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靜靜地流著，明凈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倒映著藍天白云和兩岸的樹木，就像一幅風景畫。明泉在河邊洗衣服，洗完放在盆子里端起來正要往回走，忽然聽到在一旁洗被單的女人說：“你就這樣洗衣服??？揉都沒好好揉，在水里擺了幾下就擰掉了，能洗干凈嗎？”

“看我洗得不干凈，你幫我往干凈了洗一下?！痹捳f出口，明泉又有點兒后悔，跟人家又不熟悉，咋能這么隨便呢。

“拿過來?！睕]想到女人倒爽快、大方。

河水清澈見底，綠油油的野麻、薄荷草在水波里蕩漾。

女人蹲在河邊一塊扁平的青石頭上。明泉走過去，把衣服遞給她，順便打量了她一眼。她約有二十五六歲，鴨蛋臉，大眼睛，穿一件白線衫，胸脯挺挺的，到了腰那兒又恰到好處地收了進去。

女人說：“我知道你是拉大鋸的，在我們隊上拉大鋸改板子，住在隊部辦公室旁邊那間房子里，衣服我晚上給你送過去?！?/p>

她說的不錯，明泉就是拉大鋸的，兩年前由甘肅民勤來新疆，先在瑪納斯干了一年多，然后又到奇臺，來到東天山腳下這個名叫半截溝的地方。

傍晚，女人果然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送到了明泉的住處。明泉連聲道謝。女人說：“謝啥呢，這么點兒事。洗衣服女人本來就比男人在行，以后衣服臟了就交給我，我?guī)湍銈兿??！?/p>

女人走后，明泉打開衣服查看，發(fā)現(xiàn)確實比他洗得干凈多了，破了的地方全都縫補好了。

老張走到明泉旁邊，望了望那些衣服，又望了望明泉，說：“你咋么認識這個女人的？”

明泉就把清早在河邊碰到女人的事講了一遍。老張聽完，高興地在明泉肩上拍一把說：“好，你小子有福氣。”

明泉說：“不就洗了下衣服嘛，有啥福氣?！?/p>

老張在墻根一個小木凳上坐下，從兜里掏出莫合煙，邊卷邊說：“聽他們隊上的人說，這個女人叫麥子，男人兩年前晚上澆水時跌到壩坑里淹死了?！?/p>

“哦。”明泉望了下老張，似乎想說什么又沒有說，然后把打開的衣服照原先女人疊下的樣子重新疊好。

老張點著煙，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然后說：“她肯定是看上你了，你小子得請我喝喜酒了?！?/p>

拉大鋸必須得兩個人，所以明泉從甘肅來新疆的時候帶著個搭檔，但那個搭檔到新疆不久因家里有事回去了，他就在瑪納斯另找了個搭檔，就是老張。老張五十出頭，媳婦幾年前得病死了，兩個女兒都已出嫁，家里就他一個人了，無牽無掛。老張人很豪爽，喜歡說笑。

這之后，麥子又來過幾次明泉的住處，一來就大大方方地主動找活兒干，不是洗洗曬曬，就是縫縫補補，碰上做飯的時候她就幫著給明泉和老張做飯。很多時候，女人的勤快跟她們容顏的美麗一樣，也能在男人心中留下好感。

麥子將能幫他們干的活兒干完，就走了。等麥子走遠，明泉說：“這個女人確實不錯，干活兒麻利，心眼兒也好?！?/p>

老張說：“這么好的女人很難遇到，你可要抓住機會哦?！?/p>

明泉說：“說不定人家已經(jīng)有相好的了?！?/p>

老張說：“沒有?！?/p>

明泉說：“你咋知道？”

老張說：“如果有相好的，她不會對你這么上心。”

