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圖》能讓人一見傾心，在于畫作開闊的視野，以及深遠的布景傳達出的文士格調(diào)——想來任何有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驗的人，都是要喜歡中國畫的。黃公望在中國畫手法上是集大成者，當然也是一代宗師，將墨干、濕、濃、淡的運用推至爐火純青地步，此畫可鑒。我喜歡這幅畫的原因除了文士心作祟之外，還因為我覺得《富春山居圖》應(yīng)該是陰天的風景，或者說畫作應(yīng)當是在陰天里畫就，盡管它成稿時間甚至超過了七年！

事實上，中國畫都有陰天的特征：氤氳，雅致，素凈，即便絳色或彩墨的畫作。西洋畫鮮有這感覺，是否由于材質(zhì)和顏料的差異？故西洋畫多質(zhì)實、穩(wěn)當、濃烈，諸如凡·高的印象一派，也給人以晴天的感覺，陽光貯存在畫面里，焊牢了一般，經(jīng)久不息?！陡淮荷骄訄D》的濕筆披麻皴是中國畫法中主要筆法之一，通幅在于墨的變化和留白的辯證運用。宣紙獨特的張力對于國畫創(chuàng)作真是大有裨益：它在吞吐中巧妙地控制著水墨的度，并以此使自己的庫容飽含水汽。由此，國畫尤其是山水畫是迷人的！陰天的山水畫是迷人的！

其實，國畫里的陰天也是迷人的！

一定得是太陽完全被隱匿的天氣，天空是巨大的燈罩，懷藏的光亮幾經(jīng)折射已然降解，天地間竟是通透的白。天空的云系增多，色度卻極為調(diào)和，不同于雷暴之前云朵的復雜層次和多變。其時，天空的畫面感不是很好乃至單調(diào)，但這樣的天空看上去并不乏味，在于我們的內(nèi)心無比澄澈——郊外真好??！最好在相對的制高點：石崗、堤壩、平房頂、村后童山，抑或城鄉(xiāng)接合部區(qū)域。在微風中（這里陰天總是刮微風的），視野無限開闊，河流、田野、村舍、雜樹、遠山，實物仿佛都湮滅了自身特質(zhì)，以廣袤的天空作背景，帶有陰天特有的蒼茫氣質(zhì)。還有怎樣的景致能讓人如此倍加歡欣呢？這樣略微的憂傷感是陰天給予我們的慰藉。微風小額度吹送，天空大面積留白，斜掠過的鳥兒正是落款。鳥兒們眼中的大地是否就是天空碩大的投影？驚鴻一瞥，鳥群飛過天空終歸沒有落下什么痕跡，像漣漪般散去，漸漸融合在天空的微潤中，像水墨深入宣紙的核兒。微風不竭地吹送，人輕易便可感覺到次第送來的微風踮著腳奔走，踩過的區(qū)域可以稱之為幸福……登高的人，就要張開雙臂，作躍躍欲試的姿態(tài)，終究是要擺脫些什么??！在陰天，置身郊外的人有一刻呈現(xiàn)少許返祖現(xiàn)象：像鳥兒對飛翔的渴望！——通常人類真是過于笨重，陰天輕盈以致人類輕盈，在壯闊大城市和密集樓層里的人定然也有這種幻覺：他們腳步的沉滯即刻有所緩解。馬路上的汽車尾氣定然得以稀釋，司機行車一定較以往更加輕松。

人從高處走下，有從云端降落的感覺。在大野里躑躅，陰天使眾人隨心所欲。有一刻，行走的人感覺是在道旁樹林的梢頭滑行，腳踏著窸窣的葉子，每個人都像踩著碩大的海綿。來往的車輛疾馳也好，轉(zhuǎn)向也好，都變得極其溫順。更美妙的是，陰天使馬路上車輛克制地勻速運動，禮賓似的，中規(guī)中矩地囿于交通規(guī)則里。在這樣的境界中，馬路上的行人也相對平復了內(nèi)心的恐懼，他們沿漫長的公路放眼開去，河山曲折有致，遠方充滿誘惑。人們受著這蠱惑，立志徒步更多的路程。人們走啊走，走過許多村舍、工廠，走過許多山岡和田野，他們感覺陰天一定有令人稱奇的事物。人們一反常態(tài)，倔強地行進，不達目的不罷休。只是人們心里清楚，倘若給行走定個目標，如何也不明確。如此一來，遇見湖泊是預(yù)料之外的——或許轉(zhuǎn)過幾個埡口，翻過幾道長堤，湖泊便像真相般坦陳開來，大有大的氣勢，小有小的韻味。湖面上一定布設(shè)幾道魚罾，老舊的船只停泊在湖泊的狹窄處，安靜得像一團心思。湖面上的灰白總是被水鴣鳥劃出幾道紋痕，它們在灰白當中行進等于在陰天里行進。湖泊即算作陰天天空不大不小的投影。大地上有無數(shù)陰天天空的投影。大地其實是半透明的，這常為眾人忽略！你拍一下手，你再拍一下手，水鳥癡癡地凝視著，忽然一頭扎進水面的灰白，激起激烈的漩渦，又撲地從不遠處湖面冒出來。它們撣撣羽毛上的水珠，隨著水波起伏，也專注在自己的心思里。水鳥們肯定有大把的心思。人們圍著湖堤走，像環(huán)繞著巨大的思想。人們后來蹲在草叢邊平視水面：水面的灰白其實是有高光區(qū)的，陰天的低能量并沒有降低白晝這架燈盞的亮度，興許湖面之下就有龐大的光源，點亮湖泊需要多么闊綽的照明系統(tǒng)。人們看水面的光亮是有層次的，那水紋的皺襞里，還夾雜著集束或瑣碎的光，正是水鴣鳥大致上的游行路線。

