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散文是種很自戀的文體，左沖右突，繞不開一個“我”字。實乃寫作者的自畫像，切口很小，不可能懷抱大海，無非自身的一滴水。若講恢宏浩瀚，波瀾壯闊還得是小說，如《靜靜的頓河》，推出的第一個場景便是大手筆，一名哥薩克男子帶回來一名土耳其女人。村人從拒絕，議論，猜疑，窺探，聲討，圍攻，以至斃命，一步步向人性的盲區(qū)及深淵挺進，且面對的是名孕婦。大眾往往是膚淺、狡猾、嫉妒、編排謊言和愚昧無知的代名詞。我們看到了惡，對生命的蔑視以及盲從心理，且躲都躲不開，哪怕離群索居。這便是人世，并非想象得那般美好。美需建立在麗日晴空，文明的曙光方能克服自身弱點。所以小說，尤其長篇小說所展示的畫卷，多以人性復(fù)雜為軸心，且由丑延伸揭示出通往美的路途，為秉持正義者鼎力相助。雖屬市井哲學(xué)，卻有很高的主旨。當然這指好小說，需建立在人性真實合理的基礎(chǔ)上。

《圍城》亦是，輕喜劇，極好的諷刺意味。笑，卻充滿悲涼。人性不堪一擊，忸怩作態(tài)，工于心計，且發(fā)生在高級知識分子之間。擠對利用，又彼此取暖。作為女性的孫柔嘉，做作刻板、世俗、有控制欲，表面又維持風(fēng)度。她看中的，恰是方鴻漸早就摒棄的，彼此不在同一審美層面。內(nèi)里無大惡，均是無傷大雅的利己與虛榮，卻是人品標識。錢鐘書先生對人性，對社會做了萬花筒般深刻剖析。搖曳多姿，又忍俊不禁?？蔹S的路燈，滿街紛飛的黃葉便是方鴻漸。他是孤獨的，也只能孤獨著。這便是小說，不能否認，能被讀者記住的幾乎都是小說。

散文很多時是花粉，隨風(fēng)吹送，找尋適合的土壤再一次蓬勃。那些美好散漫奇妙的種子，可用“美文”來定義的。這個美，非行文之美，而是對人性美的側(cè)重表達，一種意境，甚至境界。淺表的美，只是外套。

小說探求真理，散文偏重道德，大體如是。散文挖掘個人歷史，小說乃作者的思想史與他人歷史的嫁接。

二

然而散文與小說并非涇渭分明，或存有嚴格分野。把一篇小說肢解下來，零件同樣可以作為散文。比如張愛玲的最后一本散文集《對照記》，其中的段落便是從《小團圓》中抽離出來的，有的地方連標點都沒動。

所以沒必要糾結(jié)一篇文章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如繪畫，高更后期的制作，融合了日本的浮世繪、高棉的雕塑、古埃及的壁畫。亦像當今油畫借鑒版畫、國畫，趨向平面一樣，包括馬西斯，20世紀初，就以線條和色塊為主，故意丟棄了傳統(tǒng)固有的遠近、寫實、透視、空間等。塞尚亦是，打破，方吸收。沒吸收，便沒創(chuàng)新。作品是好東西就行，這方是目的。故步自封，便是繩索。散文加入小說筆法，小說融入散文格調(diào)，未嘗不可。

三

平日不大看有關(guān)散文寫作的論說，總覺隔靴搔癢，那么寬泛的文體，何苦穿上衣服，領(lǐng)是領(lǐng)，袖是袖。散文更近說話，口氣節(jié)奏，遣詞造句，說什么，如何說，均是說者之事。一旦陳詞濫調(diào)，也就乏善可陳了。

沒特質(zhì)等同死亡，對藝術(shù)皆通行。

繪畫、寫文本一脈。一名畫者想畫出攝人魂魄的東西，必將有自己的語言形式及定位。懷斯的咖色，哈莫修伊的黑白，常玉的粉色，周思聰?shù)幕野祝瑬|山魁夷的藍綠，皆有自身氣息。沒有不美的色澤，只是哪種更適合自己。

摒棄大眾化，他們的作品才得以存活。哪怕一開始走上無數(shù)彎道，終將脫胎換骨，破繭成蝶。寫作亦然，均是找尋自我回家之路。

懷斯畫風(fēng)安靜欲動，所以選擇了穩(wěn)重有貴族血液的赭石。哈莫修伊囿于室內(nèi)，古墓般安寧，寵愛黑白。常玉在粉色的血管里奔跑，隱忍不宣，心很小，世界卻很大。東山魁夷沉湎純凈的海洋色澤和親切的大自然懷抱。周思聰最后的作品如一縷輕煙，彌漫著死亡的清潔氣息與灰色冥想。他們懂得畫非裝飾墻面，而是心。

開創(chuàng)自我之路是個艱難過程，歷練到一定時，方能分叉。沿襲大眾臉譜，穿著別人的鞋便想跑，還是莽撞了。趨之若鶩，急匆匆趕路，絕非先行者。有個性，方能立于不敗之地。