明泉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

一天下午，明泉和老張跟往常一樣，在隊部拉大鋸。明泉拉的是上鋸，他站在兩米高的鋸架上，一腳前一腳后，兩手將大鋸提起，送下，提起，送下，把握著大鋸的走向和準確度，不讓鋸齒跑偏。老張在下面，側仰著頭，兩手握著鋸把兒，使勁兒往下拽。兩人一來一去，推拉之間，鋸屑紛紛揚揚地飄下。這時，忽然聽到一陣喧嚷聲，還有“汪汪汪”的狗叫聲。明泉扭頭望去，見村口站著好多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不一會兒，幾個人順著村路向西走，同時聽到一個女人的呼救聲。

“好像是麥子?！崩蠌堈f。

天陰沉沉的，日頭不知藏在了哪塊云的后面；旁邊的土墻上，幾枝枯草在瑟瑟地抖。

“走，去看一下?！泵魅杆俚貜匿徏苌舷聛?，跟老張一起往村頭跑。跑到人群跟前，見真的是麥子。她正被兩個中年漢子反扭了胳膊架著往前走。她身子在不停地扭動、掙扎。明泉一問，才知道是半截溝西邊營盤灘的一個老光棍，見麥子長得漂亮，想娶回去當媳婦，找媒婆問了幾次，麥子不答應，他就糾集了一幫人來搶。搶寡婦是本地自古就有的習俗，所以半截溝這邊的人也都見怪不怪，覺得跟自己沒關系，都眼巴巴地看著。明泉見旁邊一社員肩上扛著把鐵锨，就順手拿過來，奔到麥子跟前，將鐵锨一舉，對架著她的兩個人大喝一聲：“放開！”營盤灘的人一愣，還沒回過神兒來，明泉已將麥子扛上肩，一手扶著人，一手揮舞著鐵锨沖出人群，一口氣兒跑到了隊部前面的鋸架跟前。

明泉剛把嚇昏了的麥子放在地上，喘息未定，營盤灘的人就追了過來。他們有七八個人，有人手里還拿著木棍，一邊高喊，一邊往前沖。沖到離明泉還有四五米遠時，明泉大吼一聲，手持一根兩米多長的撬棍，揮舞著往人群里猛撲過去。營盤灘的人驟然一驚，吶喊聲忽地停了，有的已掉頭往回跑了。仍往前攻的，有的被明泉用腳踹倒，有的被明泉用撬棍插在褲襠里掀翻。明泉忽兒躥到左邊，忽兒跳到右邊，將撬棍舞得呼呼響。老張也拿著一根大木棒奮力向前，把營盤灘的人一直攆到村頭。

營盤灘的人走了，麥子抹著眼淚對明泉說：“他們肯定還會來的，你趕快離開這里吧?！?/p>

當然，麥子心里明白，如果明泉走了，她肯定會被那個老光棍搶去；但是不讓他走，他一個外地人，力量單薄，最終還是斗不過本地人，要是出個啥事情，那不是害了他嗎？

明泉說：“沒事，他們來就來，這兒的板子還沒改完呢，我不能走?！?/p>

隔了幾天，營盤灘的人果然又來了。這次只來了四五個，由一個光頭領著，揚言要把明泉捏扁了，挽回營盤灘人的面子。

明泉正在往鋸架上放木頭，他已估計到這伙人的來路了，見人數(shù)不多，就沒放在心上，仍舊干自己的活兒。地上一個白楊墩子，至少有二百來斤，他雙腿稍稍拉開，兩只大手把木頭墩子從中間一拤，隨即扛到肩上，然后走到鋸架跟前，腰一挺，兩臂一舉，將其擱在了兩米高的鋸架上。

光頭見身材高大、肩寬背闊的明泉臉不紅，氣不喘，搖了搖頭，心說：這家伙力氣太大了。手一揮，領著人走了。

打這兒以后，營盤灘的人再沒來過。

老張說：“小伙子，你要趁熱打鐵，腿腿子勤些，下午收工沒啥事了，就到麥子家去，看她家里有啥力氣活兒，幫著干一下，你是男人，要主動些?！?/p>

明泉笑著朝老張點了下頭，之后每天收了工，如果不給鋸齒掰料，他就去麥子家，幫麥子挑水、劈柴。

家里的重活兒有個男人常來幫著干，麥子的日子過得就比以前輕松了許多，她將寄養(yǎng)在娘家的女兒玥玥也接了回來。

有天晚上，明泉很晚才從麥子家回到住處，已經(jīng)躺在被窩里的老張開玩笑說：“老實說，是不是跟麥子睡了？”

