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職生面臨哪些發(fā)展困境？中職教育有哪些現(xiàn)實之痛？本刊編輯部采訪了多位中職教育階段的學生、教師、校長，讓我們一起來看看他們的心路歷程。

未來并不打算從事專業(yè)相關工作

鑫響 中職三年級 天津市

我是一名“3+2”中職生，學習會計專業(yè)。選專業(yè)時，家人和我考慮得更多的是考分和專業(yè)分數(shù)線的相近度。最初學習時，我還是挺感興趣的，不過真正學起來確實感到有些困難，會計專業(yè)很多課程都十分嚴謹，如果有一點內(nèi)容沒聽懂，就會影響之后的實踐。我覺得它的專業(yè)課確實有些難度，需要學生文理兼?zhèn)?，記憶、計算一樣都不能少，比如計算這部分對學生數(shù)學學習水平的要求就比較高，尤其是記賬這部分，我學起來明顯感覺吃力。而且“3+2”就讀期間也有淘汰的情況，我們在中職經(jīng)過三年學習后，要經(jīng)歷一次考核，比如我所學的會計專業(yè)就會淘汰后10%的學生，他們將不能進入與中職院校對接的大學里繼續(xù)完成后兩年大數(shù)據(jù)會計專業(yè)的學習。

我現(xiàn)在正處于第三學年下半學期的實習期，現(xiàn)在也沒找到對口的實習工作。很多單位沒有招聘短期實習生的需要，而且不少銀行更愿意選擇大學畢業(yè)出來的專修會計師，所以我們找實習大多只能選擇服務行業(yè)。

學校介紹的實習機會是去做“歡樂谷”的操作工，全校所有學生如果想去都可以向班主任申報?？赡芤驗閷W校提供的實習支持不算特別硬核，老師們對學生自己找的實習單位也不會要求過于嚴格。

當然，可能每個人想法都不太相同，我覺得能找到實習機會就好，因為我知道從我們學校畢業(yè)后，能找到一份相當滿意的對口工作的人不多。之前也有幾位比較優(yōu)秀的學兄學姐選擇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類似于會計師事務所的公司，負責為客戶公司記賬，公司業(yè)績還不錯。但這種情況畢竟不多，未來我并不打算繼續(xù)從事和會計專業(yè)相關的工作。

文化課支持不足，只能自己去外面補課

周滕陽 中職二年級 上海市

我現(xiàn)在學習酒店管理專業(yè)，這是學校里比較搶手的專業(yè)之一。整體而言，我覺得專業(yè)課程內(nèi)容難度不大，學校和企業(yè)有合作，實習期會安排我們?nèi)ッ嬖?，如果順利通過就可以留在那里實習，畢業(yè)后也可以去企業(yè)集團下面的高級酒店工作。所以我覺得中職的氛圍比較輕松，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累，甚至可以用“很快樂很輕松”來形容。

不過，我在進入這所院校之前就有自己明確的目標，想要走升學這條路，備戰(zhàn)上海市明年5月份的“三校生高考”。每年的“三校生高考”有3月和5月兩次機會，通過前者可以繼續(xù)上大專，大家都可以報名，主要考核政治等小六門；通過后者可以進入上海市的部分本科院校，考生需要有上海戶籍，主要考核語數(shù)英3科和2門職業(yè)技能測試。我的目標是通過5月份這次高考，轉到音樂師范類專業(yè)，未來成為一名音樂教師。

據(jù)我了解，學生在第二學年上學期通過學業(yè)水平考試后，中職院校就會大幅縮減文化課課時，還有學校幾乎不再給學生安排文化課。我們學校這方面抓得也不緊，盡管初中和中職文化課里部分知識有貫通，但中考后我的腦子幾乎只剩一片空白。起初我有點在意學校不抓文化課這件事，但后來覺得已經(jīng)來中職學習，就只能自己努力，所以花了很多時間去外面補習文化課。

現(xiàn)在，我的文化課水平已經(jīng)有所提升，基本可以排到課外班級成績的中等水平。

從驕傲到“沉淪”，選擇再出發(fā)

九九 準大學生 廣東省

我是福建人，初中是在廣州讀的。父母很早就來到廣州打工，一直把我?guī)г谏磉?。廣州對非戶籍生的中考要求往往更高，比如有的學校如果給戶籍生劃定的普高線是600分，那么非戶籍生的普高線就可能是640分。就算早就知道這個情況，我也沒想過自己考不上普高。然而，中考成績出來后，我比普高線低了4分……我當時很沮喪，但書還要讀，所以進了一所中職。

