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 生于1945年6月,河南省開封市人。專業(yè)書法,兼及詩文繪事。立“碑體行草書”說,并身體力行。主要出版物:《王澄書法集》《中國當代名家系列叢帖·王澄隸書行草書冊》《王澄詩文書法集》《中國書法全集·康梁羅鄭卷》(主編)、《中國書法全集·于右任卷》(主編)、《棚下曲·王澄詩詞集》《半禪堂選集》《中國當代名家名作·王澄卷》《青燈問禮·王澄書畫集》《王澄古稀集·詩詞 文論 書法 繪畫四卷》。
在古希臘,語詞與真理統(tǒng)一于邏輯;而在中國,哲思與情感醞釀為詩性。在物質(zhì)文明長足發(fā)展的今天,我們也應(yīng)看到,資本的擴張、科技的濫用,正在把人類從倫理人一步一步變?yōu)槲镔|(zhì)人、數(shù)據(jù)人。時代召喚應(yīng)對發(fā)展困局的思想與智慧。
東方的詩性文化代表了前現(xiàn)代的人文精神與道德理想的至高成就,天人合一、民胞物與的思想長期影響著東方文人的思維模式,形成了心周萬物、俯仰古今的觀照方式。在詩的境界中生存,人類方可體驗到作為人的原本的意義和價值,從而免于被拋入物質(zhì)與數(shù)據(jù)的泥淖之中。
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理想塑型,王澄憑借雅健的文采與蒼渾的筆墨,淋漓盡致地抒寫著他那詩化的人生。
他曾豪邁奔放地寫出“朱旗鐵艦乘天怒,鎮(zhèn)海投鞭斬惡鯨”,也曾惆悵低回地吟成“只嘆殘紅留不住,嚴霜隨意奪人先”,又或是感發(fā)“巖西老樹當風立,歲歲如斯不世情”的奇峭蒼古,而更多還是質(zhì)古散淡的一路。如其《八聲甘州》詞:
有清茶濁酒伴書樓,小苑也清幽。撫匆匆歲月,三千紙墨,慢了春秋。間或輕抒心曲,別韻復(fù)夷由。長嘯煙波里,一葉扁舟??皣@浮生若夢,思幾曾化蝶,換作莊周。念杜鵑相托,望帝也情柔。感塵寰、心為形役,且逍遙、物我自優(yōu)游。驚回夢,人間天上,不勝綢繆。
其間有蹉跎之嘆惋,亦有堅守之欣慰,物情哲思,意蘊深幽而筆調(diào)從容。
詩是生命的宣解,音樂則是詩的延展?!睹娦颉吩疲骸霸谛臑橹荆l(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p>
王澄近年醉心于作詞譜曲,其所居處的如意湖畔,岸柳拂堤,風光旖旎,而他偏偏疏于腿腳,坐此一片光景成虛設(shè)耳。或許在他心中別有天地,且聽其創(chuàng)作之《胡楊》:“情系戈壁大漠,穿越亙古洪荒。相伴一彎古道,不改千載守望?!蹦恰案畋竟?,傲然屹立,龍干虬枝,揮寫滄?!钡暮鷹?,也正是王澄氣質(zhì)的生動寫照。
在王澄的樂曲世界里,除了長歌悲壯,還有柔情溫婉。一曲《牽掛》低回掩抑,意蘊深沉,譜出人間思念之至味,聽罷使人眸酸?!笆朗聼o常,聚散有時”,人生因緣,且行且珍惜。
還有那首獻禮祖國70華誕的《堯天》:“百年青史大江東,扭轉(zhuǎn)乾坤不世功。擎斧揮鐮承大任,披荊斬棘貫長虹。自強不息征程遠,革故鼎新經(jīng)緯中。七十歲華終契夢,欣看重振漢唐風?!睗M懷豪情地譜出了華夏風云際會、國運昌隆的自信與擔當,聽罷蕩氣回腸。“強國富民雙百計,同心戮力勢恢宏。嫦娥探月驚霄漢,墨子通玄遨太空。放眼寰球瀛海闊,重開絲路五洲通。和諧世界堯天啟,一曲高歌唱大同?!庇殖隽水敶袊季痔煜?,綜合國力與國際影響力不斷增強的時代強音。
南朝沈約云:“天機啟則律呂自調(diào)?!贝髽诽焘x,紛呈萬象,涵融王式的開闊與舒緩,滄桑與深沉。青燈問禮,郁郁乎文哉;拊樂天倪(天倪館),洋洋乎盈耳。