明泉說：“沒有，哪兒那么容易睡。”

老張說：“真的沒跟她睡？”

明泉說：“真的沒有?！?/p>

老張說：“你咋不睡？”

明泉瞅了瞅老張，不知怎么回答。

“我教你個辦法，下次晚上你到她屋里，趁娃娃不在跟前的時候，猛地將她抱住，抱得緊緊的?！崩蠌堖呎f邊將身上的被子摟成一團做抱人狀，惹得明泉嘿嘿地笑。

明泉還是每天收工后去麥子家，幫著干些這樣那樣的力氣活兒，然后再回來睡覺。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幾個月后，半截溝的板子改完了，明泉要跟老張到二十多里外的趙家梁去，頭些天他們已經(jīng)在那邊聯(lián)系好活兒了。這是在半截溝的最后一晚上，明泉吃過晚飯，來到了麥子家。

麥子正坐在炕邊绱鞋，玥玥已經(jīng)睡了。明泉走到桌邊，坐在一張木凳上，望著麥子說：“麥子，我想，我想……”

麥子似乎已猜到他要說什么，她溫情脈脈地看著明泉，盼著他把下面的話說出來?？墒堑攘税胩?，明泉臉漲得通紅，還是沒說出來。她笑了說：“你這個人呀，奇怪得很，一大群手持棍棒的男人你不怕，卻怕我一個柔弱的女人，說話吞吞吐吐的。放心說嘛，我又不吃你?！?/p>

明泉埋下頭，還是不敢說。

窗外夜色溶溶，樹影婆娑，小河的水聲輕柔悅耳。

麥子從炕沿兒上站起來，把绱好的布鞋放在明泉面前的桌子上，說：“你要走了，沒啥東西送你，把這個拿上?！?/p>

明泉一仰臉，額頭碰在了麥子豐滿而富有彈性的乳房上，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渾身麻酥酥的。這時，他猛然想起老張說的話，那種強烈的、長期被壓抑的對異性的欲望再也抑制不住了，他猛地站起來將麥子摟進懷里。麥子順從地依偎著他，一手摟著他的腰，一手在他身上撫摩著……

一輪明月懸在院子外邊的樹梢上，清淡、柔和的月光射進窗來，屋里一片朦朧。明泉說：“愿意嫁給我嗎？”

麥子沒有立刻回答。她靜默了一會兒，說：“你還是個小伙子，我可是結過婚、生過娃的人。”

“那咋了？”

“你不嫌棄？”

“不嫌棄?！?/p>

麥子把身子往明泉身上使勁兒貼了貼，眼眶里閃爍出晶瑩的淚花。

明泉緊緊地摟住她，在那張秀美的臉上熱烈地親吻著。

末了，麥子說：“我想跟你一起去甘肅?！?/p>

明泉說：“嗯，以后我肯定會帶你去甘肅的?！?/p>

麥子說：“不是以后，我們收拾收拾，最近幾天就走?！?/p>

明泉一怔：“干嗎那么急？”

麥子說：“營盤灘那個貨，遲早還會來騷擾的，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這兒，越快越好?！?/p>

明泉說：“不用擔心，明天我去趙家梁，到那邊一找好房子，我就來接你們母女，以后我到哪里，就帶你們到哪里。”

麥子說：“好，我等著你?！?/p>

可是，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

明泉和老張到趙家梁后，先在隊部辦公室湊合了幾晚上，直到第四天，才在一個社員家借了兩間空房子，算是有了暫時的安身之處。這天晚上，天氣特別熱，屋里悶得跟蒸籠一樣，明泉就和老張在院子里臨時搭了個鋪睡在上面。

