生活中儒道互補則是其基本運行狀態(tài)。儒家原本強調(diào)剛毅有為、擔當犧牲、仁愛自尊等,但受專制政治、禮教教化和法、道影響,上述追求大多情況下只是個體倫理圣念的高蹈意向。儒家的價值信條與人生綱目發(fā)生了異化,而道家思想中的自由、獨立、個性、無為等則同樣會發(fā)生畸變,它有著為自由獨立而斗爭的意志與精神、風度與神采,但在以“活著”為旨歸時,它不僅會失去上述光華,甚至會蛻化成茍安混世、自私自利、自欺欺人、圓滑世故地痞化,價值理性也就萎縮畸變p。
可以說,《人間信》不僅寫了“我”的成長悲劇,而且寫了“父親”蔣德貴的成長悲劇。父親對外形衣著等虛榮的專注,對于放縱生活的沉迷,對于自我尊嚴的無視,對妻子兒女的冷漠,對他人的認慫怯懦等等,都不能簡單地視為個體的自然行為,而是有著文化的象征意味。其實在整個作品的“審父”視角下,“父親”就已經(jīng)不是一個自然人倫的父親,而是社會文化與精神心理的象征?!案赣H”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有著時代的原因,也有著歷史文化的緣由。而這些情狀正如魯迅所說的是“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正如無聲的語言一樣,非由詩人畫出它的形象來,是很不容易覺察的?!眖
三、生命成長中的擔負與自由
《人間信》是一部寫給人間的深情之書,即使生活與命運給“我”太多的苦痛與不幸,但“我”依然深愛著這人間。正因如此,“我”一邊敘說著童年的不幸,一邊也在拾掇與剖析著人生經(jīng)歷的種種。反顧既往,瞻望來路,為“我”的成長集聚資源,也為繼續(xù)前行開掘新路。這讓作品帶上了深刻的哲理色彩,在“自敘傳”特質(zhì)外增添了“沉思錄”的色彩。
《人間信》的“沉思”,是由“我”來完成的。它首先表現(xiàn)在對自我成長資源的珍視與反顧上。雖然“父親”是“潦坯”,讓“我”在成長過程中失去了來自父親的精神資源與型塑資鑒,但是奶奶、母親和姊妹們卻給“我”不幸的童年與苦難的成長以滋養(yǎng)、引領(lǐng)和慰藉。奶奶雖然是個女子,但她性情剛烈、自尊自愛。他敢于反抗外來的任何欺凌和侮辱。她嚴正抵抗了阿根大炮的調(diào)戲,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面對關(guān)金侮辱性的戲謔,她義正辭嚴,斷然回擊。當別人欺負父親時,她很是憤忿,希望父親“他去打架惹事,打點殺性出來?!眗為了解救爺爺,她能將自己的面子、尊嚴全都放下,抱著阿根大炮替爺爺求情。“我”被父親弄丟后發(fā)燒、抽搐、說胡話時,她不顧年老力衰,翻山越嶺求神拜佛保我平安,雖然方式迷信愚昧,但其對“我”的愛,確實令人感動。即使在痛苦悲憤中離家出走,她也省吃儉用年年為家中寄來錢財,為家人紓解生計之困奉獻自我之力。當爺爺過世后,她更是以柔弱的肩膀支撐起了整個家族的生存。她的堅強與剛烈、努力和不幸,讓“我”直覺到了人生的不易,也讓“我”百感交集。她在日常生活中給“我”的肯定與認同,鼓勵與教育,期盼與叮囑,更是給“我”以莫大的鼓舞,溫馨與幸福。更讓我體驗到了親人之間應有的關(guān)愛和呵護。也正因如此,“我”會給奶奶洗澡、泡腳、剪指甲,會幫奶奶燒火做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面對他人的欺侮之時,“我”也會像奶奶那樣勇于抗爭、毫不退縮……
除了奶奶,還有母親和小妹。母親在文本中所占比重比奶奶少多了,她在“我”成長過程中的價值和意義很大一部分被奶奶承擔。但與奶奶不同,她最大的特質(zhì)就是寬容、溫柔、堅忍和犧牲,她是溫良恭儉讓的典范。作為母親,她深愛著自己的孩子,從不打罵,“含他們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里怕丟掉,養(yǎng)蝦一樣養(yǎng)兒育女?!眘作為“妻子”,她死心塌地地維護自己的丈夫。父親結(jié)婚那天外出打牌,她能原諒;父親在母親哺乳期內(nèi)出軌,她能原諒;對她無數(shù)次花言巧語偷奸耍滑,她能原諒。當父親下獄后,她為了節(jié)約探監(jiān)的費用,她甚至將家賣掉,來到了父親監(jiān)獄所在的地方,掏糞坑,掃大街,做保姆,拉板車,四處討生活,也毫無怨言;父親為了逃避艱辛的生活遠走日本,她不記恨……但當“我”回到家鄉(xiāng),母親卻不肯原諒我,甚至不讓“我”在家中過夜;即使父親在日本胡作非為不得善終,母親卻以他能忠于婚姻未曾另娶的緣由而無比欣慰……在父親的葬禮上,母親回顧父親的大半輩子——“從見他第一眼,到潦坯,到日本佬,到賭鬼,到監(jiān)獄,到日本(拋棄她),到入殮的最后一眼、哭喪的最后一程,母親一路翻牌下來,居然沒翻父親一張爛牌,沒真正罵父親一句話”。最后“我”深深感慨“我們美化了父親,但真正美化父親的還是母親?!眛但除開這些,母親的慈愛、寬容、付出和自我犧牲,讓“我”見到了人類情感精神的博大、崇高和神圣,她引領(lǐng)“我”超越簡單的善/
