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晨,文學新人。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作品散見于《中國青年作家報》《中國教師報》《語言文字報》,首篇小說獲2023深圳市“睦鄰文學獎”十佳優(yōu)秀獎。
1
雪下得那么大,母親竟然在前面磨蹭起來,步子踩得糯糯的,這絕不同她以往凌厲的步伐。農(nóng)村婦女是容不得磨蹭的,一日復一日的活計大都堆積在她們不得不硬挺起來的肩膀上,所以母親做任何事都以迅疾為第一位的。她應該是想,完了這件事,那總能休息一下了吧,可是下件事總是恰好接上來,讓她暫時抖落一身的疲勞都做不到。她做得越快,下件事來得越迅猛,或許這是命運安排給鄉(xiāng)村婦女們的一劑苦藥,讓她不得不接下,不得不吞咽。
母親竟然連眼神也糯起來,帶點兒怯,只一瞬,又是母親與女兒會面后的堅決。母親沒有掩飾掉的這點兒怯懦讓我的心也顫起來,我在她耿中帶糯的眼神中,不得不暫時加快了步伐跟上去。
是的,這條冰封的雪路上只有我們娘倆兒,為的是討回隔一條街的王二姨借而不還的五百塊錢。年底了,鄉(xiāng)村的借款、還款都得在過年前完成,要是大年初一上門討債,有理也變得七分虧,不僅要不來賬,還得叫人咒罵著趕出去。年初要賬,這是詛咒欠錢的這戶人家窮一輩子咧。
嘴也在顫動著,好,北風刮得兇,把母親的喋喋不休斷斷續(xù)續(xù)地送了過來。不用聽我也知道她在念叨些什么,就是五百塊,就是那欠了三個多月的五百塊,就是那不得不要回來的五百塊。五百塊,在我是小半個月的生活費,在我男朋友那里是他獻寶似的帶我去吃的一頓大餐,而在母親這里,是現(xiàn)如今半年多的電費水費,是勞作一年的一畝水稻田的收獲,是她摞得半人高的蘿卜堆,更是她窮苦的童年如何折算都打不了折扣的一筆巨款。所以,這五百塊,借錢人一定要還。
但那王二姨偏偏說,錢是借了,但也確實還了。隔一條街的鄰居,豈有借錢不還的道理,況且,那只是五百塊,誰家缺這五百塊?她家老爺們兒出去打個牌,兜里沒有五百塊敢上桌,羞不羞死個人?她老王家是堅決不缺這個錢的。
于是,母親的要債之旅,從一月初,一直到我結(jié)束了寒假的兼職回到家中,依舊糾纏不休。母親跟我說,你那王二姨就是沒還,她如何借的?大庭廣眾之下借的,沒錢上牌桌,就來自己這里借。家來那個只有四張桌子的棋牌室,一個人頭按半天算,也就只有十塊錢。按理說,錢輸完,人不一定下桌,管贏家借即可??墒悄隳峭醵唐f,借來的錢都是輸出去的,借來也還是輸,所以非要管我借。我有什么法子?我一上午掙她十塊錢,她借了五百塊不還,我當不了這個冤大頭!
