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者提出的核心概念，指的是作者對語言進行變形，使文學用語偏離日常所用的語言，以此達到特定的審美需要和表達。在文學領域中的陌生化研究有三方面：語言形式的特點決定偏離的方式，文本語境決定偏離的性質，文化語境決定偏離的文化意義。而當陌生化概念進入翻譯范疇時，則增加了“差異”的參數(shù)，即為語言形式差異、文本語境差異和文化語境差異。旨在以馬克·本德爾的《賽玻嫫》英譯本為例，分析譯本中的陌生化和偏離現(xiàn)象，從而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翻譯中的適度使用陌生化策略有更深入的了解。

［關" 鍵" 詞］ 陌生化；偏離；《賽玻嫫》；文學翻譯

一、引言

在翻譯過程中，由于語言與文化的差異，陌生化效果大致可分為三種情況：源語非陌生化與譯語陌生化；源語陌生化與譯語非陌生化 ；源語陌生化與譯語陌生化。在指涉陌生化中，陌生化的確表現(xiàn)為對常規(guī)的一種偏離，打破感受自動化、打破常規(guī)表達方式，但偏離并不一定自動構成陌生化。偏離式語言成為陌生化語言的關鍵要素在于“人為性”——譯者的陌生化意圖。少數(shù)民族文學中源文的語言形式、文本和文化語境具有很強的特殊性，通常情況下譯者在面對源語時會感到“源語陌生化”（非作者安排）同樣的閱讀感受。將這種陌生化感受保留在他的譯文中則會促使譯文讀者對源語文化進行進一步探索和了解，前提是譯者在處理陌生化作用時在文化語境這個層面上偏離譯語文化語境。也就是說，譯語語境下的陌生化雖然保留了陌生化效果，但不利于源語文本中文化語境的建構和文化內涵的傳播。

二、《賽玻嫫》：人蛇相戀、善惡分明

“賽玻嫫”是彝語音譯，“賽”在漢語中意為“蛇”，“?！睘槠蓿版啤睘樽?，直譯為“做蛇妻”?！顿惒ｆ啤芬蚤L篇敘事詩的形式講述了蛇和人做夫妻的故事，不僅如此還結合彝族廣為流傳的洪水神話。洪水神話可以說是傳說故事中具有世界性的母題，不少創(chuàng)世神話都將大洪水作為故事背景，如廣為人知的諾亞方舟。《賽玻嫫》將人蛇相戀的故事與洪水神話相結合既有彝族文化自身的特殊性，又體現(xiàn)了傳說文化的普遍性。在彝語文化中，不僅是蛇郎具有神性（龍王之子）可以與七妹相戀，其他動物也具有和人一樣的地位和價值，比如六個姐姐也分別嫁給了松鼠、猴子、兔子、野雞、豹子和老虎。《賽玻嫫》前半部分以蛇郎和七妹的愛情為主，后半部分以七妹和大姐的沖突為主。七妹和蛇郎通過辛勤的付出獲得了豐厚的回報，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而六個姐姐則貪圖安逸不喜勞動過著節(jié)食縮衣的貧困生活。尤其大姐嫉妒七妹幸福美滿的生活，設計害死七妹并假扮七妹。大姐貪婪兇橫、好逸惡勞，嫉恨七妹的美好生活，為了過上七妹那樣的富足生活，心狠手辣害死七妹并且變身頂替。七妹死后變成畫眉鳥和白菜，經歷一系列磨難之后復生化為人形與家人團聚。大姐在文中是狠毒懶惰的烏鴉形象，一張麻子臉，手似松樹皮，腳似糞釘耙，最終落了個跌落水井溺亡的下場。大姐殘害同胞、罪有應得。而善良勤勞的七妹在文中則被刻畫為面若桃花、眼似星星、鼻若鸚鵡嘴、下顎圓如蛋的仙鶴形象。七妹心地善良，勤勞致富，善有善報。一個是兇狠貪婪、迫害手足；另一個是勤勞善良、有情有義?！顿惒ｆ啤匪茉炝艘唤M外貌品行形成強烈對比的人物，以美丑、善惡的二元對立，肯定了七妹勤勞善良的美好品質，否定了大姐懶惰、嫉恨的兇惡行徑，以通俗直白的敘事方式教育人們要明辨是非，遏惡揚善，以培養(yǎng)后人良好的道德品行。

三、陌生化與偏離

1982年，美國學者馬克·本德爾將《賽玻嫫》譯為英文，題為“Seventh Sister and the Serpent”（七妹與蛇郎）。作為一名長期致力于中國及東亞文學研究的譯者，本德爾先后編譯了眾多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相關作品。而由他翻譯的《賽玻嫫》，則是最早向國外介紹的彝族文學作品之一，使西方讀者更深入地了解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和文化。在他的譯本中，可以看到很多語言的陌生化和偏離在翻譯過程中的參與。譯者發(fā)揮自身主體性，既要保證譯語語言的準確流暢，又要保留源語文本的異域風情。在翻譯過程中采用陌生化和偏離策略后的語言，既是譯者的顯身，又是在處理不同語言和文化時的順應之舉。