遇見良田自然也是預(yù)料之外的。還是要經(jīng)過山埡口，漸至盤旋曲折，山高林深，正興味欲濃，卻有一段崎嶇山路。直上直下，人趔趄一下，又趔趄一下，謹慎地走過一串搭石，再三步并作兩步，躍上坎兒，穿過一片雜木林，眼界頓時開闊起來——圩（wéi）。圩是江河的痛，卻是宜耕宜居的風水寶地?？孔髠?cè)自然是大堤，江流什么型模，堤埂就什么型模，堅韌且安分地同大江大河周旋?？可降囊粋?cè)村舍零零散散，而圩田中村舍星羅棋布，拱讓出良田萬頃，阡陌交錯。半面環(huán)山半邊埂，這是多么甜蜜的港灣，定居者其上耕作，其上歇息——大盤棋格狀的良田在陰天能見度極好（這是否違反了某個定理），不知是田野廣袤致人眼界開闊，還是人眼界開闊致田野廣袤，這雙向的維度里，必定有個神秘無法解釋的原因。人們貪婪地張望著生長的莊稼和被收獲的莊稼，看富庶和寂寥；看良田怎樣任人擺布，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看陰天的田野附帶冷調(diào)子色彩，不為外物所動。幾架巨大的高壓線塔在圩田上搭上幾腳，左牽右攀跨過良田。而公路只從圩田中一滑，便經(jīng)過那架河橋融入地平線盡頭。人站得久了，會感覺田野總不像在腳下，而是高過人們的頭頂。高過眾人的田野也是陰天天空的大塊投影，與散落在大地的湖泊相得益彰，它們構(gòu)成沿江平原的主要地貌?；蛘哒f，湖泊是另一類的良田，良田是臺地上的湖泊，這許多人的命根子，出產(chǎn)谷類和水產(chǎn)，出產(chǎn)民俗和風土，也出產(chǎn)陰天的細膩和人居亙古的煙火氣息。

那么多人在遼闊的大地上活動，在陰天里活動。

安靜的人世，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每個村莊都是沿途開放的花朵。行走的人經(jīng)過漫長的荒野，遇到一個村莊，可想見是怎樣的心境：終于回到煙火人間，回到嚴肅但不乏溫情的煙火人間！村莊隱忍地敞開懷抱接納每個路人。當看到一排柳、幾棵楊，一片錯雜繁復的槐樹、泡桐樹，行人內(nèi)心不禁“咯噔”一下，興高采烈地朝村莊去。行人健步如飛朝村莊去，顧不得撣去滿身的風塵，杵在村口張望。屆時定然會有個準備下田干些收尾農(nóng)活的老漢，在晌午時候走出村莊。他不卑不亢地望著異鄉(xiāng)人，保持警惕又絕非不近人情。他絕不先開口，只是盯著看你，看你。他料定來者肯定先開口，便慢條斯理地走，腳步窸窸窣窣。他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這樣斯文地走路，身形由此搖擺不定，荷在肩上的什么農(nóng)具一聳一聳的，整體看上去像不堪重負。路人果然訕笑攀談，老漢嘴角擦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話匣就是這樣打開，老漢會極有分寸地盤問來人，不討人嫌，不惹人厭，之后你提不過分的要求他都能答復。問路？行。討吃喝？行。討歇腳？行。一定掉頭回，引著你，在村莊自由地穿行；一定大著嗓門與左右隔壁招呼；一定帶你進一個院子，磚墻，鐵門；一定踢幾腳狐假虎威的狗，斷喝；一定沏茶，一定熟食打尖，一定完滿你的請求，完滿你的托付。來者道謝，老漢作怒火萬丈狀：這么瞧不起人？再在眾人側(cè)目下領(lǐng)你，送你，指引你。來者跟老漢并肩走，看到雜木遮蔽了村莊的天空，沒有陽光的天空大約仍一如既往冷峻地俯視大地。來者透過樹影間的空隙看到天空斑駁迷離，村莊固有的結(jié)構(gòu)造就的人氣應(yīng)運而生。哪怕村莊街道上略顯空蕩，過路人也能感覺到人群集居散發(fā)出的特有氣息，這使他對前程充滿了指望。他們在村口分手，老漢會對路人說：沿著我指的方向走，沒錯！