書法繪畫,是王澄本色當行,所書“彈指聲中千偈了,拈花笑處一言無”聯(lián),沉穩(wěn)灑脫的筆性與空靈剔透的禪機妙契無間。集句“短笛吟風素琴橫月,清風出袖明月入懷”,不激不厲、風神自遠的書寫,亦與散淡的語詞融為一體。筆墨間盡是詩性的流淌,語詞中盡是胸臆的抒放。王澄近年深居簡出,每借林泉寄傲。清代布顏圖《畫學心法問答》云:“莊子曰:‘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虼髩K負載萬物,山川草木動蕩于其間者,亦以息相吹也,焉有山而無氣者乎?”王澄所畫山水氣勢磅礴,生機流布,其寫石濤和尚之“就勢推遷,任意紛披”“遠看神凝,近見精微”,亦其畫格之自道耳。又喜用自題句,譬之“慣看煙云入冷秋”的蕭寂,“深谷尋天,溪云問渡”的幽邃,還有“慣看山水未為奇,消得壁游造化移,寫到形神相會處,胸中丘壑自紛披”的奇肆,詩情畫意,完美璧合,信可以為萬物山川吐氣也。古來文人雅尚托物言志,所謂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竹之亮節(jié)高風,松之奇崛盤郁,無不為文人畫者所傾賞。王澄花木接續(xù)了文人一脈,旨在抒寫胸臆,不累于形跡。其穿枝布葉,氣韻貫達而節(jié)奏分明。圈花點蕊,離塵辭垢而率多生意。偏正俯仰之間,也隱然透出了詩的韻度、書的風骨。
從20世紀80年代“碑體行書”“碑體草書”的概念提出以來,王澄身體力行,并將其作為平生執(zhí)著不變的追求,以碑版為體,以行草為用,優(yōu)游于周秦漢魏、殘碑斷碣之間,并參融連綿映帶之帖意,經(jīng)過一番“古硯磨穿”的苦心孤詣,最終形成了爛漫渾成的書法面貌。其時展事日榮,造就了一類又一類流行樣式。這些都與王澄無涉。他是藝術(shù)探索道路上的孤往者。而當我們回望近世書壇,他又不是孤立的,他已然融入了碑學與帖學融合的洪流之中,以其個性鮮明、意蘊深厚的風貌卓然自立。正所謂不求與古人同,不得不同,不求與古人異,不得不異,遁古卻與古賢境界不期而遇,避今且亦不違和于時代??梢哉f,王澄不止開拓了一種書風,還開拓了一種境界。這本于一種理念的持久踐習而終至自然渾成的歷程,與那些明明滿是理智卻偏好賣萌示拙的書壇現(xiàn)象大異其趣。他的探索,也將成為碑體行草發(fā)展中承前啟后的坐標。
具體而言,王澄所倡導(dǎo)的碑帖融合不是簡單的筆法嫁接,而是氣勢韻度的內(nèi)在融合,尤其需要深厚的碑學基本功。他的行草,不循循于帖法銀鉤蠆尾、懸針垂露的書寫規(guī)范,而顯蓬頭粗服,散樸渾厚。這也正是碑體行草的常見風貌,雖少了些綺麗,卻多了些蒼拙。王澄在其《碑體行書近想》一文中指出:
年輕的碑體行書和碑體草書給我們展示的正是一條少有人走卻非常寬廣的路,就時下和往前相當一段時間看,當是一條進入創(chuàng)作、構(gòu)筑個性極理想、極便捷的通道。不過,我想不厭其煩地再次強調(diào):若要進入這個通道,必須在碑學上扎實基礎(chǔ),牢固根本,而后逐漸化入行草,方可得到正果。若以帖系行草摻入些碑意,難以脫胎換骨,其結(jié)果自然是兩碼事。
其識見可謂洞燭機微。我也認同,以帖學為基調(diào),飾以碑之方樸,往往顯得羊質(zhì)虎皮,矯揉造作。當然,此非一概而論,帖體碑用,也未必沒有成功之可能,但這畢竟不是碑體行草概念提出的本義。