這段話翻來覆去,跟我父親說,跟我哥哥、嫂子,甚至跟我那剛上小學的侄子說,說多了也就遭了厭煩。我因寒假后在外兼職打工半個月,所以是回家最晚的,但我也被她一次次的喋喋不休吵得頭疼。只是,我不得不耐著性子聽,母親的凌厲、迅疾、堅韌、奉獻、辛勞乃至于苦痛堆疊出一個受難的慈母形象,卻只扎根在同為女性的我的心上。我支持了母親,也只有我支持我的母親。
所以,我跟了上去,在寒風與暴雪夾擊的年根底下,去隔壁的那條街要回五百塊,去堅持母親的堅持。
這邊的農(nóng)村大多是起了樓的,三層,一家一家挨著,中間不過隔了三五米,再近的或隔開來的獨棟也有。遠著看去,馬頭墻面都交疊著,白色的墻面襯著淺紅或淺藍的瓦片,自有一番別樣的美感。自我讀大學后,母親就總是在電話里嘮叨什么“秀美鄉(xiāng)村計劃”,是村里要扒了我們這些自建的小樓早貼上去的瓷磚,統(tǒng)一刷白漆,還得加建個馬頭墻——也有補貼,只是不管有沒有補貼,計劃當然得執(zhí)行,誰也拖不了建設新鄉(xiāng)村的后腿。后來,我在某個假期回來,整個村子可謂煥然一新,一家家白白的墻面隨著小丘連綿,燥熱的空氣都清涼了幾分。母親和我就在這新鄉(xiāng)村的水泥路上一前一后走著,去要五百塊錢的債。
已經(jīng)來過兩回的母親自然不受待見,王家一看到她就知道又是這個事,冷著臉也不招呼??墒寝r(nóng)村的小樓,白天向來是敞開大門的,母親就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在冷空氣里呵著白氣,白氣在冷空氣里和雪纏綿。我尷尬地站在一側(cè),這時候王二姨從樓上下來,看到我們娘倆兒上下打量了一番,倒是先跟我搭起話來。
“妞妞,大學讀完了么?多好一大姑娘,可別再耽誤下去找對象?!?/p>
我被這話激起一腦袋的熱火,干著嗓子苦笑兩聲,連連道,沒呢,沒呢。其實我只是剛?cè)プx大學,但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沒誰在意。就連母親,她也把臉一轉(zhuǎn),堅定地為自己開口:“她二姨,三個月前……”
王二姨自然知道我母親要說什么,她把厚睡衣的領口緊了緊,像是哪兒起了風似的?!按髬饍海@五百塊我早還了,你就別糾纏了!”她的肯定惹得母親的臉一陣發(fā)皺,也讓我的心一陣發(fā)皺,我在她的如虹氣勢面前竟然動搖了,這五百塊,或許是真的還了吧?
母親的臉僵成了水面被寒風吹皺又被寒氣冰封的古怪模樣,她渴求地看了我一眼,見我不形于色,便沉默地坐著了。其實我也看了母親,就在她轉(zhuǎn)過臉后,比起兼職的苦與累,我更受不了王家人往我們母女倆后背刺的眼刀。我想抖一抖凍僵的雙腿,但是我又害怕,怕我這一絲一毫的抖動會驚動屋頂?shù)难┖透煽葜Σ砩系氖蔌B,惹得它們也來笑我。
2
鳥兒確實在看我不是嗎?你們的眼睛米粒大,怎么還能藏了輕蔑與嘲諷呢,明明你們也是可憐的乞食者啊,你們整天里飛來飛去,啄下去咽下去的哪個又是自己的勞動創(chuàng)造了?我在餐廳里端盤子的時候,用我這八十斤的小身板單肩扛起三十斤重的托盤,跟著男人們從廚房到大廳,魚兒一般涌過去,不敢超前,不敢落后,不敢歪了身子撒出一絲一毫。進了大廳,我還得將托盤上的菜上桌,單單實木鑲金的托盤就有十多斤重,上面的瓷器碟子、金屬蓋子、叫得上名卻從沒吃進過嘴巴里的好飯好菜,都是通過我這細瘦的胳膊抬過來移過去的。我本是圖年末酒店活多價錢高才去干的,多高呢,一個小時十五,還被可惡的中介兼小領班克扣了四塊,一個小時純到手才十一!