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地情”征文
促進兵地融合發(fā)展,推進文化潤疆工程,貢獻文學藝術(shù)的精神力量,是文學期刊責無旁貸的使命任務。《回族文學》擔當作為,自2021年第5期起陸續(xù)推出“兵地情”專輯,刊發(fā)反映兵地生活主題的散文、特寫、紀實文學,要求短小精悍,見微知著,充滿生活氣息,具有時代元素。歡迎積極參與!
我家從城里下放到九連那年,我十三歲。幾個月后,我又去六連住校上初中。九連的人,許多我不認識,只隱隱約約,記得幾個。
楊 威
周末下午回家,看到連部門口宣傳欄里,張貼著大字報,我以為又要打倒誰了,走近一看,是學習毛澤東著作心得體會。毛筆字豎著寫在白紙上,從欄的這頭貼到那頭,長長一排很氣派。每行字間距均等,排列很直,有捺的字,筆鋒拉得很好看。寫文章的人,叫楊威?;厝ノ覇栁野郑瑮钔钦l。我爸說,是連里的文教。那以后,我開始留心這個人,想看看寫這么漂亮字的人,長什么樣兒。因我在六連住校上初中,周末才能回九連的家,所以這個人,我一直沒見過。
多年后,我在城里廣播電臺做編輯,經(jīng)常見到來稿中,有個叫楊威的作者。一打聽,果然是九連那個楊威。此時,他已在城里的毛紡廠做工會工作。幾次想去拜訪他,終因不熟,沒去。
又好多年后,有一次,我?guī)г娫~學會的人去一所大學,參加大學詩詞學會成立揭牌儀式。會上,我見到了楊威,他是這個詩詞學會的名譽會長。他坐在我斜對面,滿頭白發(fā),看樣子已七十出頭。他很健談,一口川腔。從介紹中了解,他從事詩詞創(chuàng)作和研究已多年。從毛紡廠退休后,他帶了不少學生,其中一個這所大學的學生,前不久在全國詩詞大賽中拿了一等獎。會上,這個學生還朗誦了自己的獲獎作品。這次大學詩詞學會成立,特聘他為名譽會長。
會議結(jié)束后,我和他單獨聊了會兒。他說早知道我,就是沒聯(lián)系而已。我雖和他初次見面,但自覺相識已久,交談起來,幾十年的歲月,并無隔閡。
蔣華彬
我爸說,九連有兩個文化人,一個是楊威,一個是蔣華彬,我看那個蔣華彬,比楊威文化程度還高些。當時這兩個人,我都沒見過。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家已從農(nóng)場回城好幾年,我也已在報刊發(fā)表作品。有一天,蔣華彬從九連來到城里,住在我家。他要調(diào)回湖南老家,因和我爸在九連時相處不錯,路過城里落個腳,算是和我爸別過。晚飯他們喝了酒,說了很多話。蔣華彬聽說我也喜歡寫東西,就來到我房間,翻看我發(fā)表的作品和習作本。他邊翻看邊說,不錯,不錯。語氣里,我能感到,他很吃驚,也很欣賞。
那天,他和我聊到很晚。他也搞創(chuàng)作,主要寫雜文,已在疆內(nèi)外發(fā)表了不少東西。他說他回湖南是到一家文化館,雖不是專業(yè)創(chuàng)作,但離創(chuàng)作還是比較近。
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以后便再也沒見到他,也沒他的消息。
薛老師
薛老師和他愛人尚老師,都是從奎屯教育學院下放到九連的。他們兩人,都是東北師大的畢業(yè)生。
之前,薛老師當教務處主任,尚老師是教師。到九連后,薛老師在大田班種地,尚老師在炊事班當大師傅?;蛟S都是下放干部,惺惺相惜,我們兩家走得比較近。
后來,兩家人先后平反回城,不過不在一座城市。但薛老師每次出差來我們這個城市,不住賓館,總是住在我家。
我喜歡拉二胡,整天做著二胡夢。有一年,西安音樂學院來新疆招生,我興奮得不得了,與一位喜愛小提琴的工友商量,準備去報考。那天,薛老師正好住在我家。他聽我們越說越興奮,就插話:我聽了半天,你們都是業(yè)余自學,沒經(jīng)過專業(yè)老師輔導,應該是考不上的。他頓了頓,又說:你們年齡已大,不適合報考音樂學院。
他一瓢冷水,潑得我冷靜了許多。
我說:您怎么這樣肯定?
他說:我以前是旅大市歌舞團吹黑管的。旅大就是現(xiàn)在的大連。
我感到驚奇,這么多年,只知他是大學老師,確不知他曾是搞音樂的。
他接著說:一個男人,成不了音樂家,他的手藝,就只是職業(yè)而已。
我覺得有些深,就問:任何工作,不都是職業(yè)嗎?
