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在這大土墩上,土墩的樣子和白天完全不同了。提著水桶走過巷道邊的人,像土墩邊上移動的一只銀色小蟲。月光落在這土墩上,又從土墩上傾瀉下來,流向東南西北幾個城角的方向。那里黑黑的,比夜色還要黑。方圓幾百米的土墩被風(fēng)和月色吹鼓起來,就像從周圍的事物中升起來那樣,變成了和人間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一個白茫茫的所在。
西邊沿上幾十戶人家的院子黑黑地聳立著,影子被斜斜地拉長,院墻上伸出的桑樹和無花果樹的枝條,像弓矢那樣探出在明亮的土墩邊上。風(fēng)朝天上涌動著,這些影子也朝天上涌動著,土墩仿佛又重新長出了西城墻、南城墻。那些深埋地下數(shù)千年的聲音,似乎在沿著土墩內(nèi)的隘道往上走,重又破土而出,唐朝墩的四面城墻和高高的城堡,在月光和風(fēng)中又清晰地顯現(xiàn)在大地上。
唐朝墩人夜里都虛掩院門,不知這往事的聲音會不會進入他們的夢境。只有狗對著土墩上的月光大聲吠叫著,仿佛看見月光像塵土般簌簌落下,落在土墩上,又接著向更深的地方落下去。
土墩不接天上的土,只接漏下來的月光。它的土足夠多了。從高至十幾米的南北城墻逐漸傾塌了以后,所有的土都落向中央,又與墻內(nèi)的土墩彌合,漸漸形成一座大土墩。這座曾經(jīng)的唐城變成了唐朝墩。墩是古城人的說法,一個坐著的大土堆。而古城和古城人也因此得名。土墩的中央曾有一座宏偉的建筑,那里挖出過大型的石柱礎(chǔ),建筑頂上也有圍墻,應(yīng)是守衛(wèi)瞭望用的。這建筑毀壞之后,墻土也倒向中央,成了土墩中的土墩。經(jīng)過雨水沖刷,人馬踩踏,后來紛落的土就渾然一體了。
一些夜里,土墩在月光中醒來。往事也一起醒來。這樣的夜晚,沒有人在土墩上走動,唐朝墩人都避免在夜色中留在這廢棄的土墩上。
到了白天,就不同了。他們在上面放心地走動,遛馬,釘馬掌,拉麥草,大聲地說話、咳嗽。孩子們就更加沒有拘束,他們在這北高南低的大土堆上摶土、嬉戲、追逐。他們信賴的是這土墩真實的土。在白天,太陽照在這低矮居民區(qū)和樓房間的土堆上,土墩完全成了現(xiàn)實無用的裝飾物,變得古怪起來。
只有一塊不起眼的石碑,在說明它的來歷:唐朝墩古城遺址。
這座唐朝遺留下來的土墩,曾是一座百丈之城,始建于公元640年前后。初建時規(guī)模為天山北部第一大城。它的北城墻就有320米長,恰是唐代的百丈。城內(nèi)東南隅的土墩建筑有15米高,東南兩方都有門,整個城堡呈長方形。這是光緒年間編制的《奇臺地方志》里關(guān)于唐朝墩最早的記載。我想初唐時的這座城池,可能比這后來的記載更宏偉。百丈雄關(guān),是那時的家國理想在邊塞的見證。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這土城卻回不去了,作為留給后人的饋贈,它被尷尬地留在時間的門外。有當(dāng)?shù)貙W(xué)者提出,唐朝墩有可能就是唐輪臺城。這座古城據(jù)說北看是方城,南看是圓城,站在東南河谷地帶仰望它,又恰如一輪滿月,正符合臺地如輪城如輪——輪臺城,一座在輪形臺地上的輪城這一說法。我沒有從高處和遠(yuǎn)處去看它的機會,無法求證。
唐輪臺城當(dāng)年為北庭都護府的征稅地所在,也是當(dāng)時西域往來商賈的必經(jīng)之地。