酒店的活一輪接一輪,讓人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我一輪接一輪地干,一整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到手才一百九十八啊,整兒都不給我湊。我連干了半個月,還差三十才掙足三千,只夠我一學期的學費??墒鞘蔌B,你知道嗎,這是我拼死拼活自己掙來的呀。我曾繞道過酒店的正門,便找到了富麗堂皇的最佳寫照,我把一盤盤精致的餐食送上宴會桌,又在他們用餐完畢后將那些殘羹冷炙掃進垃圾桶,上桌的烤鵝只失了翅膀,一盤十只的鮑魚還剩八只,長得怪模怪樣的龍蝦還撐著紅彤彤的大頭看我的笑話,它看穿了我的欲望與怯懦。是的,我不能拯救他們,我的口水積在薄薄的口腔里,嘴唇咬著咬著便開始干裂了。不能偷吃,被發(fā)現(xiàn)要扣掉一整天的工資呢。我清理垃圾的時候想到老家初春萌發(fā)的苗子,在紅黑色的土地上冒出一層茸茸的綠,是陽光雨露,是汗水揮灑,是時光魔術(shù),苗子才長成一人高的稈子,幾片大大的葉子四散著,托起一個吐了穗的果實。每一棵玉米的成熟都耗盡了土地的氣力,可是人啊人,就那么輕易地忽略掉所有的努力與堅韌。我同情鵝們,鮑魚們,龍蝦們。所以瘦鳥啊,也請你收起你那質(zhì)疑的眼光,同情同情我吧。
王二姨家擺起了飯,應該是晌午了,可是沒有太陽,我不確定,腹中的饑餓從不使我懷疑什么,因我始終是饑餓著的。年關(guān)到了,王家擺上的飯大魚大肉,濃重的油香刺激我的鼻腔,讓我不禁眼睛一酸,雪花都晃動了。我終于挪動了腳步,我在母親膝前蹲下,我說:“媽,咱回家吧,五百塊錢,我給你補上?!笨墒悄赣H卻出離憤怒了,她惱火于我的叛逃,抬膝一擊,把低血糖的我給擊倒在地。我看天是黃的,看地是灰的,看母親是獰笑的。我小時候,也被她踹倒過,我小學六年級時,她沉迷于麻將,從早打到黑,連午飯、晚飯也備不了,她就要求我中午放學回家做飯給自己和我哥吃。我做了幾天,家里的飯菜被消耗得干干凈凈,一天中午我去找她拿錢,她因我這一去一要,壞了她的好運氣,一腳把我踹翻在地上。那時候我小,且家家戶戶的父母都會動手打孩子的,便不覺得有什么,撿起母親扔在地上的二十塊錢就趕緊買菜回家做飯了。可是,小時候的那記窩心腳,好像又踹到十八歲的我身上了,于是,我看天黃上加黃,看地灰上加灰,看母親就像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顆栗子從樹上掉了下來,裂了深長的口子,并哀哀地哭泣起來。
回程是我在前面走,母親在后面跟,父親怒氣沖沖地給她打了電話,要她立刻回家做飯。我倆從雪中來,又在雪中離開,而糾纏不清的五百塊仍舊糾纏不清。母親又開始絮叨起來,她說她十八歲就嫁了我父親,一場出嫁換來了五十張十元大鈔,在她被父親用自行車接走時,一張都沒給她帶上,她穿著舊時的破棉襖、破棉褲,在寒風中宛如驚蟬。婚后不久,她就懷孕了,幸運的一胎得男,但還是要生,生我時大出血,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天一夜,終于被我撕心裂肺的喊聲給喊了回來。她把我們兄妹倆拉扯大不容易,哥哥不喜歡讀書,早早成了家,也沒什么出息,我上了大學,就是家里最有出息的那個,理應要幫她撐腰,理應要幫她把不該咽下的委屈給出了氣,理應……我知道母親的意思,我是上了大學,上大學要貸最高額度的助學貸款,上大學要沒日沒夜的打工掙學費生活費,上大學餓急了連剩下的鮮美鮑魚都不敢偷吃上一口,我的腰被生活的重擔壓垮了,我連自己的生活都撐不起來,我怎么撐她的家長里短呢。母親長吁短嘆,我哀哀的嘆息能說給雪聽嗎,說給瘦鳥聽嗎,雪懂嗎,瘦鳥懂嗎。我回過身,看那個漫天白雪中佝僂瘦小的背影,也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和未來的自己。
