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祁發(fā)慧，文藝學博士，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供職于青海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主要從事文學批評與文化研究，發(fā)表學術(shù)文章三十余篇。

在世界的快和我的慢之間

為觀察留下一個位置

——西渡《一個鐘表匠的記憶》

劉大偉的詩歌具有清晰可辨的生活的痕跡與面目，呈現(xiàn)著他對生活的敏銳感受和化解能力，他表述樸素并不把生活處理為炫目的詞語景觀，語言收斂，也并不妨礙他應對生命中的陰郁與暗淡。組詩《研磨》中他把個人化的抒情痕跡放置在復雜而具有韌性的生活關系之中，用“寫信”“行旅”“研磨”這些柔和的耐性力量讓生活圖景逐漸清晰。

《行旅》一詩中他寫道：“你知道，送糧的馬匹不再回來/命運的韁繩，只能扽緊一個/丟失了長河的落日”。流逝的時間在詩人的書寫中樹立了現(xiàn)實的秩序，詩歌與生活、自然、動物、生命相遇，相互啟示和教育，正如“此刻雪花已經(jīng)飄落，大河無聲上凍/你還在認真書寫，整個世界——/都成了白茫茫的信紙（《寫信》）”的映照，劉大偉在尋找一種穿透性的時間，這種時間不單單是個人生命的經(jīng)歷與閱歷，也是時代變化的巨大引力場。寫信這種過去的交流方式在今天已是鮮有，當下情感的表達或信息的傳送可在瞬間完成，這種方便快捷造成了個人情感表達的淺層化，也成為了另一種沉重?！杜c母親通話》中母親心滿意足的執(zhí)守與兒子不曾言說的情感密語形成極大的結(jié)構(gòu)張力：“媽媽，別人都說我的詩太輕/因為你要聽/我不敢把它們寫得太重了”。表白式的獨白中嵌入了煩憂、不忍、糾結(jié)與舍棄，母愛是個人化的也是博大的，母親從來都是孩子的孤獨的掩體，或許正因如此，劉大偉把兒子對母親的敬重與愛戴表現(xiàn)為一種反向的心理過程，同時也表現(xiàn)出一位詩人對待至親和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

同樣緩和的憂思與憂郁，也表現(xiàn)在《行旅》這類傳統(tǒng)的主題中：“只消幾個時辰，滿弓就會瘦成彎月/大雪封鎖故鄉(xiāng)。不再回頭的云啊/越飄越遠”。往返于故鄉(xiāng)與生活之地是現(xiàn)代人普遍的處境，個人的內(nèi)在世界逐漸在空闊中孤獨。慣常，旅行的最終目的是他鄉(xiāng)或異域，但劉大偉的筆觸卻落在故鄉(xiāng)，如果人生是一種行旅生活的話，故鄉(xiāng)就是走向異域的起點，而行旅或人生的意義之一就是揭示自身逐漸消失的起源，和一種被事件掩蓋的相互依存。

在看似不知所終的漫長情緒中，劉大偉用沉思的態(tài)度回應著對生活的領悟：“這便是宿命？/你歡喜于神秘力量的操控/又嘆息著眼前白玉混沌/只有流水，它不打算回頭（《研磨》）”。這種自然主義的修辭，也是詩人在告別青年時代之后看待自身的方法發(fā)生了變化，“宿命”一詞似乎是對自我認知的一種不同視力。當個人的經(jīng)驗材料和精神生活在詩歌中成為一種經(jīng)驗結(jié)構(gòu)的修辭轉(zhuǎn)換時，個人生活創(chuàng)造的符號便會擁有一種普遍有效性。因此，“研磨”如同一個時間，呈現(xiàn)著詩歌對個人、對日常生活的記憶，同時也在解構(gòu)著詩人的日?，F(xiàn)實，研磨是個人生命感受的起點，也是個人與生命經(jīng)驗的某種契約。劉大偉在研磨式的寫作中保證了寫作中在場式領悟：“而你拒絕了秩序/順時針行走，又倒回來/瓊漿滲出，畫下苦澀扇面/像一個人耗盡半生/終于覓得空門”，哪怕是對時空迅疾的過渡，詩人也留下了溫情的和解空間。劉大偉的詩歌似乎不符合這個時代破碎的、漂浮的、不確定的經(jīng)驗狀況，但是他的詩歌的柔和建立了經(jīng)驗與詞語之間的信任與真誠，所以，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的詩歌的語言基調(diào)是低郁而沉穩(wěn)的，或有隱忍的獨白，或有自我修復的安慰，總在為接下來的生活做著溫暖的準備。