散文同此，一路披荊斬棘至今。若老套，沒新意，絕非好散文。

四

文乃情懷，自然便好，若還停留在某些地方過分使勁，還是火候未到。如瓷器，在窯里燒著的、出爐的、包漿的、殘破荒涼的，四重境界?！氨臼悄嗤翚w于泥土”，好小說、好散文均是荒涼人世的一瞥，隔著時間水岸，具有沉淀性。最終回歸土地，生成根性。不能落地的，便是飛絮。所以我常說，自己的文，風(fēng)吹風(fēng)散，心里自是明白，啥是好東西。其實很多人，凡看過幾本書的都明白，只是有時是“皇帝的新衣”。中國乃人情社會，好多東西不能撕破，何況纏纏繞繞的太多。散文的同質(zhì)化、枯燥化，顯而易見。摳語言、摳技法，卻怠慢內(nèi)心真誠。本是最茂盛濕潤的文體，卻干巴巴。修理得太干凈，語句也就沒了彈性。散文盡量寫得像“散文”，實乃弊端，向別人靠攏時，便是失敗由始。

好散文，情感是壓著走的，水流無聲，抵達低位，方能入海。似閱讀，黑夜里的一點金子。有個朋友寫父親，寫得不錯，只是感情有點露，再改更激動。其實，讀者不想讀你的痛、你的孝或你的懺悔。當你是一壺滾水時，誰也不愿意靠近。很多回憶，適合在雨天，打著傘，寂寞獨行；或靜坐一隅，窗外寒葉沙沙，燃支煙，往事便若隱若現(xiàn)，裊裊呈現(xiàn)。真正的痛，從接受開始，緩慢喑啞，肉里的傷。撕心裂肺，那叫打擊。在火里，只是自己的熱度與吶喊，哪怕涕泗橫流，即便讀者跟著沸騰，也是沸騰完了便完了。

即便出爐，降了溫，是件精美器物，也只達到了第二重境界。有了價值，有了用處，進入展柜，還沒經(jīng)時間語言的喂養(yǎng)、考量、洗禮與淘汰；還太新太亮，尚走在追求成功的路上，只是有了些許模樣。

當磨潤了，有了舊氣、閱歷和見識，深埋一段時間，方成古董，老成持重，溫潤大氣，活了下來。具備了真正才華、自身格調(diào)、寫作風(fēng)格、超乎器物本身更多的價值——時間的附加值，即走到了第三重境界。

一旦你的文字破敗荒涼，成了老樹枯柳，染了銅氣，或變成久經(jīng)風(fēng)雨、自由自在的殘瓦斷垣，放哪兒，都有說不出的寧靜。寫啥讀者都愛看，有了魔性，是鉆石，也是草露。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無所謂自身價值，也無所謂他人目光，只是暗光陰的一部分，生命的幸福與殘破都非傷痛或喜悅所在。活成了歲月，所追求的，心中都能構(gòu)建，方達到第四重境界。但很難企及，與年齡有關(guān)，也無關(guān)。張愛玲20多歲寫的文，便攜帶生活的冷氣與肅穆，以及灰塵里遙不可及的美與疼痛。史鐵生也寫得四野無聲，像個局外人。張中行的散文亦有老味，游歷于時間之外，屬智慧的滄桑，也源于敏銳的思考與散淡。

五

淡化是為更持久的濃烈，高一籌的享受在內(nèi)在，除情緒韻味感悟，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展示或提示暗示了，方高一籌。小說同此，藏是為了更好地啟迪延伸，像隔斷，并不曾隔開。好散文，如酒，是自己的窖藏。好藝術(shù)均如此，在某個角落保持孤立神秘。好讀者能看到藏的部分，這便是知音。省掉后半句話，或精減一些情節(jié)會更有味。如《紅樓夢》。

含蓄，是小說、散文審美藝術(shù)的極致。

散文素材多半來自自身掃描與周邊輻射，能利用的多半是自身經(jīng)驗。若說散文散，漫無邊際，實乃謬誤。散文更需要骨頭，否則便是癱瘓。有見識，文章方能立起。庸俗很多時候是散文的代名詞，雷同的敘述、抒情、景物描寫，會越來越乏味。所以拒絕庸俗、暴發(fā)戶式的思維模式實屬必然。散文更需要慈父之光與美之情思?；臎鍪翘斓厝f物的賜予，也是人之結(jié)局。死亡，最后的命題，再正常不過。你的血，由別人流下去，生命之河潺潺不息。文學(xué)亦然。

散文得透氣，處有氧狀態(tài)。密密麻麻，五彩繽紛，等同沒說。寫日記，當習(xí)作可以，但非文學(xué)作品。

散文的結(jié)構(gòu)可縱向，成窈窕淑女；也可橫向，齊頭并進或打亂重組，一段段互動。劍術(shù)無形，但需從一招一式升華而來，且加入人品喂養(yǎng)，方揮灑自如，縱橫捭闔。