3
哥哥嫂子帶侄子回家來了,他們在城里買了房子,貸三十年款,包括父母在內(nèi)全家人一起還。我去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那套只有三室一廳的樓房并無我的立錐之地,我只在進新房時好好打量過,后來偶爾去便只在客廳、客衛(wèi)、廚房來回徘徊了。新年他們是要來家里過的,家里的自建房雖舊,但夠大,我也有自己的小天地。侄子一回來就沖到了我的臥室里,他說姑姑,我的樂高你帶回來了嗎?我把準備好的汽車模型拿給他,他一拆開就直呼不對,直接問我,姑姑你花了多少錢買的?我不知怎的就忐忑起來,我說一百塊。他把模型往地上一扔,說我這款需要三百塊呢,姑姑你騙我!然后就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跑。我鬧不清“樂高”與“騙”的關(guān)系,蹲在地上把撕開包裝的拼圖碎片一塊塊撿起來,就這些塑料,我買時還嫌貴呢,一個車輪,是我的一頓午餐;一根橫梁,是一個筆記本;一塊擋風板,是不是能讓我嘗一嘗珍珠奶茶的滋味呢?現(xiàn)在,我的午飯筆記本珍珠奶茶七零八落地癱在地上,我忽然對母親縹緲的五百塊生出無窮的憐憫來。
嫂子說,你侄子剛上一年級,花銷大著呢。她的笑是早已準備好的,以一種萬全應對的姿態(tài)對著我,我嗯嗯啊啊地不知道接什么,可是她的眼睛啊,我一上樓就送我,我一下樓就迎著我,看我的臉看我的手,看我的卑微看我的恍惚。我把“樂高”模型拿給她時,她還是笑著的,你侄子平時就愛玩這個,但是太貴了,我們一般是不舍得給他買的,逢年過節(jié)或者考試考好了才能買上一個。別看這只是塑料,但小孩子金貴著呢,只能玩這種沒毒沒害的,別的我都不敢讓他玩。這種汽車模型我家里有五個了,三百多一個模型,你算算,這就一千五了,多愁人呢,這孩子還求到你頭上了,真是寵壞他了。你侄子啊啥都好,就是愛玩,你疼他我知道,你一個讀了大學的姑姑,可不就是榜樣嗎,他以后還得仰仗著你來呢。這不,下學期,你侄子讀的私立幼兒園,一下子要拿五千塊,我們還得還房貸呢,又要贍養(yǎng)老人又要生活,日子可實在是太難了。她的手攤得那樣開,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我哪里來錢呢。我的臉是木著的,手是空著的,兜是干凈的,但我知道,她不會罷休的。坐在沙發(fā)上的侄子在玩我的手機,他回過頭來,大聲喊,姑姑,你竟然換了新手機,還是蘋果,很貴的!
這個所謂的蘋果新手機,是我男朋友給我的,在他偷看我手機被我發(fā)現(xiàn)時,一不小心摔到地上碎屏了。他便說,你這破手機太過時了,連視頻都通不了,碎了正好,我把我的給你用,我正好可以買個新款。于是,我就有了侄子口中的“很貴的蘋果新手機”。我拿回手機時,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手機界面上多了很多陌生的游戲軟件,我點開信息,果不其然,很多的驗證碼,還有扣款通知。原來,侄子說要給我拍照時的那抹甜笑中被我刻意忽略的狡詐,竟然是真的。