在陽光下看著這獨自被留在時間中的殘破的土墩,我想也有可能,在近千年前,詩人岑參攀上的古城,并非烏拉泊或者北疆其他地方的古城,而是眼前的這座廢墟。他留下的《輪臺即事》一詩:
輪臺風(fēng)物異,地是古單于。
三月無青草,千家盡白榆。
蕃書文字別,胡俗語音殊。
愁見流沙北,天西海一隅。
詩中所描寫的背景和這眼前的土墩所倚靠的背景是多么相似啊。
我繞著土墩的一面走動,想要聽到土深處的動靜。松軟的土被來往的人踩實,聲音卻飄進了虛空中。太陽照在土墩上,光亮也凹沉下去。幾個少女溜出院子,躲在土墩邊上的石榴花蔭里講悄悄話。她們不想在這樣好的晴天午睡。喁喁私語中,花一般的眉眼,在土墩的陰影中變得深濃。而土墩也在聽她們分享那些正在生長的秘密。它在白天變淺的天真輪廓,任由馬蹄牛蹄踐踏在上面,讓今世之音落土般落進它的胸膛。它飽經(jīng)滄桑的身體屈服著沉降著,讓女孩們深深淺淺的笑容,在它的光陰中明滅閃爍,在它笨拙的邊界上綻開花朵。
這些女孩的祖輩原本在山里放牧,遷到這里后,就平了殘存的西城墻,填了護城河,建成了一個居民點。唐朝墩在變成一個社區(qū)后,他們?nèi)栽谕炼丈巷曫B(yǎng)牲畜,在老城區(qū)經(jīng)商做買賣。
我們到達(dá)時,唐朝墩東面原來的護城河水磨河正在興修,這條縱貫奇臺古城的泉水河,曾孕育了旱碼頭自明朝以來興旺的水磨業(yè)和兩岸豐饒的民風(fēng)民俗。這條天然的護城河將唐朝古城攬在它的懷里,也將新城系在腰上。在那些沒有記載的白天和夜晚,土城的影子映在它寬寬的河面上,人馬喧囂的聲音被它的流水聲帶走。
幾個工人站在正在加寬的堅硬的壩底,像被凍住了一樣,他們的耳朵似乎想要聽到流過壩底的已經(jīng)枯竭的水流聲。
在唐朝墩的東城墻外,從西邊又分出一條皇渠,是清朝時開出來的。這條渠向西繞過土墩,一路流淌,成為很長時間里供應(yīng)奇臺古城菜園子的水源。
河流是這土墩歷史最大的見證者,還有月光和每夜的風(fēng)聲,只是它們不會將古城發(fā)生的生生滅滅的故事,用人的語言說出。
但它們卻不是時間的見證者,因為這些事物幾乎和時間一樣永恒,時間的見證者只能是那些失去了名字的短暫的生命。
土墩下曾經(jīng)挖出過紅陶侈口平底盆、宋汝窯青瓷碎片、元雙魚鏡和阿拉伯銀幣等歷朝歷代的器物,其中以唐代的文物最多。土墩在時間中收集著每個時代的遺物,但曾為它駐守在這里的一個個名字卻被丟失了。上世紀(jì),這個不起眼的大土墩是聚寶盆的消息傳到城外,上千農(nóng)民趕著驢車、馬車到達(dá)土墩前,住下來日夜挖寶。找不到寶,就把這唐朝、宋朝的墻土當(dāng)作肥料一車車?yán)撸笸炼站瓦@樣日漸瘦小成一個小土堆了。
據(jù)說,土墩上的土很肥,種什么旺什么。
在那個夜晚,我仿佛看到土墩被獨自留在時間中,被月色又一次孤獨地照亮。在它的周圍,是破舊沉寂的老城,包裹著老城的,是燈火粲然高聳的新城。而它在沉默的中心,遠(yuǎn)離人間,成為時光的舊物。
萬物的繁盛與寂寞,都是我的
那個蘆草一樣輕的小村子,讓我知道了這世上寂寞的輕盈。
在那個秋天,從菜籽溝向南山去的路上,不知姓名的小村莊,一個接一個撇在荒野中。我們的車從那些建在田埂邊和山坡上的房屋前經(jīng)過,它們像遁去的鳥巢,晾在秋天最后的光陰里。
太陽下,大河翻涌著,照著它身體的光,也是一層層的塵土。
我心里的光,也有著一條河的寂寞。