改，是在接近完美，向上攀登的過程，是樂趣，也是苦事。

六

過于執(zhí)著世俗的人是寫不出好作品的，也當不了作家。似婚姻戀愛的分道揚鑣，非因感情不和，而是價值觀嚴重背離?！对铝僚c六便士》里，思特里克蘭德并非多么喜歡繪畫，只是需要一個出口，變現(xiàn)自己的精神語言。厭倦了妻子喜歡的衣冠楚楚、戴面具的生活。認為無聊的應(yīng)酬，是在浪費生命，彼此的追求早不在同一視野。時下亦然，只不過有人沉默，有人迎合。

文明是把雙刃劍，急功近利的文明是偽文明。那些呼吸困難，肚子里塞滿塑料袋、礦泉水瓶，擱淺在海灘上的鯨，像一部殘忍大片。人類導(dǎo)演了它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劊子手，合謀殺害了這些原本自由自在，離我們十萬八千里的動物。它們泅上岸，求救、抗議，還是怕弄臟海水？

塑料制品是人類犯的最大錯誤，終將成為人類死敵。有兩樣?xùn)|西土壤難以消化——塑料品、青銅冶金。一個代表垃圾，一個代表人類文明。

作家并非先知，只是大腦的早期行動者。語言也只是工具，因有話說，方生成文字。而非喜歡文學(xué)，便可以創(chuàng)造文學(xué)。

七

散文的成敗在于審美與情懷，缺一不可。思想樸素真切，方有情懷。嫌貧愛富，偏執(zhí)，故弄玄虛，寫不出好文，只是技巧流轉(zhuǎn)。所謂的平等，乃精神上的平等。

天空就是天空，河流便是河流，過分打扮，熱衷外延大于內(nèi)涵，會很累。有些理論只是泥潭，并無實質(zhì)內(nèi)容。文很簡單，無非情感、思想。思想是平庸的，文字再好，也只是文字，非好作品。文字與思想皆平庸，便沒法看。若情感的真摯和稀缺的思想齊頭并進，技巧差點，都歸于好文。藝術(shù)同此，非裝潢粉飾門面。

好的理論是強心針，給予事物以陽光與忠告。走在荒野，一朵花便是最好的哲學(xué)，遮蔽它的只是貪欲。理論站在作品之上，是寫作者本人看不見的一雙隱形眼睛，靠一雙更智慧的眼睛發(fā)現(xiàn)，否則便非理論批評，而是自身感悟。文學(xué)既有平凡之美，亦有內(nèi)心高貴。

所謂深刻，只是保持獨立見解，而非扣大題目大意義。

一首小詩深不深刻？“清泉石上流”，大我還是小我。天真和深刻本是孿生兄弟，因天真而純潔，因純潔發(fā)現(xiàn)美，因美而思考，因思考而深刻。美是催化劑。惡，因懂得美與善被發(fā)現(xiàn)定義。天真是深刻的前奏，也是翅膀。巴烏斯托夫斯基擁有寬厚詩意的真誠，不拘主流，被邊緣化，有批判精神，哪怕與諾貝爾文學(xué)獎失之交臂，依舊得到全世界讀者的喜愛追隨。

沈從文《邊城》里，塑造的爺爺形象多么功德無量。樸素睿智，充滿人性，且坦蕩。對十五年前女兒之事，不加一個有分量的字，只作沒聽到，把日子平靜如水地過下去。女兒死后，又帶著翠翠很平靜地過下去。這便是智慧與干凈，也是文學(xué)作品需要的風(fēng)度。沈從文既有書香氣，又有靈野心，美而憂傷，無一絲渲染。

一個作者的作品便是對其人品的考驗。在俗世，庸俗可以活得很好；在文學(xué)作品里，不庸俗，方能存活。這是區(qū)別所在?！八住?，由人、谷組成，吃飯方能活。這是真理。所以“俗”非貶義詞，而是褒義詞。然而文學(xué)作品，解決的是精神饑餓，喂養(yǎng)它的只能是豐富優(yōu)渥的大自然與深切誠摯的人類情感。

小說、散文無非講一些陳舊的鮮花與山水，怎樣賦予它新鮮含義，是其宗旨?？梢韵胂?，但不能過分矯飾。科幻，也是建立在舊的事物上。即便對大自然進行謳歌，也是基于對生命的憐惜。

文學(xué)的精髓是哲學(xué)，是我們的精神參照。只不過通過現(xiàn)象情感說明生死根由、自由、孤獨等問題。哲學(xué)是文學(xué)要生的蛋，而歷史是它們的母親，否則還是淺了。沒思想，只能涂抹。生命本倉促，文學(xué)和藝術(shù)，只是滋養(yǎng)，讓生命有點意義，是治愈，也是摒棄愚昧的初始。

平凡中見美，是其本質(zhì)。作品雖心生，心生卻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