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萬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風(fēng)消息》《丙申年》《山鳥暮過庭》《山色里》等。作品曾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第二屆青海文學(xué)獎、青海省政府第七、八屆文學(xué)藝術(shù)獎。
春天的秩序
雨是突然到來的,毫無征兆,像一位不懂得提前打招呼的訪客。一個冬季過去,人們肯定在等一場雨。想一想,一場雨既不能帶來富貴,又不能帶來健康,不知道期待一場雨還要圖什么。雨滴撲打發(fā)出聲響時,屋里忽然靜下來,世界似乎朝一口古井里面掉,許多聲音過濾掉,石砌的井壁盡是幽綠。自然的聲音真是養(yǎng)耳。雨滴敲擊窗欞和人家的屋檐,像敲擊黑鳥的翅膀。雨落在黑鳥的翅膀上會有聲音嗎,不會的。可是夜晚漆黑,窗外除了黑鳥還有誰。走到窗前掀簾一望,原來窗外還有斑駁的明亮。幾家燈火幾盞燈,只有屋脊是層層疊疊的黑。打在玻璃上的雨滴已迷蒙,亮晶晶,摸一摸,是浸指的冰涼。
雨也打在今天我遇見的那些花木上。湖畔繁花滿枝的辛夷,門口花朵成云的金合歡,甬道旁細枝錯落的紫葉李,還有那些臉譜一樣濃艷的紅山茶,復(fù)瓣圓潤的迎春花,憨厚老實的花毛茛,矮小的杜鵑檣和早開的八重櫻,它們在雨中是欣喜還是憂慮,它們的花瓣那么輕,明天還能不能見到它。
雨聲里,偶爾有旅人的行李箱滾過水泥地坪,空蕩蕩,慢慢靠近又幽幽遠去。到達的人肯定沒有雨傘可撐,他等待家門打開的那一瞬,貓咪閑臥,燈火可親。如果是出行的人,雨落在眉毛和肩膀上,想必是一陣陣冷冷的惘然。
雨來前我在聽幾首舊曲子。多年前聽過的曲子,再聽時,多年前的影子搖搖晃晃。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耳機都懶得戴。本來要讀幾頁書,夜如此靜,不翻書可惜了??墒鞘煜さ那右恢е聣嫞诌叺臅鴮嵲谀貌黄饋?。以往我是不會這樣散漫的。以往我總是將時間排滿班,刷臉打卡按手印?,F(xiàn)在不會了。現(xiàn)在終于將自己與時間解綁,一個人實在沒必要對時間摧眉折腰。
也不再沉迷過去。濾鏡揭掉一層又一層,素顏的過去經(jīng)脈不通斑痕累累?;貞涍^去是自己給自己搭一個楚門的世界,遮天的幕布一旦扯開,人不過迷在狹小的空間里做鯤鵬游。
明天呢。當我站在明早的陽臺,窗外的世界濕漉漉,遠處是雨霧,近處是錯落的屋頂和樹木。陽光尚未明媚,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皆談不上。夜里的雨落得徹底,植物清爽得像剛刷過牙。一些花開了,一些花在昨夜的雨中墜落。地面上是雨的足跡,細碎的明亮躲躲閃閃。狗一早就牽人出來遛,貓大約還在睡懶覺。我會看看鳥。春天的鳥殷勤異常,唱和起來總忘記自己是只鳥。我也會將視線拉長,看遠處屋角的一大叢芭蕉。那叢芭蕉有一座屋子高,大葉子破碎似乎時時濺淚。本來不知道芭蕉會開花,有一次翻圖冊,看見芭蕉有花吃一驚,從此注意上了它。這四季常綠的芭蕉叢,也不知它的花期在幾月。每次去散步,都要繞到芭蕉下看看有沒有花苞……就是說,明天的程序和今天一樣,偶爾代碼混亂或者指令有錯誤,今天的人也不至于因為明天的不確定而隱伏或逃竄。
