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是“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之一,是俄國19世紀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其小說《苦惱》的主人公車夫姚納想跟別人傾訴喪子之痛,可幾次開口都沒有人愿意傾聽,最后他只好把滿腹心事向他的小母馬訴說。作品中沒有作者的主觀說教,但讀者卻能從字里行間窺見人間冷暖與世態(tài)炎涼。魯迅是一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其小說《祝?!氛宫F(xiàn)了一個離開故鄉(xiāng)的知識分子“我”在舊歷年底回到故鄉(xiāng)后寄寓在魯四老爺家準備過“祝福”時,見證祥林嫂猝死的悲劇。農(nóng)村婦女祥林嫂悲劇的一生深刻展示了在封建禮教的壓迫下中國婦女的悲慘命運。
郭沫若曾說:“魯迅的作品與作風和契訶夫極相類似,簡直可以說是孿生兄弟?!眱晌蛔骷叶继幱诜饨▌萘姶蟮臅r代,人生經(jīng)歷相似,都為生命而寫作,愿意描繪勞動大眾的生活。對比手法,是一種重要的傳統(tǒng)藝術(shù)方式,是文藝作品反映社會生活,凸顯事物特征,表達強烈感情的一種藝術(shù)手段。在兩部小說中,都使用了對比的手法,均有獨到之處。此外,兩部小說均體現(xiàn)了以小見大的構(gòu)思特點,將當時社會的人間冷暖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一、主人公前后變化之對比
契訶夫筆下的姚納和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隨著故事的發(fā)展,都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姚納的情緒變化及祥林嫂的外貌變化從側(cè)面反映了社會的黑暗和人性的冷漠。
(一)姚納的情緒對比
面對喪子這一沉重打擊,姚納需要通過傾訴來緩解內(nèi)心的悲痛。題引“我向誰訴說我的苦惱?”使讀者在開篇處直接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憂傷。無奈,穿梭于馬路的無數(shù)行人中沒有一個人愿意傾聽姚納的訴說。
面對第一位乘客——軍人的追問,姚納沙啞地說道:“老爺,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可軍人的興致僅僅在于與趕車相關(guān)的話題上,對此沒有絲毫憐憫和同情,而是一味埋怨姚納趕車速度太慢。面對姚納的訴說,駝子的反應(yīng)是“大家都要死的”,隨后便接著催姚納趕車。三個年輕人的責罵反而使他暫時淡忘了苦惱,但不久后,情緒反撲。這般苦惱“再次出現(xiàn),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納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著街道兩旁川流不息的人群。然而人群奔走不息,沒有人注意到姚納,更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苦惱。他決定與一個掃院子的仆人攀談一番。仆人擔心姚納的雪橇弄臟他正在打掃的院子,厭惡地命令他離開此地?;氐酱筌嚨旰螅{想和年輕車夫訴說??蓻]等他開口,年輕的車夫就已經(jīng)蓋好被子,蒙上頭,睡著了。
不可否認,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緊迫之事和重要之事。正如年輕車夫在睡意中渴望喝水一樣,姚納渴望把他的兒子去世的事有條有理地講一講,講一講他的兒子是怎樣生病,怎樣痛苦,怎樣死去的。接連遭受四次無人傾聽的打擊后,姚納走向了絕望。他萌生了“跟娘們兒談一談”的想法。在當時的俄國社會,女人的社會地位是很低的,姚納的想法從側(cè)面反映了心事無處訴說的苦惱之深。最后,他只得向他的小母馬訴說自己的苦惱。當時社會的黑暗和人情味的缺失可見一斑。
(二)祥林嫂的外貌對比