惡、美/丑、真/假的道德判斷去面對他人和自我,更引領(lǐng)“我”以更為溫柔、慈悲與自憫的情懷和心態(tài)去面對世界和命運?!拔摇睂Ω赣H的“潦坯”人格一直充滿怨恨和敵意,哪怕“我”與他決裂,送他入監(jiān)獄,“我”從來都不懷疑自己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但生活要向前,既定的過去要承擔,怨恨與敵視,無法改變過去更不能給當下以滋養(yǎng)和支撐?!霸购奘且环N有明確前因后果的心靈自我毒害”,它甚至會“形成確定樣式的價值錯覺和與此錯覺相應的價值判斷?!眜讓“我”不愿反省也不愿正視既往的歷史和未來。但正是母親對于父親的愛,讓“我”不得不在反身性中去思考自己的認識與做法,甚至對自己過于執(zhí)念具體境遇中的善惡對錯而感到卑微和可憐。也正因如此,“我時常覺得母親真可憐,有時又覺得可憐的是我?!眝
對“我”的成長產(chǎn)生積極影響的,除開奶奶、母親外,還有小妹、醫(yī)生干爹、老師婁小青、同學蔣琴聲……是小妹的送別給了“我”真誠的感動,她拼死要“我”接回客死他鄉(xiāng)的父親的強悍,讓“我”體認到了倫理情感的不可動搖。同時,干爹對我的救治、幫助,讓“我”的記憶中滿是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力量;婁老師待人的公平,讓“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與肯定;蔣琴聲的單純美麗,讓“我”的人生充滿了對人生的憧憬和向往……使他們讓“我”與家和故鄉(xiāng)有著難于割舍的關(guān)聯(lián),是他們的溫暖和陽光滋潤了“我”苦澀的童年。
生命的成長,更多的是源自自我對困境的突圍與超越,對自我的反身性審視與觀照。當“我”與父親決裂,受到了來自各個方面的打擊,這里有母親和外公的痛恨,有二姐夫的“刺殺”,更有來自無法抵擋的孤獨和寂寞……這是一種“被拋”狀態(tài),它讓“我”反省自己的言行和心思,促“我”生發(fā)許多“非其所是,是其所非”w的意念。這個時候,“我”會牽念著奶奶、母親、大姐、二姐和小妹,也會對自己與父親的關(guān)系進行重新思考和審視。非但如此,“我”還會格外珍視來自故鄉(xiāng)和家人的任何消息?!拔摇蓖ㄟ^蔣琴聲、小妹的來信對故鄉(xiāng)人事的關(guān)心,對自己家族凋零的傷感與惆悵……“我”雖然不想修復自己與父親的關(guān)系,但卻并非是要背叛親人、遠離故鄉(xiāng)和生命的常態(tài)。在這個近十年的流浪中,“我”飽受了孤獨、寂寞的煎熬和折磨,也在潛意識地尋找著與“父親”修復的可能。
隨著故事的推進,遠在日本的“父親”的過世,讓父子關(guān)系得以直接修復的現(xiàn)實失去了,但修復與和解的進程還在繼續(xù)推進?!拔摇痹谛∶玫膭裾f下答應去日本將父親的骨灰接回,并給他舉行了“三天守靈,七夜送魂”的葬禮;“我”接受了母親要求的家法——“數(shù)洋釘”的懲罰;“我”又一次撲進母親懷里痛哭流涕……即使小說結(jié)尾處通過宋良冢敘述父親在日本花天酒地、胡作非為,甚至是嗑藥致死的種種不堪,也是在以此種方式表明“我”雖然不想與“父親”和解,但事實上卻在做出了讓步與妥協(xié)。但父親卻沒有,他不僅沒有關(guān)心過家人,也沒有過反思和懺悔?!拔摇弊鳛楦赣H的兒子,最終選擇了與他的和解,是在擔負著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和輕。