至于這春天的第一個雨夜,我如果撐把傘去聽雨打芭蕉,再嘆一聲縱芭蕉不雨也颼颼,大約很詩意,但我不會。性情雖然在,卻不至于犯傻。躲在屋里就好了,一盞臺燈將屋子的一角照亮,墻壁是微微的黃。我聽聽雨,也讓時間聽聽它。人終究是依賴時間的,也依賴萬物。等一場雨,聽雨聲淅瀝,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確定自然的秩序還在,人暫時是安全的。
傍晚的存在
見到一地胡蘿卜的時候,想起昨夜的夢??嬉粋€籃子和朋友找薺菜,田野上盡是白蘿卜胡蘿卜,我彎腰拔一根胡蘿卜吃,蘿卜細得像手指,瞅一眼地里生長的那一些,個個粗。一直走,終于見到一戶人家,院子里結(jié)滿西紅柿,圓茄子似的紫色西紅柿已成熟,蒂部閃著亮晶晶的斑點。主人以為我是討飯的人,我忙著問,薺菜在哪里,主人說,在東南。我為自己的夢和第六感得意,幾步跳到田埂上,想也許可以像夢中那樣拔一根胡蘿卜吃。雜草叢生的田埂高低不平,兩邊的胡蘿卜葉子?xùn)|倒西歪,卻葳蕤。望過去,蘿卜地太壯觀,很遠處才是油菜花和人家的庭院。
傍晚的風(fēng)徐徐緩緩,胡蘿卜的藥味飄出來往四周散。嗅一嗅,不對勁,胡蘿卜的藥味不會太濃烈。探手去葉子底下摸,冒出地面的半截根細細瘦瘦。田埂上有被拔出來扔掉的葉子和根,撿起來看,根本不是胡蘿卜。
有雞在地里找蟲子,肥胖的那一種,估計下個蛋“咯咯”聲也大。退出去,找到附近一戶農(nóng)家。裹棉襖的老頭老太太坐在墻根的小凳子上,身旁的門洞開,貓在門內(nèi)睜著大眼睛,一盆看不清形貌的紅色花沉默寡言。四川話與普通話交流,努力好一會兒終于知道地里種的是川芎。
川芎是中藥,名字熟悉,長在土里的模樣第一次見。大約所有的第一次相見都陌生,熟悉不過是走一個個情愿不情愿的過程。
三月的村路邊多是陌生的植物。一一識別,藿香、蛇床、鼠曲草、楊子毛茛,關(guān)節(jié)酢漿草、半邊蓮,有一些識別不出來,作罷。大櫻桃的花真不如毛櫻桃的花秀氣,也不能靠近嗅聞,花香有股酸臭。豌豆和蠶豆自然熟悉,還有小蔥和芫荽。小蔥芫荽栽到花盆里,可以作盆景。地氣暖,土壤肥沃,小蔥和芫荽綠油油,多看幾眼盡想著摘回家做湯面片吃。豌豆的花是粉色和白色的小蝴蝶,白紫相間的蠶豆花像極了一雙雙偵察的眼睛。
必定得慢慢走,村巷幽深左拐右拐都走得通。碰見的貓多是貍花,小土狗拴在鐵門內(nèi)。蔬菜隨便長,偶爾用竹子做圍欄。來不及摘取的蔬菜開出花,蘿卜花白菜花都是簡潔的十字花科。有閑情的人家,柚子快要垂到地面也不管,他玩的是那個調(diào)調(diào)。枇杷的果小得看不清,有一種耙耙柑還掛在枝頭。春天的樹木都高大,枝杪郁郁蔥蔥不知是舊葉還是新芽。屋后繁茂的竹林有節(jié)奏的拂動,讓人想起《臥虎藏龍》。高手在竹枝上過招眼花繚亂,觀眾驚嘆的是竹枝的韌性和竹林的蒼翠,那一抹綠陷進去就是三月的庭院,深深簾幕無重數(shù)。