剛進來時我還是很驕傲的，感覺自己和其他同學不一樣，因為如果我有本地戶籍，其實可以去上還不錯的普高。中職的文化課非常簡單，但是課上幾乎沒有人聽，玩手機、說小話，老師壓根不管，當然可能也管不了吧。我是為數(shù)不多上課聽講的，但也不怎么過腦子。不過這都沒關系，因為考試前老師會給我們?nèi)χ攸c，就差把答案擺在我們面前了，不用擔心過不了。至于專業(yè)課，我學的是數(shù)控加工，沒有產(chǎn)教融合也沒有工學結合，只在第三年的最后一學期讓我們?nèi)テ髽I(yè)實習。因為課程很簡單，安排的也不多，學生都很閑散，一閑下來就想找點事做。我那幾年好像都是在打游戲，打得昏天黑地。

學校中也時常發(fā)生同伴交往沖突。一次大家在班級群里聊天，室友隨口說了幾句話，另一個同學感覺是在向自己挑釁，帶著一幫人沖到我們宿舍，劈頭蓋臉地“教訓”了室友一頓。室友咽不下這口氣，也帶著一幫人找回了場子。

終于到最后一學期了，我們?nèi)スS實習。每天8個小時，一個月休一天，我覺得很累，車間里的工作很辛苦很枯燥，我們當時學的內(nèi)容沒多大用，還得靠工廠前輩教。帶我的前輩是廣東工業(yè)大學畢業(yè)的，懂得多，還能坐辦公室。實習的這段時間我意識到，自己不想過這樣的生活。我想讀書，想回福建，想考本科。我很懷疑自己，荒廢了好幾年，拿什么跟其他人比呢？爸媽給了我勇氣，他們說只要我想，會一直支持我。好消息是，今年九月份，我就要去讀本科了。

繞了一圈，大概我就只能讀高職

五五 大專第二年 安徽省

我不是不努力，但真的學不明白。中考時雖然上了普高線，但只能進我們這兒的私立高中，學費貴，升學率還低。班主任跟我們說，某某中職挺好的，有對口單招，你們過了普高線的，以后肯定能上本科。我第一次認真考慮中職這條路，比較了一番，最終選擇了本地的職教中心。后來我發(fā)現(xiàn)，班主任口中那個挺好的中職實際上條件很差，升學率也沒有他說的那么高，聽說他介紹學生過去，中職是會給他介紹費的。

和普高的學科教育相比，中職的文化課簡單很多，我經(jīng)?？寄昙壡皫酌Ｒ婚_始，我讀的是學前教育專業(yè)，因為它能通過對口單招進入本地的一本學校A?？删驮谖易x中職一年級時，A校不再接收我們這兒的畢業(yè)生了，據(jù)說是覺得生源不太好。我很難過，但不久又打起精神來，因為發(fā)現(xiàn)去年學校黃梅戲專業(yè)的首屆畢業(yè)生全部被A校錄取了，興奮地決定轉專業(yè)。那時爸媽是不太同意的，覺得學前教育畢業(yè)后更好找工作，就算沒有單招，考個普通?？埔残?。但在我的堅持下，還是轉到了黃梅戲專業(yè)。班上同學都是沖著A校去的，還有兩個人是中途從普高轉過來的。我文化課一直很好，職教高考中，文化課考試成績是班里第二名，專業(yè)課也排在前列，所以一直覺得是會被錄取的。

但專業(yè)課考試成績一出來，我的夢醒了。我們班19個人，沒考上A校的7個人里，有我。出成績后，我天天在外面待到夜里，不知道回家怎么面對爸媽。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赡芪夷翘煺娴目嫉锰盍?？暑假結束了，我憑借文化課成績進入了一所高職讀學前教育。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開始實習了，其實我還想讀本科，但自考好像很難，算了吧，就按爸媽的期待開始工作吧。

得往上“爬”

王思雨 中職畢業(yè)生 四川省

快畢業(yè)的時候，我簽下了放棄考試的承諾書，因為家人不支持，他們覺得讀大專沒用。那時候我身邊的人都在準備考大專，每天晚上在宿舍復習、背書。我感覺大家都在為自己想去的學校努力，而我在學校里好像沒有什么意義，也不知道每天上課是為了什么，那段時間很迷茫。