男朋友打來了視頻,他和我讀一所大學,同專業(yè)不同班,放假后輕易不聯(lián)系我的。他在鏡頭那邊笑得很暢快,音調(diào)飛揚地問我過得好嗎,我說很好啊,他說那就好,然后問我學校布置的一項假期任務進展如何。我最近著實沒有空出時間來完成什么任務,可我知道自己面對他時應有的狀態(tài),于是我說還好啊。他笑起來無拘無束,兩排整齊的白牙比冰雕還好看些呢。那別忘記了幫我也做一份,愛你寶貝。我不記得什么時候答應過他幫他完成這份任務,要是答應了的話我會記得牢牢的,可是這小半個學期我似乎確實一直在幫他趕課程、做筆記、寫作業(yè)、交論文、列考試提綱,于是我輕輕地點頭,說記得呢。他說乖啊寶寶,開學我?guī)愠院贸缘?。門外有大踏步上樓的動靜,我趕緊和男朋友道了再見,因我那壞了門鎖的房門,制止不了任何人。
嫂子帶著小侄子在家陪父母,哥哥帶我去見見他的朋友。哦,他新買的沃爾沃,應該還在還貸款吧。冰天雪地中坐在開著空調(diào)的車里,可真是再美妙不過的事了。音樂搖蕩人心,我飛到了中國的最南方,那里有我喜歡的男孩兒,他正在藍天白云下的沙灘上戴著草帽曬太陽。他說親愛的寶貝,我把二月溫暖的陽光封在一個小玻璃瓶里帶給你,你到時掛在宿舍床上,每天都有陽光照拂。是呀,親愛的男孩兒,外面還是朔風與暴雪,可我的心已酥倒在28度的芬芳里。
4
我去過KTV的,跟著我親愛的男孩兒,他一展歌喉引來了諸多歡呼,我在角落里為他鼓掌但一曲未唱。哥哥帶我去的KTV年頭久了,但新年將至,這里熱鬧異常。炫彩的霓虹生出無限的迷亂感,吵得我頭痛欲裂。我在哥哥的帶領下進了屋,他在彎腰對著誰猛點頭,臉上的笑是從未出現(xiàn)在家人面前的刻意,我想,他那笑在走出這間屋子前決不會消失的吧。他扯著我在一個略顯年輕的男孩兒身邊坐下,男孩兒隨意地看了我一眼,將手中的話筒遞給我,又隨意地轉(zhuǎn)過臉去。我不敢唱,另外一個男人在深情地感慨“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雖在哥哥的眼刀中接過了話筒,但我想,這和我是沒什么關(guān)系的。震耳欲聾,我還是聽到了男人們與我哥哥的交談。
是的是的,讀了大學的,剛讀半年。是的是的,出來是要做老師的,做其他的我們家不會同意的。是的是的,性格好,從來不生氣,任勞任怨。是的是的,干凈得很,從來沒有亂七八糟的關(guān)系,也沒什么非分之想。是的是的……我不避諱地將我的目光投向哥哥,他用小動作示意我專注身邊的男孩兒,可是男孩兒再也沒有看過我。我想走過去駁斥哥哥的某些應答,但我從未駁斥過誰,我既沒有經(jīng)驗也沒有勇氣,我的一生就攥在這些人的手里,那我是孱弱的風箏還是貪吃上鉤的魚呢。我明明有風能飛向遠方,可為何還要拴在一根孱弱又磨人的細線上呢。我明明在水中自由自在,又為何因貪圖一口肥膩的餌,就獻祭了自己的人生呢。結(jié)束的時候,我遠遠地站開了,但在迷亂的晃動中依舊能看清男孩兒臉上的無聊,他煩躁地搖搖頭,不行,長得苦。而哥哥的臉色,冷上加冷,苦上加苦。
接到領班的電話時,是除夕的前一天,他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但早早入了社會,先是用蠻力從土里扒飯吃,后來見多了人事,就長了腦筋,開始憑借自己的早人一步干起了賺后人錢的買賣。上次的那場兼職,光我一個,他一小時從我身上賺四塊,我一天腳不沾地工作十八個小時,他抽走七十二,十五天,就是一千零八十。一個我,很多個我,就排在我的身前和身后,我們托著盤子魚貫成了一條永不抬頭的游蛇,前頭停下了尾巴在動,尾巴停下了頭又抻得老長,抻抻縮縮,一節(jié)節(jié)停駐著不同的靈魂,卻在同時同地被塞進同一種無聊的人生。我這一小節(jié)偶爾冒出一個靈光的念頭,我想,當我成為他,那該多好啊,僅僅是一天,十個人就是七百二,五十個人呢?那是三萬六??!我四年的學費都沒有這般多。我聽他說,你這次要是年后就趕過來的話,讓你專干包廂,活輕松多了不說,費用還高,按半天算,一個半天六個小時,一百五十塊。我默算了一下,是能吸引我的價格,但我不敢隨便應答下來,家里的年要到十五才算過完,我在大年初三離去,就帶走了這個家一整年的福氣與安康。