月色清幽，藏青色的夜空深不見底。躺在鋪上，滿眼都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勞累了一天，老張一倒下就打起鼾來，明泉卻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早上他要去半截溝，去接麥子和玥玥。又能見到麥子了，而且以后天天都跟她在一起了，明泉心里喜滋滋的，在被子里躺了好久才睡著。朦朧中，一陣狗叫聲將他驚醒。他睜開眼爬起來，見面前站著七八個拿著槍的民兵，他們晃著手電筒吆喝著，叫他們趕快起來。他和老張就起來穿好了衣服，相互望了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時，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對他們說：“今晚我們大清查，清理沒戶口的自流人員，你們不許亂跑，快回屋收拾好東西跟我們走。”

他們被押到公社，身上和行李被搜查了一遍。后來，又被送到附近的一個大禮堂。禮堂里面已經(jīng)關了三四十號人，有男有女，亂哄哄的。

明泉心里很著急，看情形，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放人的。他后悔沒有聽麥子的話，沒有帶麥子去甘肅。他不帶麥子去甘肅，是因為家里條件太差，平日里都是拿洋芋充饑，他怕麥子去了，讓她和丫頭受罪。再說，家里房子也不寬敞，她去了住哪兒呢？當時如果不要想那么多，聽了她的話就好了。

天亮后，他們被裝進一輛悶罐車押送到縣上。在縣上關了一個多月，明泉才被遣送回老家。

出去兩年多的兒子回來了，當娘的本當高興，可是明泉的娘卻嘆起氣來，兒子至今還沒媳婦。那年就是因為湊不夠彩禮，找好的對象又吹了，他一氣之下才去新疆的。唉，他今年已是二十八的人了，一晃就三十了。過了三十，媳婦就更難找了。

當晚，娘問他是不是新疆的女人也不好找，明泉便把他和麥子的事，還有這次是怎么回來的，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娘說：“既然人家愿意跟你來，就該帶回來。你說沒有房子住，你要是真的同她一起回來了，我睡廚房也行??！你說我們這里苦，我想以后會好的，不能一直這個樣子。”

明泉無言以對，心說：自己在外面混了這么長時間，見識依然不如娘，真是慚愧。娘從箱子里拿出一個紅色小布包，邊遞給他邊說：“你從新疆寄來的錢，我一分沒有動，全在這兒呢，是留著給你說媳婦用的。你看用多少就拿多少，明天就去新疆接人?！?/p>

明泉望著娘，嘴唇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好半天，只叫了聲“娘”，兩顆熱淚便奪眶而出。

娘說：“拿著吧?！?/p>

明泉說：“今天已經(jīng)八月初九了，我在家過了十五再去。”

娘說：“不，你明天早上就走。你在她那里過節(jié)，過了節(jié)就一同回來?！?/p>

中秋節(jié)的頭天傍晚，明泉到了半截溝。天一直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雖然打著傘，他的下半身還是被雨淋濕了。

麥子家的門上掛著鎖，雨水從屋檐上嘩嘩地往下流。她到哪兒去了？明泉急忙去旁邊鄰居家問。

鄰居說：“你來晚了，麥子在一個星期前嫁人了?！?/p>

明泉霍地站了起來：“啥？”

鄰居說：“在你走后十多天，麥子去趙家梁找你，那里的人說你被送到縣上去了，她又到縣上去找，人家不讓她見你，她只好回來。營盤灘的那個老光棍聽說你走了，又要來搶人，麥子就跑回了娘家，那老光棍又要帶人到她娘家去搶，實在沒有辦法，娘家那邊就急急忙忙地在榆樹溝給她找了個人，初六那天結的婚。聽說走的時候，她一直在哭?！?/p>

明泉長嘆一聲，撐起傘走了。

天迅速黑了下來，地上一片泥濘。明泉迎著風，冒著雨，拖著沉重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順著來路向公共汽車站走。一邊走，一邊痛心地想：就晚了幾天，就晚了幾天哪！麥子嫁的這個人也不知咋樣，會不會對她好，會不會對玥玥好。他扭頭朝身后望了一下，除了黑乎乎的夜，再什么也看不見。他想，咋辦呢？明天去哪兒呢？回家？可是回去咋跟娘說呢？