可以說,整個《人間信》是在敘說一個成長的故事。在兒子的成長過程中,父親傷害了兒子,兒子也傷害了父親。兩者要進行和解,不是放下彼此的矛盾和過節(jié),它不僅是自然人倫中的矛盾沖突,而且關(guān)涉到了成長的個體如何理解世界和擔負命運的問題。在兒子的眼中,潦坯的父親,自始至終沒有可取之處,但他作為血緣的“父親”,是命運安排的無法選擇的事實,是一種生命的自在?!拔摇痹诔砷L過程中雖然總是努力排斥這一事實,甚至以揭發(fā)、決裂等極端方式去否定與掙脫,但那只是一種心理與意識上的。在這個無法掙脫與拒絕的過程中,反而生發(fā)出“我”對父親的傷害,也讓“我”背負著更多的負擔和壓力。人的自由、自為,不在于一味與過去糾結(jié)與爭執(zhí),而在于自我的解放與救贖。主觀上,“我”雖然不愿意與父親和解,但孤獨寂寞中“我”的反思,朝向生活的愛,渴望自由的意向,無不時時引我沉思與自省,走出既往?!拔摇迸懦馀c拒絕接受“父親”,有著時代的原因,也有著“父親”的原因,但更多地是來自“我”對生命理解的偏狹和簡單。生活中,有著真、善、美,也有著假、惡、丑,前者給人以滋養(yǎng)與呵護,而后者也給人以反思與警醒。假、惡、丑并不是外在于自我的他者,是可以拋棄與排斥的純粹的對象,它就在真、善、美的身邊,就附著與彌散在自己的生活與命運之中。向往真、善、美,是一種向上的超越;而接受人性中灰色與陰暗的存在,何嘗不是一種向下的超越?!拔摇痹诟赣H那里,見到的并非是十惡不赦、萬劫不復的大罪與大非,而是人性中難以拔除的灰色與暗區(qū)。接受與直面它,是人的成長的一個必然?;蛟S這種過程非常艱難,但它卻促“我”逐漸覺醒。文本中一個地方非常巧妙,那就是人物人稱從“我”到“他”再向“我”的變化。可說是“我”與“自我”分離到融合的一個過程?!拔摇苯邮芰恕案赣H”,并且承擔起了家族與自我,生活和命運帶來的苦難、傷害和痛苦。是“我”生命自覺自為的過程。但應注意,接受這個事實,并非是認同和肯定這個事實,而是以更為高遠的視界來看待生命,澄明生命的他者并予以超越。文本結(jié)束處,“我”與“父親”和解了,雖然“父親”已經(jīng)逝世不再在場,但這種“和解”成為了“我”成熟的標志。它不再指向死者而是指向自我,不是回到過去而是走向?qū)?。“過去就是沒有任何一種可能性的,是消耗它的諸種可能性的?!眡只有面向?qū)恚淖杂刹艑崿F(xiàn)新的敞開……
“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有權(quán)并可以選擇自己出路”。這種選擇是開放的,朝向新生的“我”才有可能?;蛟S在個體命運中,“對于我的存在,別人是少不了的;對于我所能獲得的關(guān)于自己的任何知識,別人也是同樣少不了的。”y但“他人”卻往往以多種方式存在,或者反對我,或者為了我;或者是陷人于日常的淡漠,或者生成并無關(guān)聯(lián)的區(qū)隔……但“我”卻無法選擇不是如此,唯有的就是承擔與背負這一切并努力朝向自由……
注釋:
a郁達夫:《五六年來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郁達夫文集》,花城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第180頁。
b麥家:《致父信》,《南方周末》2013年12月5日。
cefkmnorstv麥家:《人間信》,花城出版社2024年版,第25頁,第29頁,第101頁,第106頁,第102頁,第271頁,第202頁,第115頁,第227頁,第288頁,第289頁。
d[奧]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113頁。
g[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頁。
hl[美]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頁,第35頁。
i[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引論》,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17頁。
j朱寨:《對生活的思考》,《文藝報》1978年第3期。
p秦暉:《傳統(tǒng)十論》,東方出版社2016年版,第141—191頁。
q魯迅:《幾乎無事的悲劇》,《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71頁。
u[德]馬克斯·舍勒:《價值的顛覆》,生活·新知·讀書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7頁。
wx[法]薩特:《存在與虛無》,生活·新知·讀書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157頁。
y[法]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2頁。
(作者單位: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