王澄書法極重取勢。他講:“勢者,形勢也。有形,方可得勢。有形而無勢,如同僵尸,有形而能出勢,生命躍然?!庇种v:“創(chuàng)作伊始,一筆下去,便生形勢,形勢既出,就要隨機應(yīng)變、隨緣造勢,而不可違犯。因此,一筆帶出一字,一字引出全篇,自可生動自然,妙趣天成?!蔽以跒槠渌龅摹兜浪囖u》中,曾有一段述及其書法風格的文字,謂其“行草大幅,一似天雨寶花,妙曼殊勝。依虛空而灑落,假長風而迤邐。潛氣內(nèi)轉(zhuǎn),動態(tài)中求平衡,陰陽鼓蕩,錯落處顯風姿。聯(lián)翩跌宕,剛健中含婀娜,盤折回互,渾茫處見氣象?!弊杂X頗盡形容之度。好的手感,往往要讓視覺讓位給身體的本能,方可蹈乎其天性之奔放,宣乎其情緒之抑揚,莊子所謂“官知止而神欲行”,妙夫!當書寫從有為到無為,從理性擺布到渾成爛漫,勢成自然之時,藝術(shù)便達到了一種新的自由境界。書畫在王澄這里不止于視知覺,也是身體的知覺,不以目視而以神遇,純?nèi)翁鞕C,心手兩忘。其縱橫捭闔、沉抑頓挫的筆法,一如其暢談天下的容貌辭氣,令人忘俗。
藝雖多能道則一貫。無論填詞度曲,還是濡墨操翰,都是王澄內(nèi)在心靈的跡化。他的生命,就是詩化的生命,他的藝術(shù)也是詩化的藝術(shù)。
中國近代以來的社會大變局,深刻影響了人們的社會階層與身份分化。文化人從傳統(tǒng)的學優(yōu)則仕,經(jīng)歷救亡圖存、實業(yè)救國、科教興國等時代使命的轉(zhuǎn)變,也完成了由文人士大夫,到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再到當代專家學者的轉(zhuǎn)型。作為社會精英的傳統(tǒng)文人以修齊治平為理想,將儒釋道文化與個體生命融為一體,以東方天人合德之觀念為崇尚,知行合一,明體達用,是締造與傳承五千年文明的中堅力量。清末廢止科舉,文人躋身仕途之理想幻滅。一部分具有公共情懷與批判精神的文化人,開始學習引進西方政治制度與先進的科技文化,謀求強國之路。最終,在馬克思主義的引領(lǐng)下,成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興起于國家與民族的危難時刻,鐵肩擔道義,舍小我為大我,會通古今中西,是新文化的建設(shè)者、民族的脊梁。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統(tǒng)一性,文史哲不分,乃至自然科學與人文思想亦多混合,為適應(yīng)國際交流與社會不斷發(fā)展的需求,專業(yè)日趨分化,形成了現(xiàn)當代豐富的學科知識體系,也就產(chǎn)生了大量的專家學者,他們代表了新時代的文化精英。
但同時,學科的細化分解了傳統(tǒng)文化的統(tǒng)一性,淡化了文化人的社會關(guān)懷。兼之商業(yè)文明與社會競爭機制的擴張,更誘導(dǎo)人們關(guān)注個體的生存現(xiàn)狀,忽略了文化人應(yīng)有的擔當。因而,在這個時代,整合傳統(tǒng)文化,增強民族自信尤為必要。十年間,為倡導(dǎo)德性之學,襄助人倫教化,王澄熱心國學,并主持建成國學博覽館,此舉足證其情懷之深廣。
王澄兼具傳統(tǒng)文人與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氣質(zhì)。與他在一起,一半的話題是心系家國,慷慨時局。對兩岸和平統(tǒng)一的愿望,對強權(quán)勢力的憎惡,對崇洋媚外的藐視,對官僚腐敗的痛斥,每每見諸其文章詩詞當中?!拔沂侵袊耍寺暟l(fā)自心底深處。我知道不能數(shù)典忘祖,也知道無國便無家,還知道兒不嫌娘丑。我為祖國的日益強大而自豪,并深深地為祖國祝福!” 這段話是王澄的真情吐露。他看不慣那些捕捉到某些不公的社會現(xiàn)象就大肆誣蔑國家的人,認為祖國在某些發(fā)展時段呈現(xiàn)出的某類社會問題,不應(yīng)該成為國人背叛和厭棄的理由。
多年前,聽聞愛國科學家黃大年的事跡,王澄慨然振筆,譜成《風入松》詞二首,其一曰:
悲風凄雨斷云橫,四海大潮生。國殤往矣尤時祭,更何堪不舍英靈。呼喚天之驕子,瀛寰和蕩回聲。 巡天探地海深行,科技啟新程。殫精竭慮高端占,不移志、強國中興。拼命黃郎未死,千秋萬世碑銘。