斑鳩和不知名的雀在密林中叫,唯有白鷺飛過平蕪。
彎彎曲曲走出來,村口的一條路忽然一直伸,路兩邊是匍匐的麥田和油菜田。麥苗青青盡是年輕人的悵惘,麥田盡頭幾座屋宇一排綠樹,更遠處是矮矮青山平林漠漠?;蛟S是水稻也說不清楚,我從沒見過綠色的稻田波浪起伏。油菜花的明亮令人心顫,望一眼云淡風(fēng)輕憂慮全無。油菜花香飄來時是蜂蜜的味道,如果回憶,剛才在村莊還聞到椿芽和藿香的味道。
不見村人回歸,也不見出行。一條路上來來去去走,直走得暝色來襲,四野朦朧惟余油菜的黃和麥苗的綠。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鳴。不是的。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亦不是。那一時我沒有任何憂愁,悲哀也沒有。我在暮色中只看到暮色將世界包裹,帶一絲悲憫,像包裹一個受傷的嬰孩。搖籃曲輕輕哼起,煩躁的白天逐漸安寧平靜。讓夜融化成夢,讓獅子說話,老虎嗅薔薇花。大自然總是比人更懂得張弛有度,每一個春天都蓬勃,大約就是這個緣故。
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
下午四點多忽然風(fēng)來。風(fēng)聲陣陣仿佛萬千頭牛聚在牧場上一起哞,屋子在風(fēng)聲中輕飄飄沒一點分量。站在陽臺,只能看見樓下樹木一波波晃動。都是些常綠的天竺桂,枝條參差擁擠在路兩旁。路原本窄,樹枝一撐開,形成穹隆。樹下走過什么樣的人,貓怎么逃竄,騎車的人怎樣錯過,都看不見。三月,新芽從舊葉中冒出,成為一樹樹鵝黃的花朵,整個樹冠都蓬松了一圈,興奮的鳥們不知去向。若在平時,鳥們在枝間穿梭,常常是兩三只或者一小群。鳥鳴不斷,許多早晨都被鳥叫醒。這世間所有的窗戶都應(yīng)該讓鳥承包。風(fēng)從樓與樓的間隙吹過來,處于風(fēng)口的樹木搖晃得尤其厲害。如果在曠野,它們肯定哭鬧著要掙脫土壤的束縛瘋狂地飛。
風(fēng)狂,卻無雨。好幾次以為雨來,走到窗前看,仍舊是孤獨的風(fēng)在吹。風(fēng)將天色吹黯,半天雨兜在空中,就是不落下來。
雨是夜晚到來的。雨來的時候,風(fēng)似乎小了些。仔細聽,不是風(fēng)小,是雨來的狂暴。雨借風(fēng)勢,仿佛要將所有的存在都拍一遍,尤其是別人家黑色的雨棚和層層屋脊。樹木們寂靜下來,枝丫間的風(fēng)都跑去給雨助威。為什么說凄風(fēng)苦雨呢,雨和風(fēng)攪到一起,只會狂笑只會興風(fēng)作浪。
風(fēng)聲雨聲中忽然想,這就是“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啊。時節(jié)剛剛好,情景也適宜??耧j一般的風(fēng)雨后,櫻花桃花海棠花一地,茶花更不用提,落花猶似墜樓人。走過的人也不惋惜,樹葉們?nèi)魺o其事依舊油油地綠。
“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以前寫作文大約也借用過這一句吧,可以前,哪里真正遇見過此情此景。