“三棟樓，六層，三扇門緊挨著/多有老人，他們的原單位早已破產(chǎn)/這是最后的退路，養(yǎng)老式的蝸居/樂觀來講，也是兒孫們的學區(qū)房（《西山一巷14號》）”。一個充滿生活奧義的立體空間，可是生活經(jīng)驗的延續(xù)會成為個人記憶的悖謬。他說“我搬進來，為的是有個立錐之地/后來又搬出去，為我生過重病的孩子/也為更加體面地活著”。來自生活本身的信念成為生活信念在空間上的變化，日常生活中的痛感與幽暗也通過這種變化向在場經(jīng)驗敞開。當然，成年人的無奈感、無力感與無助感也由此走向一種頓悟式的參透與開解：“世間所有的麥子，肯向世間低頭的/唯有青稞（《過馬營》）”。劉大偉具有這種體驗微小細節(jié)的直覺和觸角，以及建立事物間聯(lián)系的遷移能力，他說：“當整個蘭州身披銀裝時/我開始和穿城而過的黃河打賭——/他們一定也是青藏的孩子（《蘭州雪》）”。雪在詩歌中是最為庸常的構(gòu)成元素，它往往參雜著個體對生活經(jīng)驗的引用，詩人的詞語世界放置在緩和與明確之中，所有的故事都是從微小處平凡處見光。

比如他筆下跛足的修鞋匠：“他的遮陽傘為自己畫下小小的圓/然后枯坐成一粒不語的逗點/人來人往，風雨路長。總有一個身影/停下來，把隱秘的傷痕遞給他”。跛行預言的方向令人心疼甚至心酸，可是，這簡單質(zhì)樸的生活足以讓人忘記它本身的艱辛，“跛行了大半輩子，他最在意的是/道路是否平整，那些不能結(jié)伴而行的人/能否聽得見草木低語的濤聲”。鞋匠的時間攜帶跛行的生命疼痛，因此劉大偉的表述具有在場的內(nèi)斂力，他的情感投射中帶有相互糾纏的集體性和普遍性。同樣，他選擇了一個并不常見的意象，用“采鹽船”來恢復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人與事：“他悄悄吞下轟鳴/吞下鹽粒/和高原的晚風”。詩人在思考，外在化和物質(zhì)化占據(jù)支配性地位的時代，內(nèi)在性如何安放呢？“如同一個回家的男人/如同一個不語的男人”。個人在生活中的出走讓世界的圖景變得真實，如同研磨這種重復性的動作對于抵抗時代的貧乏、真實地感受事物、提煉當代生活的重要性。

《波瀾》一詩中隨著詩歌的展開，波瀾從自然之物延展為詩人生活秩序的內(nèi)在部分，為理解世間事、世間物提供了一種視角。湖的波瀾似乎是一個凌亂而神奇的線索，它連接了詩人表達內(nèi)心真實感受的觸點，也能夠讓我們窺見詩人內(nèi)心的波瀾：“多種波瀾，多種存在和證詞/開始互融互釋，最終又否定了自己——這些波瀾，無需填充的漏洞與美/是不被理解的即刻和唯一”。劉大偉的詩歌基本不會有未知的經(jīng)驗或超越性的精神，但是他虔誠于個人的經(jīng)驗與精神譜系?！暗恰@湖水，一直是靜止的嗎/這藍色，一直是晴朗的嗎/身旁的圍欄和電線桿，是可以被忽略的嗎”。設問語氣打開了詩人封閉的主體意識，產(chǎn)生了一種渴望溝通和交流的愿望。

劉大偉擅長將個人化的抒情痕跡放置在生活復雜而具有韌性的關系之中。《美男子》這首詩開頭的過去與結(jié)尾的當下，形成了對峙，美男子的美是一種幽曠的消逝感，也是一種遺棄的孤獨感，他這樣表述到：“美男子注定要被質(zhì)疑”，可是“——他只是個男人，更是病人/除了宿命，無藥可治”。至于美男子自己，雖然用酒、花兒這些微暗的火焰持續(xù)著自己生命的光亮，美男子的生命在生活的庸?；斜缓纳?，最終成為美的沉寂，這種美猶如一種偶然的感性機緣，讓詩人感嘆“那雕花的棺木，配得上他的身世”。詩人深知如果不用“美”來定位或形容，美男子的生命將會落入絕大多數(shù)人口中的俗套和成功生活的反面，所謂美，應該是人心中幸免于難的東西，“美”也是詩人記憶中聳立的哀嘆與遺憾。

有些時候，劉大偉詩歌的現(xiàn)實語境顯得混沌，一個體驗著的主體可能會捕捉這些混沌中某些瞬間的清晰，跛足的鞋匠也好，早逝的美男子也罷，劉大偉用這些人的目光體味世界，似乎是一個良好的倒錯，可是這些人又何嘗不是我們每個人的鏡子？細節(jié)在低處以更加完整的形態(tài)展露每一個體的艱辛與不易，我們也好像能夠以與此相反的方式感慨自己零星的幸運和幸福，而這種方式也透過詩歌的方式容納了更多敏銳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