字里行間,情真意切,表達了其對這位為祖國鞠躬盡瘁、做出特殊貢獻的杰出科學家的欽佩之情。
像王澄這樣,我們已經(jīng)難以“詩人”“藝術(shù)家”或是“學者”目之,更無須提及那些曾經(jīng)的名位,他是這個時代真正的布衣國士、鐵骨文人。
王澄不遺余力地為民族文化立言,繼圣賢明德之學,求知行合一之用。他心系家國,對國際形勢也多有敏銳之見解;但他又不攖擾于時務(wù),不松動于物利。擔當與出離,是他生命的一體兩面。而如今,王澄的心境更像一葉扁舟“長嘯煙波里”一樣適性與超脫。他講:
無論藝術(shù)或是任何專業(yè),也無論生活或是任何交往,都要時時念著出離。我的體會是,每當出離心提純一分,苦樂感就會減輕一分,這才是真正意義的享受人生。若此,最終會有一種超然其外的體悟,達到不知苦樂的境界,那便是覺。如此境界,任何事情都會做得順乎自然、順應(yīng)天意,而藝術(shù)品格也自會愈見高遠。
本心定則人格定,便能做到于名于利淡然處之,于善于惡澄心觀之;本心定則藝品定,便能做到于技于道一以貫之,于情于理神明為之。有此定力,何愁不能修得正果。
茶飯粗簡,疏于事務(wù),王澄的生活是單調(diào)的。其早歲從醫(yī),盛年名動書壇,知命而后蟄伏退洗,或與三五棋友“相參經(jīng)緯,游戲天地”,或在一室之間“縱橫山水,吞吐煙霞”,倡國學,悟天人,王澄的生命又是豐富的。游于藝而忘其藝,行其所無事,以此角度看,王澄不唯是書者,更是生命的抒寫者;不唯是詩人,更是生命如詩的人,是詩性文化的肩載者;不唯是畫者,更是心中有世界,鳶飛魚躍,興味無盡的人。
八十華誕在即,王澄將有佳作展呈,屆時并有甘醴之約。王澄戲言“喝酒才是正事”,我便問:“敢情展覽只是為開壇飲酒搞個儀式?”他亦笑許。
雖是戲言,但熟悉王澄的人都知道,他這么多年來淡于事務(wù),不善營營,已是慣常之況。王澄既應(yīng)承了展覽,又不欲大張旗鼓,云淡風輕視之。若孟子“行其所無事”者,為之,而毫無刻意。雖以無事之心為之,但揮毫潑墨,王澄畢竟還是行家老手,保質(zhì)保量地完成了“作業(yè)”。
也許,人們會期待王澄從藝生涯的一次大型回顧,但此次展覽呈現(xiàn)的作品多是他數(shù)月間完成的新作,今已收入作品集中。
王澄沒有自存作品的習慣,故在以往各個時段、各個方面的造詣我們很難完整拾湊,最好的呈現(xiàn)就是當下吧,因為每筆揮運里都有經(jīng)歷的沉淀,每片涂抹中都有過往的封存。進一步言,王澄也無須被定格于當下,因為他的藝術(shù)還在不斷涌現(xiàn)著新景象,持續(xù)煥發(fā)著生命力。細細品來,無論書法還是繪畫,那蒼茫渾穆的氣象,從容淡遠的韻度,久經(jīng)淬煉的線質(zhì),開合錯落的章法,已然令人心馳神往。
王澄新作開展在即而展名闕如,某日,翻閱《同人》舊刊,從先生詩句之中偶拾“月漾一規(guī)”四字,便覺莫名契合,先生亦允。自我觀之,月就像是他圓滿的心體,性光澄湛,萬象涵融;水就像是生命的氣機,天地間流行,滉漾無礙。自王澄觀之,月也許象征了自己超然物外的生命訴求與流行不已的宇宙情懷,水月融攝,興象玲瓏。反觀王澄近十幾年版行作品集的命名,從“道者不處”的老莊清凈,“青燈問禮”的儒學擔當,以至今天“月漾一規(guī)”的禪觀化境,又不經(jīng)意勾勒出了一條王澄進德修業(yè)之路徑。那盤桓于天地之間的素月與心中的道德形成了宛同西人康德般同構(gòu)的精神場域。在東方,德性建基于生命開啟之處,生命與德性不可分趨。那素月也不是孤懸于遙遠的天邊,而是光返人間,無往而不自得。
本專題責任編輯:薛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