在《祝?!分校榱稚┑耐饷搽S著時間的推移及其遭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這回在魯鎮(zhèn)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痹诜饨ǘY制的摧殘下,祥林嫂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和迫害。她兩頰的血色逐漸消失,而后變成了“仿佛是木刻似的”。她的眼睛從“順著”變?yōu)椤爸敝?,再變成“瞪著”,最后變成“那眼珠間或一輪”。她也由一個體格健壯,做事好比男人的婦女變成了一個靠竹竿支撐身體的行尸走肉。她外貌和身形上的每一處變化,都是她所遭遇的苦難的印記,也是她所處的時代打下的烙印。
“我”在河邊最后一次見到祥林嫂時,“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边@是文中對祥林嫂的第一處外貌描寫。此時的祥林嫂不僅肉體被摧垮,精神也被摧垮了。
第二處外貌描寫是“我”第一次見到祥林嫂時,祥林嫂初到魯家的形象?!邦^上扎著白發(fā)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贝藭r的祥林嫂在為死去的祥林穿孝,她是不幸的。雖有不幸,但她還年輕。她在魯家暫時安了身,生活依然有希望。
第三處外貌描寫則是“我”第二次見到祥林嫂時,她被賣到山里,丈夫、兒子接連離世后回到魯家的形象?!八匀活^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祥林嫂的外貌變化反映了其在遭遇接二連三的人生變故后受到的身心的雙重打擊。
二、人們對待“喪子”的態(tài)度之對比
在遭遇了“喪子”的不幸后,姚納和祥林嫂都渴望向他人傾訴,但兩人都遭到冷漠的對待。
(一)姚納與“旁觀者”對“喪子”的態(tài)度
姚納與“旁觀者”對彼此的稱呼有巨大的差異,這在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旁觀者”對姚納“喪子”一事的不同態(tài)度。
姚納的第一位乘客是一位軍人,姚納稱其為“老爺”,這是一個敬稱。然而,正如軍人對姚納的稱呼“趕車的”一樣,姚納在軍人眼中只是一個社會底層的車夫。在看似關(guān)切的一句“他是害什么病死的”后,沒等姚納把話說完,軍人便叫喊道,“你拐彎啊,魔鬼!你瞎了眼還是怎么的,老狗!”“魔鬼”“老狗”與其說是稱呼,不如說是對姚納的責罵。姚納稱呼三個年輕人為“老爺”“快活的老爺”,而三個年輕人對姚納的稱呼則從一開始的“趕車的”變?yōu)椤袄闲帧痹僮優(yōu)椤袄喜凰赖摹??!袄闲帧痹谧x者看來似乎是一個比較友善的稱呼,不像“趕車的”那般不敬。但細細品讀,仍能察覺姚納不過是三個年輕人茶余飯后的笑柄。在他們眼中,姚納只是一個趕車人,他的義務(wù)便是盡快將他們送到目的地。面對掃院子的仆人,姚納稱其為“老哥”,期待能引起他的注意,換來的卻是驅(qū)趕。姚納稱呼年輕的車夫為“老弟”,可年輕的車夫喝完水后倒頭就睡,未聽姚納訴說心事。
姚納與旁觀者的態(tài)度與稱呼的巨大差異本質(zhì)上是因為他們對待姚納“喪子”一事的態(tài)度不同。而對此的不同態(tài)度一是由于沙皇俄國森嚴的等級制度,二是由于當時社會缺失人情味。19世紀80年代的俄國處于沙皇統(tǒng)治之下,沙皇的專制制度使得當時社會等級制度十分森嚴。姚納處于社會最底層,是等級制度的犧牲品。他早已習(xí)慣了人們的責罵和嘲笑,也早已習(xí)慣了艱難貧苦的生活。但兒子的離去,無疑給姚納的生活雪上加霜。他渴望傾訴,希望通過傾訴來獲得哪怕一絲一毫的同情和安慰。
值得注意的是,姚納的傾訴對象的社會地位是一個比一個低的。從一開始的軍人,到三個年輕人,到掃院子的仆人,再到年輕的車夫,最后是“娘們兒”和小母馬。如果說軍人和三個年輕人對姚納的苦惱置之不理是社會地位懸殊造成的,那么,為什么與他的社會地位相似的掃院子的仆人和年輕車夫?qū)σ{的傾訴也置若罔聞呢?盡管他已不斷降低了潛在的傾訴對象的社會地位,但是在這個沒有人情味的社會,他的一次又一次傾訴的嘗試都失敗了。不幸中的萬幸,小母馬傾聽了姚納的訴說。契訶夫?qū)⑷伺c人之間的關(guān)系與人與馬之間的關(guān)系相對比,更具諷刺意味。
(二)祥林嫂與魯鎮(zhèn)的人們對“喪子”的態(tài)度
喪子后,祥林嫂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痛,總想將自己的不幸向人們訴說,希望得到些許的安慰。然而一次次訴說卻沒有獲得人們的同情、理解和安慰。他們分明是拿祥林嫂的傷心事當作無聊生活中的調(diào)劑品罷了。