從山里拉木料的大卡車,刷了紅藍(lán)色的漆,興興轟轟地開出來??諝庵猩㈤_鐵皮煙草味兒。車上,是碼放的圓滾滾的新木頭。秋天,結(jié)過果的樹木松過勁兒來,汁液流回主干中,木質(zhì)迅速緊實起來。于是,伐樹的人就集合在一起,向林密處去,而建造者也選在這時預(yù)備木料。
林中空地上,工人唱著小調(diào),大青皮的白楊被伐倒,斫去細(xì)枝。那些長了幾十年的榆樹只留下一個樹根,半截樹樁。粗大的松木被碼得整整齊齊,它們雪絲樣的木紋斷裂在兩端。剝開樹皮的木頭,露出馨香的肉,有一個夏天的白日光歡叫著。我感到了樹的疼。伐木頭的工人看來是走了遠(yuǎn)路,因為山里昨夜已經(jīng)落了一場不算厚的初雪,所以他們的腳上都穿著膠皮靴子。
我不知道,這些長在人群之外的樹木,有著怎樣的寂寞。幾十年,上百年,甚至千年也不挪動一步,就照著那片月光,淋著那朵雨,刮著那一小兜的風(fēng)。聽著春天從遠(yuǎn)處趕來,再從眼前遠(yuǎn)去。它們從不經(jīng)過任何事物,只有其他的事物經(jīng)過它們。一棵樹,如果像人一樣到處亂跑,肯定長不了幾片葉子,結(jié)不了幾顆果實。歲月會消耗掉它。我在一根老松木上,撫摸到了它用寂寞熬成的溫度,竟然是燙手的。接下來,在一間屋子里,它又將陪伴誰度過同樣寂寞的時光呢。好在,它的種子已經(jīng)落在了別處,替它走到了另一處遙遠(yuǎn)的陌生之地。
我心中涌動著樹的寂寞。它們成獨自的幽林,招引來一只只的鳥兒,開出一朵朵的花來。拐過干灘,爬下一座山坡,坡下溪水邊的蘆草,在秋風(fēng)中嗚嗚鳴響著。日頭將晚,一片荒原上,零落著幾戶人家。有人去尋找冠子血紅的大公雞了,鐵鍋里滋滋響的香氣,把他們引向了炊煙稠密處。只有我走進了蘆草中,寂寞荒涼的一邊。
這個蘆草一般輕微的村子,讓我忽然忘記了路,也忘記了世上的熱鬧。
村頭一個老人,正坐在院落外的石板上劈柴。他的頭頂上冒出陣陣熱氣。向陽的一面院墻已碼起高高的柴垛。冬天就要來了,他要為寒冬準(zhǔn)備足夠燒的柴火。有了可以取暖的爐火,寂寞就不再可怕。幾米外的兩棵老榆下,橫放著一口食槽,一頭精神的白肚皮黑毛驢,拴在槽前吃草。它邊吃邊尖著耳朵,聽著砰砰的劈柴聲。聽出老人肩背上的勁兒,一聲一聲小了下來。樹下是放射狀的麥草垛,雪地中露出淺黃的土質(zhì)。
樹冠外,曠白色的原野,離開這孤村,在遠(yuǎn)處,輕輕劃出一道虛線。更遠(yuǎn)處是隆起的褐色山脊。
劈柴的老人,對眼前的荒野視而不見。也許,他內(nèi)心的荒涼比什么都巨大。
我被這劈柴的老人吸引住了。他只是在劈柴而已,卻入神得像在干一件僅有的事,被寂寞挑剩下的事。他費力地用鋸子鋸開一個榆木疙瘩,并不氣喘。這截老榆木雖然長空了心,疙瘩卻結(jié)得實。它把力氣都用在了長樹疤上,沒有耐住寂寞。我聽到他在心里說,不管啥木頭拿在手里,就知道好劈不好劈。攤在荒野里的事物都是有數(shù)的。他先是仔細(xì)摩挲著那截榆木,像在和粗糙的樹皮說話,然后認(rèn)真地找準(zhǔn)位置,揮斧劈下去,就像深入一件重大的事情。這一氣兒的舉動,他都做得隱忍莊重。在他臉上,沒有悲喜,也不見愁苦。
木屑飛開,空氣中有點點發(fā)亮的旋渦。他揮動的手臂,仿佛伸進了荒原的心臟。我看見,柴也在一次次劈他。劈開他的寂寞,讓他變得越來越輕。在這重復(fù)的微小的動作里,他和眼前的荒野活成了一樣的神情。我在他的動作里,也變得越來越輕。老人累了就停下來,望望他的毛驢。驢這時候,就不吃草,支起脖子發(fā)呆,幽幽的黑眼睛向后斜,回應(yīng)老人的眼神。人有人的寂寞,驢有驢的寂寞。