多年高原生活,春天大部分在飛雪中走過,有時五月初大雪還紛紛揚揚。記憶猶新的一次春雨落在某年谷雨,我在小街上走,忽然微微的有雨星飄下,一點聲息都沒有,粗心一些的人根本察覺不到。我伸出手,感受春雨的一點冰涼。莫名喜悅,覺得春天來得太辛苦。至于雨橫風(fēng)狂的日子,多在夏末。那時花已罷,楊絮也飛盡,一場暴風(fēng)雨后,除去積水,大地上沒有多少狼藉。如果是冰雹,蠶豆桂圓核桃大的冰雹噼噼啪啪砸下來,一兩個鐘頭后,植物們七零八落。
有一年前去西安,飛機落地咸陽,打車往西安走。時至傍晚,一輪昏黃的太陽掛在西天,大地平闊,四眺無際。忽然想起“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人仿佛穿越到過去,站在滿川落照中,身邊是凄凄西風(fēng),眼前是蒼茫的漢家陵闕。出租車一直走,我一直看,一句“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從此常記心中,卻從不曾用來形容什么。
九月的天空
九月下旬,成都平原的天空開始陰沉。這種陰天大多情況是,雨在夜晚悄然來臨,凌晨又悄然遠去。如果睡眠深,自然什么都不知曉,晨起只覺得空氣涼颼颼濕漉漉混一些桂花香,如果不趕緊裹層厚衣服,必得十幾個噴嚏天地皆驚。如果睡眠淺,一個時辰醒一次,那樣就能察覺到雨聲在夜里忽遠忽近,仿佛一會兒跑到別處,一會兒又過來,一臉幽怨,玉指翹起只將窗戶玻璃悠悠地敲。而在白晝,雨遠遠隱遁,云像一塊鋪開的灰色圍巾,化纖材質(zhì),沒熨燙,皺皺巴巴,不透氣也不保暖——純粹煩人。
其實從飛機上看成都平原的云并不覺得惱。云層有時像一個陳年鍋蓋,嚴絲合縫壓在平原上空,有時像攤開的煎餅,因為手法尚未熟練,煎餅邊緣裂開,碎掉,東一塊西一塊,拼都拼不完整。如果從更遠處看,成都平原上空的云像一塊貼在天幕上的膏藥,或者一方拋出去的舊手絹。晴空萬里,只有一塊小手絹飄啊飄,那么孤單,“大家不要告訴他?!?/p>
這樣的天空下漫游,總是想起東坡,一個未曾擦肩而過的人,一個容貌不熟聲音無法辨識的人,一個曾經(jīng)血肉豐滿飽受離合悲歡的人??偸窍雽ふ遥桓菀豢脴?,一陣風(fēng)一片云,它們哪一個曾從東坡身邊經(jīng)過而今依然如舊。都江堰1700年前張松栽植的銀杏樹下,我繞木頭圍欄來來去去兜轉(zhuǎn),只為撿一片銀杏葉回去做吉祥物小心呵護。奈何樹葉雖小不見落下,轉(zhuǎn)幾個圈實在情急,胳臂伸進圍欄,在地面摸索撿得一枚糊了泥土半新不舊的葉子,寶貝一般揣回家壓進書中不敢多碰。三蘇祠“眉州第一樹”下,直愣愣地看一對夫妻拍照。樹太大,枝椏錯綜,女人找?guī)讉€方位都不合適,后來搭一只手扶住龍體似的遒勁樹干站住,丈夫舉著手機不停往后挪。想來再怎么向后靠,鏡頭里只有女人沒有完整的樹。那棵千年黃葛樹,它的樹冠是一堆垂天的云,我在墻內(nèi)看見一部分,走出去,看到墻外的一部分……這一方土地千年古樹多,每遇見一株,總是流連,總覺得當年的東坡曾佇立樹下,仰頭。他不僅看枝杪間的鳥,也看樹冠外的天。