終于到了車站。車站的門還開著，他進到候車室，在門旁邊的一個長椅上躺下，可能是太累，很快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面前閃過，他一骨碌爬起來，追到門口喊了聲“張哥”，那人一轉身，真是老張。老張也是又驚又喜，立刻沖過來握住了明泉的手。

“你不是被送回甘肅了嗎？”老張說。

“又來了，昨晚上到的?！泵魅f，“你咋在這兒呢？”

“我被送回瑪納斯，在家里待了些日子，聽說政策又變了，百姓又可以自由流動了，我就又出來了，先到昌吉，然后到奇臺，今天又從奇臺縣城坐班車來到半截溝?！?/p>

明泉說：“真沒想到能在半截溝碰上你。”

老張說：“我聽說這兒的伐木場在招收臨時伐木工，想報名去干，既然遇到你了，那就不去伐木場了，還跟你拉大鋸吧?！?/p>

明泉說：“我的鋪蓋，還有大鋸、墨斗、尺子啥的，還都在趙家梁那個社員家呢?！?/p>

老張說：“走，我跟你去取。”

當天，明泉與老張離開半截溝去了趙家梁。取上東西后，他們就開始走村串戶地打問，很快就在一個名叫西槽子的地方聯(lián)系上了活兒。明泉白天改板子，晚上趴在煤油燈下給娘寫信。他寫了撕，撕了寫，一封信折騰了兩個晚上也沒寫好。給娘說實話，怕娘難過；不說實話，那麥子又到哪兒去了？后來，坐在旁邊抽煙的老張說：“麥子嫁了人這事，得實話實說，不能瞞著，后面緊接著就寫已有人另外給你介紹對象了，等介紹成了，馬上就寫信告訴家里?！?/p>

“哪兒有人給我介紹對象呢？”

“唉，你想一想，信寄到家，你娘得知麥子嫁了別人，肯定會很失望，會覺得可惜，但見說又有人給你介紹對象了，就有了盼頭，心里就會好受些?！?/p>

“那以后呢，以后咋么給娘說呢？”

“以后嘛，說不定還真的能找上呢，現(xiàn)在先顧眼前?！?/p>

明泉想了一下，也只好這樣寫了。

老張是個熱心腸人，在西槽子干了段時間，有了些熟人，他就向人家打聽村上誰家有大姑娘，求人家給明泉介紹。然而，農(nóng)村的女孩子大都在十六七歲就由父母給定了親，就是還沒定親的，也不愿嫁給一個拉大鋸的外地人。

明泉和老張把西槽子所有生產(chǎn)隊和農(nóng)戶家需要改的板子改完，又扛著大鋸到周邊幾個大隊的村莊上去攬活兒。就這樣，在奔波和忙碌中，不知不覺幾年就過去了。后來，伐木場和一些有條件的生產(chǎn)隊陸續(xù)添置了電鋸設備，漸漸地，人們都把木頭拿去讓電鋸給破，沒人再找他們改板了。

在好長一段時間里，明泉和老張幾乎找不到活兒干了。就在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聽說附近有家新建的磚廠正在招收工人，兩人就去報了名。從此，他們才算有了個安定的落腳點。

磚廠的工資是按打磚坯子和裝窯、出窯的量計算的。明泉常常起早貪黑地干，每月都能拿到三四百塊錢。他每隔幾個月就給家里寄一回錢。這年秋天，娘來信說，家里分了責任田，生活比以前好多了，讓他再不要往回寄錢了，把錢自己存下說媳婦。