老漢順手一指，動作再熟練不過。行人順著這個方向，的確于紛繁中理清頭緒，他在陰天里短暫失控的方向感被糾正。沒有陽光，也無雨，天穹相對干爽，空氣卻相對潮潤。他沿著老漢指明的方向行進，或村莊，或集鎮(zhèn)，或高山，或流水。所有行人都知道陰天適合遠行，行人沒有停止的意思，他腳下仿佛安裝了奇巧的發(fā)條。在一個欲雨還休的陰天不遠足是罪過。多么好的天氣，多么難得的機緣，滿眼的肅立和沉靜：沿途仍是展開的卷軸，河川和風景依次打開，人們一定會驚訝沿途變幻的畫面，還有比人的雙眼更靈敏的影像裝置嗎？行人慶幸于自己的閱歷：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慶幸之余，自會萬分感激陰天賜予的行走機會——多數(shù)時候，大家在忙什么勞什子呢？這樣的念頭只一閃而過，在陰天行走，過多思慮是殘忍的，那會讓行走程式化，使雙腿灌鉛。人們需要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人們走啊走，像童年般走，輕飄地走，不加節(jié)制地前行……橫亙在遠方的江堤在即，大江終要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森然的，磅礴的，突兀的，好像等候已久。

假如壯美是大自然給予世人震懾的話，大江的使命便在于此。是誰創(chuàng)造了這條龐大的河流？神？不是。人？肯定也不是。或許這條直逼眾生精神層面的大水是固有的，與日月同輝了吧。陰天的大江再也不裹挾暖色調(diào)，它隱蔽地將滿腹心思從上游向下游搬運，任誰漫步江濱也休想打聽到什么。它不言不語，兀自暗流潮涌、波詭云譎。李白和一干古圣賢大約就是在陰天泛舟江上。李白穿白袍，圣賢們也著白袍，在陰天的冷色調(diào)中一襲白袍仍是那么顯眼：渚清沙白，江流接大荒的白。倘若陰天大江南北的色調(diào)總趨向清淡的話，如此揪人心弦的表象里一定蘊含非凡的哲學——一襲清白的古圣賢啊，這醒目的白，是要向世人傳遞特立、卓犖的品格。寬闊的江水也發(fā)白，區(qū)別于晴天全天候的灰白，兩相耀熠，相輔相成。一條近似于神明的大江是有記憶的，在記憶的皺襞里一定烙上了深深的痕跡。李白和圣賢們豈止是泛舟大江，更是與這條河流并駕齊驅(qū)了吧。在回流，在港灣，在蘆荻叢，在中流……任誰都能看到李白散發(fā)弄舟的剪影。他們的時光不老，長江可以作證！他們在陰天里升華。那后來孤坐水畔之人，為此流連蹀躞，他看不透大江的緘默，猜不透大江的緘默，為此他更緘默。向西望不見頭，向東望不見尾，一條河流就是這樣隱忍而孤寂。那瞇縫起雙眼眺望的人，正要透過迷蒙的水天之際巴望到一些陰天的破綻：他看見水汽一縷一縷從江面蒸騰揮發(fā)，無聲地激起更廣闊的潮濕，那是另一條無聲而迅猛的大江，也可以視其為陰天天空的又一種投影。陰天天空擎著自身無數(shù)影子，讓世人景仰！

抬頭仰視，陰天天空厚茸茸、蓬松松的，這正是無雨的跡象。

江心如實地打開，江心洲倏地躍出，是地標性的。一座江心洲會在遠道而來的人一帆風順里稍稍作梗，它生生切開人們的視野，切開陰天。被切開的陰天仍然是陰天，被切開的心境不復為原初的心境。遠道而來的人苦心經(jīng)營的先入為主想法即刻小范圍坍塌：江心洲使人改變既往對水系的成見，并使人注意到一條大江在逆境中如何舒緩地收斂猙獰和唐突，而江心洲堪當鎖江石；大江泥沙俱下，江心洲剔除柔軟江水里的毒刺后，森然橫亙在諸多支流的入江口。行人追趕而來的陰天被截留在江心洲防護林里。霧氣彌漫在林隙和灌木地帶，被吃水線修整得整齊劃一，此情此景可視作江水托舉著江心洲。陰天此刻彌漫作霧靄狀（這雖是不貞的行為，但只是個案），也使龐大的江心洲輕盈起來，這等同于浮船原理。沒有比隔江遠觀江心洲更興味盎然的事情了，江流宛轉(zhuǎn)，以致眾人頓生江心洲正隨波浮動的錯覺。有什么重錨牽絆著江心洲吧，更遠處的下游重新堆積的江心洲是溜錨的江心洲吧——江面上的離島？半空中的離島？霧靄？虛幻？……

只在任何泛白處再落一款：煙波江上渚。豈不入中國畫？

陰天所見所聞皆可入畫，一路迢遙的人氤氳地想。納悶的是，穿越一整個陰天，心里卻陽光明媚起來；不辭辛勞的人由衷地認為，自己似乎更加熱愛了，對許許多多事物——之前他或許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