來去紗縠行,拍下兩張照片,日期分別是五月和九月。一張是五月初一個晴朗溫潤的午后,游人熙攘。街頭黃葛樹新發(fā)的葉子鮮綠,陽光灑在葉片上,綠色明亮悅目。都是老樹,樹枝遮去照片里三分之二的天空。打牌的人圍坐樹下,多是老頭。普通的撲克牌,馬扎,保溫杯放在腳邊,一兩個塑料袋里是趕早市買來的蔬菜。也有游人坐在樹下椅子上,男孩戴著耳機玩手機,年輕的媽媽和女兒共吃一碗冰粉。自行車和電動車停在旁邊,店鋪的外墻上是各種廣告。另一張是九月的上午,天氣陰沉,空氣已有些微涼意。紗縠行深深的巷子,巷子一側(cè)是高大榕樹。榕樹齊齊向巷子中間傾斜,仿佛誰的力量將它們一點點拉扯,枝子于是伸過去,蓋住巷子的大半個天空。榕樹的葉子已經(jīng)不再油綠,色調(diào)暗下來,年代顯得悠遠。樹下依舊是一些老人。應(yīng)該是一個聚會,幾個人坐在輪椅上,照顧的人坐在一旁。他們的對面,是仿古建筑的店鋪,紅色或者黃色的招旗上是醒目大字。工作日,游客稀少,店鋪大都關(guān)門,只有一家“棉麻工廠店”亮著燈。空曠的青石路面,略略潮濕,穿裙子的女孩撐著花傘走路,騎電動車的男子從巷子深處過來。
千年前的紗縠行,想必也是古樹成蔭,燕子來去。氣候一直未變,春日柚子花落,路面一層白色花瓣細細碎碎;深秋銀杏葉黃,白果噗噗掉下無人撿拾;夏日蟬鳴,梧桐樹寂靜而又喧響……某年一個夏日雨天,清涼暫時遣散云層下的悶熱,少年蘇軾和弟弟蘇轍在學(xué)舍中與鄰友和同學(xué)聯(lián)句做詩。這是他們喜歡的一種游戲,幾個小朋友圍坐一起,出個題目,各人輪流做一兩句串聯(lián),使之成為一首整詩。程建用先吟:“庭松偃仰如醉?!睏钭蓤蚶m(xù)一句“夏雨凄涼似秋?!碧K軾聯(lián)第三句:“有客高吟擁鼻。”尚不到十歲的蘇轍需要結(jié)句,他吭哧片刻,冒一句:“無人共吃饅頭。”
啞默的秋之氣息
秋天,鄉(xiāng)間小路兩旁的植物。熟悉幾樣常見的花:紫薇、百日菊、黃金菊和絲瓜花。紫薇疏于管護,花期反而長。農(nóng)家院落的紫薇早已萎謝,路旁的紫薇還在嫵媚。百日菊在廢棄的半截土墻下簇簇叢叢,花色紅黃相間一如往昔,很有些任你風(fēng)雨凄凄,我自春光融融的倔強。說“門前種株紫薇花,家中富貴又榮華”,紫薇樹旁并不見屋檐和門。絲瓜藤獨自攀在細鐵絲織成的圍欄上,黃色花綠色大葉子,帶條紋的小絲瓜歪歪扭扭往下吊。
野草葳蕤,除了狗尾巴草和牽牛,大多陌生。蜀地到底養(yǎng)人養(yǎng)百物,狗尾巴草穗異乎尋常地粗,牽?;ㄒ泊蟮秒x譜。草匍匐遠去,使人思及“野有蔓草”,只是不見露水。白露剛剛過去,如果在清晨來此,草葉上想必也零露漙兮。草地上幾株不高的植物,是桑樹。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在高原行走,少有植物讓人憶及詩詞,入蜀,每一次接觸植物,都是一次再學(xué)習(xí)。樹旁幾叢高草青綠,葉似箬葉,葉面布滿均勻褶皺,用手機軟件辨認,說是棕葉狗尾草。給植物取名應(yīng)該是大快人心的事,因為可以胡說八道。