畢業(yè)后，我和朋友一起到了成都，那時我們充滿了幻想，就想著累點苦點不要緊，先掙錢、存錢。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滿18歲，年齡不符合要求，學歷也不行，找了很多天，工作也沒有著落，就天天拉著行李箱，坐地鐵走遍了成都各個地方，也遇到了很多騙子中介，感覺沒有希望了，我跟朋友說，怎么找個工作就這么難。后來我說不行就回老家吧，別在成都了。我的朋友以為我要拋棄她，我們之間鬧了些不愉快。

后來，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就問一些同學借，拼拼湊湊了80塊錢，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找了家旅館，將就了一晚。那一晚，我崩潰了，想到這么多天找工作的不易，又沒有錢，也不想跟爸爸媽媽說，自己一個人在這座城市，真是太不容易了。

再后來，我的小學同學來找我，幫我介紹了一份工作——餐館前臺，早上10點上班，晚上10點下班，管吃管住，一個月休息4天，開3200元工資。最初找工作，我可挑了，不想干這個，不想干那個，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有個工作，有住的地方，已經(jīng)很好了。

這些其實就是幾個月前的事。我總覺得自己不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我還年輕，還有很多可能。我很喜歡畫畫，我要努力存錢，以后提升自我。要是讀不了大學，我就提升技能，爭取做培訓班的老師。

人總要讀書，有時候會覺得不讀大學的人生就不完整，但這個是次要的，主要是人得往上“爬”。

中職教育“提質量、樹形象”的任務十分艱巨

崇靜 北京市電氣工程學校校長

當下，中職教育成為新一輪“教育焦慮”的風口，社會普遍把中職教育定義為低質量的兜底教育?！罢疅?，百姓冷，政策熱，社會冷”的現(xiàn)實，導致群體性社會焦慮持續(xù)升溫。中職教育提質量、樹形象的任務十分艱巨。在我看來，目前中職教育主要存在以下短板——

其一，現(xiàn)代職業(yè)教育的新理念尚不牢固，中職學生的核心素養(yǎng)、關鍵能力模糊，各方的認知差異較大，職業(yè)基礎教育的規(guī)范性、標準化不強。

其二，對于專業(yè)教育起點的認同缺乏一致性，以致多主體協(xié)同、融合的能力不足。

其三，目前中職教育的投入主體比較單一，學生進入中職學校后，往往受到一些選擇性制約，例如轉學、專業(yè)調(diào)整、“3+2”及貫通培養(yǎng)等，職普尚未實現(xiàn)融通。

其四，以學生為中心的教育理念不牢，治校育人策略不多，個性化、差異化因材施教的意識不強，學生綜合素質發(fā)展水平不均衡，堅持“說做結合，知行合一”培養(yǎng)高質量技術技能人才的動力不足；對于中職學生的特長、專長，學?？商峁┑闹螚l件有限。

其五，中職學校的“雙師型”教師在實踐能力、操作能力、教學能力、研究創(chuàng)新能力等方面普遍存在不同程度的短板；教師在教、學、練、賽、建的多重任務壓力下，普遍存在一人多課、一人多崗、一人多身份的常態(tài)化切換，教學的復雜性強，效率效果可控性低，師徒“傳幫帶”缺失。

此外，行業(yè)企業(yè)、職業(yè)院校、教材教研部門提供的課程資源、教學資源、實訓項目有限，建設渠道、補充更新跟不上需求。

走出以上困境的突破口，在于拓寬多樣化人才培養(yǎng)途徑，探索特色化人才培育方式和個性化人才發(fā)展道路。以內(nèi)涵建設為主線，以完善現(xiàn)代學校治理結構為重點，以“三教”改革為核心，加強中高職銜接貫通培養(yǎng)的專業(yè)教育研究，發(fā)現(xiàn)技術技能人才培養(yǎng)的普遍規(guī)律和因材施教的有效途徑，提高中職學校辦學的科學性和靈活性，突出實踐教學的系統(tǒng)性，強化知行合一的行為訓練，切實提升中職學校的辦學水平。

被淘汰、被嫌棄，但他們不是壞學生

王徒生 民辦中職學校語""文教師、心理教師 四川省

幾年前，我來到一所民辦中職學校擔任語文老師。用幾個詞語來形容這里的學生，那就是可愛、可憐、可怕。

可愛，說的是這些孩子很單純，沒有經(jīng)受過很多應試訓練，除了學習，其他時候腦子轉得并不慢。有一次上課，我問他們，“發(fā)乎情，止乎禮”中的“禮”是什么意思。他們馬上開玩笑地說：“彩禮！彩禮！”