年貨還在置辦中,除夕將至也擋不住人們的來來往往,嫂子大力鼓動全家再一起最后逛逛,填補點兒過年需要的東西。過年的食物用具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還需要填補什么呢?市集上,父親母親給他們的大兒子買了一個純牛皮的名牌腰帶,給小孫子買了一個純金的長命鎖,很高興地掛在了他稚嫩的脖子上,還給孝順的兒媳婦買了一對兒金耳環(huán),長長的,末端各墜著兩片葉子,在她搖頭擺首時搖曳生姿。我看母親拿出存款時毫不猶豫的樣子,忽然覺得那個為了捍衛(wèi)自己五百塊而被漫天大雪塑成一座悲苦冰雕的母親遙遠而神秘。
路過游樂區(qū)時,侄子的大眼睛被一家拼接模型店吸引了,我隨著哥哥嫂子很自然地進去了,這里并不吸引我,卻用一串串數(shù)字震撼了我。原來,這就是樂高店啊,原來,我花一百多買的模型,不過是劣質(zhì)的仿品啊。我恍惚看到那個四分五裂的盜版模型又重現(xiàn)了,在嘲諷我的老土不識貨,于是突然不敢再想起那些車輪、橫梁、擋風板,我的午餐、筆記本和珍珠奶茶了。可是我又被灼熱的目光燙回了現(xiàn)實,侄子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塑料盒,封面是一個拼裝好的航天飛機,他看著我,哥哥嫂子也在看著我,一家三口匯聚的能量讓我的心驚了又驚。哥哥說,小妹,你侄子鬧著要。
5
天真是冷極了,我和母親又踏上了要債的路,本隔得不遠的兩家,我卻越走越心涼。母親的氣勢不減,我在心里一直計算著買金的五位數(shù)和糾扯不清的五百塊,買模型的兩千塊和讓我們難堪的五百塊。母親走在前面,我覺得風雪在糾纏她花白的發(fā),佝僂的背,孱弱的腿,還有她無可探知的靈魂。她仿佛即將要隱入風雪之中,而她消失之地,就是我登臨之處。我走著她走過的腳印,我咀嚼著她咀嚼過的字眼,我流淌著她流淌的血液,我宿著她宿著的幽微的靈魂。
母親的再一次到來,讓王二姨家煩不勝煩,她家打牌贏得酣暢淋漓的大兒子歸了家,滿身酒氣,形容萎靡,只略問過原委,便瀟灑地制止了一切爭端。他曲著腿半靠在鐵質(zhì)的大門上,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沓兒新的舊的錢來,用肥大的舌頭舐了指尖,就開始哆哆嗦嗦地點。一張、兩張、三張……王二姨在二樓著急得直跺腳,她恨鐵不成鋼,她以為自己全權(quán)是有理的,她覺得自己有再多錢可以揮霍但絕不能給一個無理取鬧之人。王二姨的罵聲阻擋不住她家大兒子緩慢糊涂的動作,他點清楚五張粉紅色大鈔,虛著手將錢遞給我母親,卻在兩訖之時,抖得如冷風中脆弱的蝶,抓不住桃枝纏不住飛花,一錯手,錢就四散開來,落地的,沉入水塘的,隨風而去的,統(tǒng)統(tǒng)有了自己的個性。