草地之外是大片橘子林。橘林郁郁青青,仿佛盛夏尚未歸去。枝上青果,形狀不一,大約有些是橘子有些是橙子。林中一小片劃分出來,果實被一一套上黃色白色小袋子,遠看,仿佛黃色和白色的花。給果實套袋子不像給小孩穿衣服,肯定乏味,想必果實在袋子里也生悶氣。一片被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橘子林,主人搭了簡易房住在里面。人在的地方,生活氣息就濃,一小方土地開墾出來,種小蔥、大豆、花生、紅椒和茄子,一株月季粗壯,開出兩三朵大花,紅艷卻不俗氣。
橘林里藏兩三處荷塘。應(yīng)該是挖藕用的那種荷,池面盡是荷的枯枝敗葉。沒有風(fēng),荷葉靜立,細如麥芒的藍蜻蜓偶爾懸停。此時城市公園里的荷還在盡力開花,蓮蓬醒目。逛公園的人來來去去,大多匆匆拍照,“對坐荷花三兩朵,紅衣落盡秋風(fēng)生”的意緒并沒多少,至于荷花老去更清凈這樣的事,應(yīng)該更難滋生:除了荷葉上枯黃的幾點斑痕,秋天似乎還在遠處。
陽光明凈,有點高原的味道,仿佛朝氣蓬勃的男孩,一臉爽朗無知的笑。路往日光深處延伸,成為一條迷蒙的時光隧道,路旁竄出另一些植物使人驚喜。大叢粉花曼陀羅正垂下花朵。喇叭一樣的花,粉色花冠格外健碩,單從色彩根本看不出它藏一身毒。在北方,曼陀羅是草本,開出白花,花心向上,花瓣右旋。南方,曼陀羅成為灌木,花朵一律吊起,喇叭口向下,不管白色、粉色還是黃色,都有種金鐘齊鳴的壓迫感,只能遠觀,不能近前褻玩。一處竹林并不幽深,有筍冒出。一直以為竹筍鉆出是春天的事情,猶記某年在浙江跟朋友挖筍的情景,滿山杜鵑,青木森森。原來秋天也有新生。一塊石頭砌成的宣傳牌上,寫的是“讓四處蔓延的垃圾回歸萬物應(yīng)有的循環(huán),污水不再橫流,田野明凈如初?!?/p>
一處緩緩的拐彎之后,路旁樹木開始高大,枝葉繁茂似從天空垂下。大多是榕樹和楠木,兩三株桉樹雜于其中,筆直光滑的銀色樹干不覺間將人的視線抬高。路面上,樹影微微晃動如一些舊時電影。四周闃靜,鳥雀去了別處,黑色的蝴蝶偶爾飛過。過很久,路對面走來一位背竹筐的男人。個子矮小,穿藍格子短褲,藍色開衫衛(wèi)衣,圍藍色長圍裙,手拎一個塑料桶。應(yīng)該是去橘林打藥回來。即使紫外線不強,他的面色也已黧黑。彼此沉默著,我們從一條路的兩邊錯身而過,空氣似乎連一絲流動都不曾發(fā)生。
忽然覺得,天空下的這條路是從某個古舊的年代穿來,像一條河一條匍匐的生物,時間已老它尚年輕,它運載自己也運載一個個完整的過去:天空始終藍而靜謐,樹木始終茁壯蔥蘢,道路始終泛出微微白光,時日始終慵懶漫長,大路上,始終是踽踽獨行的身影,戴帽子的青年學(xué)生,罩長衫的先生,扎綁腿的軍人,販賣皮貨的掌柜,走鄉(xiāng)串戶的木匠……因為時日持續(xù),他們的面色微微疲憊。
幾天前,在黃龍溪古鎮(zhèn),遇見一位賣蓮蓬的男子。那一時樹木婆娑,游人云集,男子背竹筐穿梭于行人之間,竹筐里是寂寞的綠色蓮蓬。無人轉(zhuǎn)頭問詢,他只是走,不招呼,也不取出一枝蓮蓬推銷給身旁的人。他甚至不看任何一個人,不看一株樹,不看街邊商鋪。仿佛周邊事物都不存在,他只是一個來自過去的人,他盯著的,是過去時間里的一個點,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