魯四老爺?shù)诙问樟粝榱稚r,認為祥林嫂“克夫克子”“傷風敗俗”。他不在意祥林嫂的生死,也不在意祥林嫂的喪子之痛,只是怕她敗壞了風俗。而以柳媽為代表的魯鎮(zhèn)上的人們同樣身處社會底層,受到統(tǒng)治者的無情欺壓和迫害,卻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戲弄祥林嫂,使她更加痛苦、惶恐。與《苦惱》中的姚納“苦難無人訴說”的困境不同,祥林嫂的傾訴被魯鎮(zhèn)的人們反復(fù)傾聽。在這一層面,姚納的處境似乎比祥林嫂更悲慘。事實上,祥林嫂一遍又一遍地訴說著她的喪子之痛,可這群“旁觀者”把祥林嫂喪子的故事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和消遣,并沒有對其產(chǎn)生憐憫與同情。同樣處在社會底層,魯鎮(zhèn)人在祥林嫂面前表現(xiàn)出強烈的優(yōu)越感。舊中國的封建禮教和傳統(tǒng)倫理道德壓抑著他們的悲憫之心。他們以祥林嫂失子的悲痛為快樂,他們的價值觀是畸形的,給祥林嫂造成的傷害是沉重的。
三、主人公的變化之大與不變的社會環(huán)境之對比
姚納和祥林嫂都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苦難之事后在各方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而在此期間,他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卻幾乎沒有發(fā)生變化。
《苦惱》寫于1886年,此時俄國正處于沙皇的殘酷統(tǒng)治中,許多人變得卑微、麻木,他們沒有能力也不愿作出反抗,只能封閉心靈,安于現(xiàn)狀?!犊鄲馈分幸{的“苦惱”何在?在于饑寒交迫,食不果腹;在于喪子之痛,無人訴說。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打擊后,姚納的情緒強烈起伏,他由一開始的充滿傾訴欲,渴望有人傾聽他的苦惱,到屢受忽視后的失望乃至絕望。而沙皇俄國的等級制度依舊森嚴,這短時間內(nèi)很難有起色。姚納的故事正是沙皇俄國社會現(xiàn)實的一個縮影。
《祝?!穼懹?924年,此時的舊中國社會也處于黑暗時期。辛亥革命后,軍閥官僚的統(tǒng)治取代了帝制,但封建社會的基礎(chǔ)并沒有被摧毀,廣大勞動人民依然處在社會最底層,封建禮教、愚昧迷信的思想依舊壓迫著廣大人民。祥林嫂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的一個典型。祥林嫂不僅在外貌上有巨大的變化,在心境和命運上也是如此。她由一開始的不幸但充滿希望逐步淪落到不幸且絕望。而在短短幾年乃至幾十年的時間里,魯鎮(zhèn)卻幾乎沒有發(fā)生改變。祥林嫂的變化之大與一如往昔的社會環(huán)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祝?!返拈_頭處,祥林嫂與魯鎮(zhèn)新年前夕“祝?!钡臒狒[氣氛格格不入。在《祝?!返慕Y(jié)尾處,祥林嫂悲慘地離開人世,而魯鎮(zhèn)的人們則在“祝?!敝信d高采烈地迎接福神,這無疑給祥林嫂的死增添了悲情色彩。人物與周遭的環(huán)境的鮮明對比深刻地揭露了魯四老爺?shù)热藢ι鐣讓用癖姷臍埡Α?/p>
殊途同歸,實質(zhì)無異。在不同的國度,底層人民同樣面對強權(quán)的壓迫,同樣受到封建等級制度的毒害,孤獨的靈魂無處可依。契訶夫和魯迅這兩位大家以小見大,運用對比的藝術(shù)手法,將人間冷暖與世態(tài)炎涼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們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命運的敘寫,喚起了社會的改良和人民的覺醒,產(chǎn)生了振聾發(fā)聵的藝術(shù)效果。(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作者簡介:鄭祝倩(2002—),女,浙江杭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外國語言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