可憐，是說他們的家庭。我做過粗略調(diào)查，班上80%左右的學生，家庭都存在問題，有的甚至可謂千瘡百孔。組合家庭、離異家庭、留守家庭，等等。孩子們和親人之間的感情也很復雜，他們知道家人很不容易，但又有一種疏離感，覺得沒人理解他們的內(nèi)心。

可怕，是說這些孩子的狀態(tài)。他們的眼睛里沒有光，一談到“未來啊”“改變啊”，他們就會打斷我，講述他們面臨的種種現(xiàn)實困難。他們好像早已下了判斷，自己就這樣了，考不上大學，以后只能去打工。有些孩子像

“情感黑洞”一樣，就算我投入再多也沒有回音。有一次課上到一半，我對學生說：“給你們上課像上墳一樣?！彼麄儾焕斫?，我說：“我不是罵你們。你們都上過墳吧，就是一個人嘀嘀咕咕，沒有回應，如果有回應還會被嚇一跳?！?/p>

另外，中職學生的心理狀態(tài)也令人擔憂。他們多數(shù)時候低著頭，走哪兒都戴著耳機。他們的情緒表達也比較極端，開心時像瘋了一樣，比如學校放假或者去操場搞活動，可是開心勁兒過后，他們又變回蔫蔫的狀態(tài)，耷拉著腦袋，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活力。

中職學生普遍早戀，我并不反對，只是提醒他們把握分寸。我感覺他們不一定有多么欣賞和了解對方，而更有可能與心理需求有關。很多孩子從小得不到足夠的關愛和關注，甚或被嫌棄，他們也渴望人與人交往的溫暖。我有時開玩笑：“你們哪里是找對象，分明是想找個爹、找個媽?！?/p>

曾有個男孩找我做心理咨詢，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他覺得自己是同性戀。我跟他一路聊下去，最后我明白了，他并非真的同性戀，而是那種從小被排擠的孩子，所以不太愿意和別人交流，慢慢就喪失了跟同齡孩子交往的能力。到了青春期，他內(nèi)心又渴望交流，突然發(fā)現(xiàn)，好像跟同性交流起來比較容易一點，同宿舍的一個男生的性格吸引了他，就誤以為自己是同性戀。

有的學生心理問題比較嚴重，甚至出現(xiàn)自殺傾向?？蓪W校的應對方式是把孩子送回家，然后想辦法開除。對于班主任和學校而言，他們就是隨時爆炸的炸彈。我說有些孩子可以不開除，或者不那么著急開除，申請了很多次，學校并未采納。雖然學校沒有明說，但我能感覺，學校并不信任我，讓我兼職心理教師也許只是為了應付主管部門檢查。

在我們學校，目前還沒有一個孩子考上大學。學校對教學質量不夠重視，對招生工作卻極為重視，連班主任的績效都與招生人數(shù)掛鉤。而且開設專業(yè)的教學內(nèi)容也過時了，計算機專業(yè)還在講已經(jīng)被淘汰的Flash Player。文化課教材也與學生的實際水平嚴重脫節(jié)，學生學起來比較吃力。我有幾個學生被當?shù)匾粋€機械廠招去實習，回來后我很關心他們怎么樣，那些孩子最初閉口不言，后來說，他們不是被欺負了，是被嫌棄了。工廠師傅常罵他們：“在學校沒上過課嗎？基本操作都不會？”

學校還會把學生分配到廣東的工廠實習，但學生的工資常常被學校截留，學校的說法是用來交學費。有的孩子本來還想考大學，實習后就說：“就算考個民辦大學，還不是去‘打螺絲’？”有的孩子心已經(jīng)被攪亂了，覺得“沒必要讀書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多好”。

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從小讀書成績就不好，高中還復讀了一年。但我自己心里清楚，雖然成績差，可我不是一個壞學生。所以我對教育有一種特殊的情感，總覺得不應該是現(xiàn)在的樣子。我覺得中職生教育應特別注意兩點，一是語言，一是人格。有的孩子一路被淘汰、被嫌棄。但到了中職，還是那一套評判標準，還是被訓，孩子們聽到的訓斥還少嗎？中職教育需要從語言上進行改革，教師、領導要改變語言風格，走進孩子的內(nèi)心。還要注意塑造中職學生的人格，幫助他們找到自己的愛好、興趣，進行初步的生涯規(guī)劃，在學校里過好每一天，改變渾渾噩噩、軟塌塌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