（一）源語陌生化和譯語非陌生化

《賽玻嫫》為彝語音譯，意為“做蛇妻”。在英譯本中，馬克·本德爾將該敘事詩名稱做了意譯處理，譯為“Seventh Sister and the Serpent”。在題名的處理上，源語文本做了陌生化處理，在語義上偏離源語文化語境，因此保留了彝語中的語音特色，使中文讀者能夠有機會了解彝族文化。而本德爾的翻譯則做了譯語語境內的非陌生化處理，使譯語文本讀者能夠一看便了解故事的主要人物，引發(fā)“人和蛇能發(fā)生什么故事”等類似猜測，增加好奇心，并且可以快速進行聯(lián)想和文化對比。蛇郎故事在彝族民間文學中是常見的故事類型之一，蛇郎是龍王之子，因而也具有神性起源，《賽玻嫫》所具有的神話色彩也體現(xiàn)了彝族對龍、蛇的動物崇拜。而在譯語文化環(huán)境中，以最典型的《圣經》為例，蛇是撒旦的化身因而常常給人以邪惡、陰險的印象。

（二）源語非陌生化和譯語陌生化

源文第3節(jié)中描寫了蛇郎喜愛人間生活、返回龍宮后茶飯不思、魂不守舍的狀態(tài)。有一句為“飯不好好吃，活不好好干，天天想人間。天長日子久，蛇郎的心事呀！被狠心的龍王看穿?！痹凇靶氖隆币痪涞姆g上本德爾將其譯為“Serpent Prince’s heartaches， ya！/The cruel-hearted Dragon King saw through it all”。其中“heartaches”搭配“see through”有陌生化效果。蛇郎的“心痛”沒有遮掩的意思，何來的看穿呢？源語文本中蛇郎的心事是他對人間的留戀，偷藏在心底不對他人傾訴。而這種留戀被譯為“heartaches”，使譯語讀者聯(lián)想到“headache”“stomachache”等詞，在語意層面上傳達了蛇郎思念人間之苦，但這并沒有體現(xiàn)源文中所要表達的掩埋“心事”之感。而譯者以“see through” 搭配“-ache”似乎在向讀者表明蛇郎此時的“心痛”不僅是像某種感官疼痛一樣浮于表面。讀者不免好奇為何蛇郎對人間的思念是不能向龍王傾吐的。而后文中龍王識破蛇郎心思，放水淹死世間萬物的情節(jié)則能很好地回復讀者此時產生的疑問。原來龍王不喜人間，因此蛇郎要掩藏起自己的“心痛”，此處如果譯文沒有做陌生化處理或是譯為“feels his heartache”皆沒有這樣的效果。

又如，全文最后一節(jié)描寫蛇郎和七妹重新團聚后的生活，原文為：“最好的花兒有一朵，七妹是山中頭一朵花”，以花喻人，稱贊七妹出眾的容貌和品性。譯文處理為“Of all the flowers that grew in the mountains that spring，/ Seventh Sister was the finest-the queen！” 其中，“the finest”忠實地翻譯了源文中的“頭一朵”。除此之外，譯者有意添加了“queen”一詞，把七妹比作“王后”，而在彝族民間故事的文化語境下，“queen”一詞對譯語讀者來說具有陌生化效果，細心的英語讀者能夠感受到譯者在翻譯此處時內心對七妹的認可和贊賞，也能及時參與到后續(xù)情節(jié)發(fā)展的想象中。再如，當源文為“狠心的大姐喲”，譯者在翻譯“狠心的”時沒有選擇“cruel-hearted”等詞，而使用了“wolf-hearted”這一更為形象生動的詞。民間故事多采用動物擬人的修辭手法使讀者更直觀地感受到人物的性格品質。這樣的翻譯不僅能夠保留民間傳說所特有的文學性，還能讓譯文讀者感受到在源語文化語境中，“wolf”所代表的不是正面忠貞的形象，而是狠毒陰險的反面形象。

（三）源語陌生化和譯語陌生化

在故事開篇的呼語中，原文中有這樣一段：“親親的阿哥，親親的阿姐，圍攏來呀圍攏來！我們來口款（源文該字為口偏旁一個款）故事，我們來唱‘阿色’，… 唱一唱賽玻嫫的愛情，留給我們彝家的子孫！”譯文為“We’ve come to tell a story，/We’ve come to sing ab se”?！鞍⑸痹谠凑Z文本加注釋義為一種彝族民歌曲調，是雙柏縣彝族唱詩的主要曲調之一。源語文本中對“阿色”的加注減弱了陌生化效果，漢語讀者雖然能夠理解“阿色”的含義，但這種偏離彝語文化意向的處理容易使?jié)h語讀者在認知中更靠近民歌曲調這一內涵意義，而不是“阿色”這種更具有彝族特色的語言形式。而譯文中本德爾將其譯為ab se， 既保留了語音特點，又用sing作動詞搭配，使英語讀者既能夠了解其內涵，即ab se是像歌一樣可以吟唱出來的曲調，有利于豐富譯語讀者對源語文化的認識和了解。