母親趕緊蹲下把觸手可及的兩張大鈔撿回手中,然后用狠戾的眼睛刺向木頭一般的我,她見我不動,便大喊起來,追啊,去追啊,聲音凄厲悲慘,宛如老猿的哀啼。我趕緊跑,趕緊追,我替母親跑,我替母親追;我被風戲弄,我被錢嘲諷,母親被風戲弄,母親被風嘲諷。我在十八歲的最后一天,跑成了一個被歲月摧殘了四十三年的可憐女人,此時,她正跪在一個小河溝的邊緣,弓緊了腰,伸直了臂膀,用一根朽壞了的木枝去夠半冰半水之上的一百塊錢。在王二姨放肆的大笑中,在她“清了清了”的嘹亮且愉快的嗓音中,我與母親合二為一,我們既年輕又蒼老,我們既清醒又糊涂,我們在奔跑的同時,也在跪著。
除夕夜到了,哥哥系上了他的新皮帶,嫂子戴上了她的新耳環(huán),小侄子在擺弄他的新模型,父親喝茶,母親在廚房里忙碌,我在做最后的清掃工作。和和順順、喜喜樂樂的一餐年夜飯,母親的形容再沒有比此刻更輕松愉悅的了,她好像因那五百塊的滋養(yǎng)而重返了十八歲,眼睛里是無比的活潑與滿足。她用一只手給小侄子夾菜,另一只手疼惜地愛撫他的腦袋、脖頸、肩膀和腰身,最后在他佩戴的長命金鎖上流連。她又蒼老了,她因這樣深切地、無怨無悔、甘愿付出一切地愛著一個人,愛著一群人,即刻便蒼老回了四十三歲。
在不絕的鞭炮聲中,我親愛的男孩兒給我發(fā)了一百八十八塊零八毛八分的紅包,我在手機屏幕上親了又親,愛了又愛。轉(zhuǎn)給父母各一千塊后,我寒假的勞動成果,我一整個學期勤工儉學、節(jié)制消費后剩下的錢所剩無幾。成年了啊,成年而兩手空空,真是再悲哀不過了。我一遍遍數(shù)著紅包里的數(shù)字,一八八點八八,一八八點八八,一八八點八八。
我的人生充滿了數(shù)字,每為我花費一筆錢,母親就要記賬的,單獨的吃喝要記,看病要記,學費書費更要記。當我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準備去車站坐火車時,母親在門口為我送行,她高高地揚著那本從我出生即開始記賬的破爛本子,左右揮舞,難訴別離的同時也在哭泣。就這樣,一個破賬本拉開了我大學生活的序幕,一串串數(shù)字將打成我身上終生的烙印。這烙印也像游蛇,扭曲著排列成我曲曲折折的人生。
所以,你瞧,一八八點八八,我獨愛這一串數(shù)字,它將我的心從冰天雪地里解救出來,它讓我在火熱的新年中終于看見了一抹獨屬于我自己的艷麗色彩。我打過去視頻,我親愛的男孩兒正躺在床上,他穿得那樣薄,他說是家里開著暖氣呢,有二十四度,穿一件單衣就可以了。我親愛的男孩兒,他張開了手臂,他說寶貝兒,此時此刻多想讓你躺在我的旁邊,我的床很大,半邊兒都給你留著呢。他說親愛的,你那邊很冷嗎。我這邊真的很冷啊,陰暗、潮濕、冰涼,我的厚睡衣將我包成了過冬的倉鼠,卻依舊讓我抖如篩糠。我多想在冰雪世界中的二十四度的房間里打滾啊,滾到春天里,滾到世界盡頭,一個充滿愛與希望的懷抱里。
中介領班又來了電話,這次他的籌碼有了更大的誘惑,他說姑娘,初三你到這兒開始干,干到十五,我保證,你今年的學費就出來了。我說我學費貴著呢,一年要六千塊,他說就十二天,保底六千,不到六千,我自己掏腰包補給你。我難以置信于自己竟收獲了如此機遇,他說姑娘,青春值錢,美貌更值錢,但不懂得在青春時期合理利用自己的美貌,將錯過人生諸多時期中最易得的一筆財富。他說姑娘你來吧,我教你。
我收拾行囊將再遠行時,母親的四張牌桌早就又滿了人,她也是其中之一。向同桌牌友示意略等,她便起身送我出門,她的眉是皺著的,嘴巴里咕囔著,她就說年沒過完不要太早出門,太早出門家里要遭霉運的,你瞧,我剛剛兩圈牌又輸了五百,那可是五百啊。
是啊,那可是五百啊。五百塊就是五百個一塊硬幣,五千個一角硬幣。成百上千個硬幣如雨般降落,砸在我的頭上、嵌在我的肩膀,將我壓折,砸爛,捶成無溫度無靈魂的一條游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