那天是端午節(jié)，磚廠里大多都是本地人，都回家過節(jié)去了。晚上，老張弄了瓶酒要跟明泉喝，也沒有菜，兩人就在宿舍干喝。幾杯酒下去，明泉臉就有些紅了，似醉非醉地說：“那天晚上，要是不搞大清查，第二天我去把麥子接來，她就不會嫁給別人。唉，早不查，晚不查，偏偏那天晚上查。這就是命啊，看來啊，我命里注定找不上媳婦?！?/p>

“胡說啥呢，”老張說，“你這么好個小伙子，咋能找不上媳婦呢？我?guī)湍阏?，一定給你找一個?！?/p>

明泉擺擺手說：“算了，張哥，你以后再不要為我操心了，我都三十多了，還找啥呢，哪還有姑娘跟我呢？不說了，喝酒?！?/p>

半個月后的一天，老張因牙疼去縣城醫(yī)治，竟然給明泉帶來了麥子的消息，讓已經(jīng)對婚事心灰意冷的明泉又看到了希望。老張說麥子的第二個老公去年春天得病死了，她又成寡婦了。

明泉忙問：“你咋知道？”

老張說：“我在縣城公共汽車站坐車的時候碰見她了，她去縣城辦事，正準備坐車回榆樹溝呢?！?/p>

明泉埋怨說：“你咋不把她帶到這兒來？”

老張說：“我說了，她不來。”

“為啥？”明泉問。

老張說：“她在榆樹溝跟的這個男人，帶著個小丫頭，男人臨死前把丫頭托付給了一個親戚，但丫頭不去那個親戚家，哭著叫著要跟她在一起，她只好帶著了?！?/p>

明泉說：“肯定是她待那個丫頭好，不然丫頭也不會纏著跟她?！?/p>

老張說：“就是?！?/p>

明泉說：“你應該把她帶來?！?/p>

老張說：“她說她現(xiàn)在這個情況，你不會要她了，她還說她命不好，克夫，她不想害你?！?/p>

“我娶她?！泵魅f，“啥命不好，克夫，我根本不信這些東西，全是迷信?！?/p>

就在明泉正要去找麥子的時候，突然收到家里的來信，要他立即回去成親。娘在信上說，家里已經(jīng)給他找好媳婦了，是鄰村的姑娘，二十四歲，長得很周正，針線茶飯也好。明泉還沒考慮好是回去還是不回去，郵電局的人騎著摩托車又給他送來一封家里發(fā)來的電報，催他趕快回去成親。

晚上，明泉躺在床上一會兒翻個身，一會兒翻個身，弄得床板不停地響。睡在同房間的老張知道他心里正在思量：一個是帶著兩個娃娃的寡婦，一個是沒結過婚的姑娘，該要哪個呢？老張本想幫明泉拿拿主意，但轉念一想，婚姻是人一輩子的大事情，還是先不吭聲，讓人家自個兒想，如果到明天早上還沒想好，再說出自己的想法讓他參考。

第二日清晨，老張醒來，見明泉正在換穿干凈衣服，就問：“你要走？”

“嗯，”明泉說，“我已在廠長跟前請好假了?！?/p>

“回甘肅嗎？”

“不，去榆樹溝。”

老張邊穿衣服邊說：“家里不是要你回去結婚嗎？你想好了？你真的不要姑娘要寡婦？”

明泉說：“昨晚上我想了一夜，覺得家里給我說下的那個媳婦，我不娶，人家一個大姑娘，不愁嫁不出去；可是麥子呢，一個人帶著兩個娃娃，日子咋過呢？張哥，我們在外頭闖蕩了這么多年，應該知道人在落難時候的滋味?！?/p>

老張望著明泉，深深地點了點頭。

明泉接著說：“我們在半截溝的那段時間，麥子把我當親人看，我一輩子都忘不掉。再說，我心里頭一直都想著她，所以我還是要娶她?！?/p>

“對的呢?！崩蠌堈f，“啥都不說了，走，我送你去車站。”

明泉和老張出了磚廠，順著一條沙石路往前走。路旁是大片大片的麥田。時值7月，麥田里的麥子已開始變黃，很快就能收割了，微風一吹，金波蕩漾，陣陣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