（四）偏離源語文化語境

譯文中對源語文化語境的偏離現(xiàn)象比較復雜，有由于詞匯空缺造成的偏離，如將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樂器三弦琴譯為西洋樂器“three-stringed banjos”（三弦班卓琴），將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的“苞谷酒”譯為“corn whisky”（玉米威士忌），將“畫眉鳥”譯為“painted-brow thrush”（畫了眉毛的鶇鳥）。除了此類由于詞匯空缺造成的對源語文化意象的偏離之外，還有思維方式的偏離。比如在介紹彝族祖先的居住地的部分中，原文為“九十九座青山，九十九座蔥嶺。最大的山有一座，最高的嶺有一架。最大的那座山，是人住的地方；最高的那架嶺，彝族的祖先，就住在這個地方?！庇捎谥袊说乃季S方式注重整體，思維籠統(tǒng)，因此在處理這種情況時大多采用先提分述的策略。而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則注重邏輯的縝密和細節(jié)安排的合理性。因此，譯文采取的是隨舉隨釋的翻譯策略：“Amidst ninety-nine dark green mountains，/ Amidst ninety-nine bright green mountain ridges，/ The greatest is that mountain，/ A place where people live；/ The highest is that mountain ridge，/ Where the forbears of the Yi people lived，/ In that single place.”妥當?shù)靥幚砹瞬⒘薪诲e的意群。而這種思維方式的偏離正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偏離源語文化環(huán)境的體現(xiàn)。

（五）偏離譯語文化語境

馬克·本德爾對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化有濃厚的興趣，因此在翻譯一些特殊表達方式時，有時采取一字一譯的刻板翻譯，以再現(xiàn)源文的語言表達特點。如描寫日子一天天過去時，原文為“太陽落山是黑夜”“月亮落山是白天”。譯文直譯為“When the sun drops behind the mountains it is night” “When the moon drops behind the mountain it is day”， 保留了對“落山”的翻譯，使英語讀者在閱讀時沉浸在文本里的山地環(huán)境中。這種看似刻板的翻譯方式體現(xiàn)了譯者在細節(jié)處理中對源語文本中地理特色的保留。類似的例子還有將“蜜蜂嘴”譯為“a honeybee’s mouth”，將“刀子嘴”譯為“a knife-blade heart”。這樣的表達不但保留了原文的生動形象性，而且促使英語讀者進入源語文本語境。另外，由于《賽玻嫫》最早以民歌的形式口口相傳，因此源文中保留較多的語氣詞，如開篇介紹美好的人間時，列舉了各種小動物：“還有貂鼠哪！還有猴子哪！還有兔子哪！還有山雞哪！還有豹子哪！還有老虎哪！”譯文中保留了歌曲特有的形式和特色：“Still there were martens， na！/ Still there were monkeys， na！/ Still there were rabbits， na！/ Still there were pheasants， na！/ Still there were panthers， na！/ Still there were tigers， na！” 這種翻譯方式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有意的偏離譯語文化語境，從環(huán)境、聲音等方面嘗試著在譯文文本中保留源語文化語境。

四、結語

作為一部體現(xiàn)彝族文化的民間敘事長詩，《賽玻嫫》最早以口頭形式流傳于民間。長期的口耳相傳，使其語言生動形象，節(jié)奏明快，音韻和諧。在翻譯這樣一部作品時，既要做到內容準確，音韻和諧，又要用譯語文本從“音”“形”“意”三方面賦予讀者對“異質”文化的審美感受和詩學體驗，這是對譯者的極大挑戰(zhàn)。當然，巨大的挑戰(zhàn)背后也有巨大的可操作空間。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采用陌生化和偏離策略不僅是為了面對多變的文本和文化語境，語言自身就有偏離常規(guī)不斷更新的進程。唯有如此，它才能滿足不斷涌現(xiàn)的新事物的表達和人們的審美需求。也正因為陌生化語言的特殊性，存在著可供譯者闡釋、生發(fā)的無限空間。為了盡可能地彌補語言和文化差異，除正文外，本德爾還撰寫了大篇幅的序言來介紹彝族人的生活起居、文學藝術、故事的情節(jié)及主題、文本的價值。比如序言中提到關于七妹衣著首飾詳盡的細節(jié)描寫對研究彝族女性裝扮有重要意義?？偠灾R克·本德爾對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傳播和熱忱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和表率，他在翻譯少數(shù)民族典籍中所采用的翻譯策略，所做的陌生化和偏離處理都值得翻譯學習者進一步探索和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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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南民族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