我順著院墻邊的小徑,往前走。走了許久,才看見兩戶人家。再走,就又是荒野了。
一戶院門虛開著,土塊墻上糊著陳年的麥草。羊圈門上卷起的布簾子、一截锨把兒、鐮刀上的泥土、土墻、空蕩的麥田、房頂?shù)臋M梁,還有扔在一邊的機械,它們在歲月中竟變成了相近的麥色。除了拔廊房青藍(lán)色的門窗,連同人寂寞的臉。只有陽光照在上面,才有幾分紅亮。
村中到處橫臥著寂寞這個詞,它無路可逃。它和荒涼結(jié)成一對,在這里生根。誰能拔起大地深處荒涼的根呢。
再走回來,老人的柴劈完了。我聽著風(fēng)吹蘆草聲,聽著土落在雞啄食的光影里。再也沒有別的動靜了。
這村里沒有一樣重的東西了嗎?我問。
老人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回答。
蘆草灘邊的這個小村子,和老人做伴的只有不到18歲就嫁過來的老伴。他們的全部財產(chǎn)是一頭驢、一條狗和幾只啄食的雞。老人讓我進屋,屋子里最顯眼的也就是一口紅漆木柜子。也是一個供桌。上面的銅鎖片磨出鏡子一樣的光。這是他年輕時的手藝。旁邊的一口柜子上雕刻著如意云紋。那花紋好像醒著,沒有一點兒灰土。那是老伴的嫁妝。磚地雖然不平,但卻掃得干干凈凈不嵌黃土。
幾只黑雞和雜花雞正圍著有年頭的雞食槽子啄食谷粒。夕陽的影子已經(jīng)埋到了土墻一半高的地方,像水一樣溢出來。院子里的一條卵石路也幾乎被磨平了。墻是斑駁的,影子還在壁虎一樣向上爬。雞有時停下來,聽聽動靜,接著又把頭埋進槽子里。一根頂門的木棍不知用了多少年,已經(jīng)自然地彎曲,適合將被風(fēng)刮歪的院門頂住。
這些和時光一樣舊的東西,不會再舊下去了。在萬物的寂寞中,它們錚亮如新。
那一刻,我活在他的勞動里,活在他默默的忙碌中。我看著他劈好柴,又開始給咩咩叫的十幾只羊準(zhǔn)備草料。羊像很聽話的孩子,一個個排好隊,看著老人手里的起落,等著吃嘴邊用苞谷稈、苜蓿、麥衣子和榆樹葉混合拌下的晚飯。老人拿著裝滿飼料的筐子,手里還握著一根羊鞭。那是做樣子的,叫喚得厲害的羊就會輕輕挨上一鞭子。這重復(fù)的活計做了一輩子,只是動作一天一天慢了下來。
我不知道,在他年輕力壯的時候,是否跑出過這片荒野。他不抖落,也不拍打那荒涼。熬過的寂寞年月,讓他明白:人最耐不住人的寂寞,人群的荒涼是最大的荒涼。
我也像他一樣重復(fù)著這些勞作,想起我的父母、祖父母也曾經(jīng)做著這些日復(fù)一日的活計。在荒涼中,試圖磨亮自己心中的一小塊地方。
我是否也能像老人一樣,磨亮自己心中的寂寞,讓它變得輕盈。
我和老人四目相接,什么都沒有說。
雪短短地落在這片荒原上,沒有什么東西擋住它。
刮風(fēng)時,風(fēng)瞬間漲滿荒原。每一根蘆草都連著風(fēng)的聲音。
月光很大也很小地穿過樹梢,灌進驢豎起來的耳朵。
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那荒涼的繁盛與荒涼的寂寞,是萬物的,也都是我的。
晚霞中,隱在草色上的最后一抹光明耀動人。我看見,溪水邊的蘆草變得金紅,往天上飄走了。它們的寂寞多么輕盈啊。驢跟在老人的后面,走回圈里。陪伴也會讓寂寞減輕。秋天的風(fēng)穿過最后一戶人家的院子后面,吹回山中。除此之外,這片荒原,再無躁動之聲。
夜色就要降落在這片荒原上了。我知道,萬物都在迎接自己的寂寞。不是在荒涼的邊上,而是在光明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