他說:既然謀職業(yè),何不謀個好職業(yè)?
我說:歌舞團演奏員,不好嗎?
他說:吹一輩子黑管,不是個好職業(yè)。于是,我就考了大學。
與薛老師那晚談話,或者說薛老師那晚對我的阻止,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我決定放棄音樂。
大概過了一年時間,薛老師又來我家住。他發(fā)現(xiàn)我在寫詩,而且有橫下一條心,勢必要搞出點名堂的樣子,就勸我:文學嘛,業(yè)余寫寫,是可以的。拿它當飯吃,不現(xiàn)實。
我說:我就是要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實現(xiàn)我的理想。
他說:很多搞創(chuàng)作的人,最終都還是業(yè)余的,成不了專業(yè)作家。
他又給我潑冷水。我很郁悶。
他接著說:你還是考大學吧,就報考我們學院。資料、輔導老師,我給你找,只要你報考就行。
我說:我不喜歡理科,我的志向是文學。
他笑笑,沒再勸我。我也沒報考他的學院。
黃副連長
黃副連長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瘦高個兒,穿身黃軍裝,戴頂黃軍帽,扛個坎土曼。每天早上,他就在一群地窩子之間竄來竄去,嘴里大聲吆喝著上班啦,或開會啦。有時,他把地窩子里人喊出一兩個,吼一頓;有時,又把遠處人叫過來,指手畫腳一番。有一次,他路過我身邊,我抬頭仔細看,那刮了胡子的臉,青青的,顯得特別威風。其實他上邊,還有連長、指導員。但我就覺得,他是這里最大的官。
這么多年,我經(jīng)常想到他。我在南疆的一個團場當過副團長,我就沒他那派頭。我有時也想拿出點派頭,做出個當官的樣子。可一到那場合,我就笑自己,太做作了。我就感嘆,我這個官當?shù)?,真是沒氣勢。
我問過一些人,當年那個黃副連長,是什么來頭,后來去了哪里?人們都答不上,有些還根本就不認識他。
施老師
施老師,我是記得的,上海知青,個兒不高,但挺結(jié)實,四方臉,眼睛黑而有神,是學校老師。九連的學校,就在我家后面,兩個地窩子,小學幾個班就全裝下了。施老師宿舍,在教室旁那個小地窩子里。周末回家,我有時能看到,他從小地窩子里出來進去。
我哥從團場自辦的師范班畢業(yè)后,也分到九連學校教書,他和施老師做了同事。學校就兩個男老師,他們自然也就成了朋友。
他們怎么教書,怎么交往以及學校的事,我都不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我記了一輩子。
那時我家已調(diào)回城里。施老師每年回上海探親,來往路過城里,都住我家,這已習以為常。他看我喜歡拉二胡,就告訴我,他的兩個妹妹,一個在上海交響樂團,一個在上海芭蕾舞團,都是拉中提琴的。把我羨慕得不得了。他還說,以后有機會,帶我去上海,拜個二胡老師。
可是有一次,施老師不是從上?;貋恚菑脑颇匣貋?,來到我家。那時,云南知青正在鬧著返城,把其他地方知青也帶動起來。一時間,局勢比較復雜。施老師這次去云南,是不是也參與了?他回農(nóng)場后,是不是還有別的打算?這些疑問,在我哥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于是那天,施老師在我家吃過晚飯后,我哥就讓他走了,沒有留宿。當時,天已黑,我見他提著行囊,一步一步消失在夜色中。奇怪的是,我爸也沒留他,也是同意讓他走的。我心里很難受,為什么要這樣?
從那以后,施老師再也沒來過我家。幾年后,全國各地知青根據(jù)政策陸續(xù)都返城了。
水 牛
水牛是一個趕牛車的,大約有五十歲,因常年勞頓,看上去還要老些。他弓個腰,見誰都笑,他臉上的笑紋是圓形的,所以見到他,就像見到一汪澇壩,丟了個石子進去,水紋在不斷綻開。
我依稀記得,他的口音是江南那邊人,細聲細氣,有些綿軟,跟粗聲大嗓的北方人不同。他應該是個新生人員,就是刑滿釋放人員。因為九連是新生連隊,凡是干農(nóng)活的,當飼養(yǎng)員的,都是新生人員。
水牛的工作,是一天拉一趟柴。早上天剛亮,趕著牛車出去;晚上天擦黑,拉一車梭梭柴回來。連隊食堂的灶火,就是他供應的。水牛應該沒有老伴,也沒有孩子。因為,他也住在那個大地窩子里,那里面幾十個人,全是單身漢。或者,他的老伴和孩子在老家,他判了刑后,就斷了來往。
水牛姓什么,叫什么,我不知道;以前干什么的,哪年判的刑,哪年刑滿釋放,我也不知道;他犯的什么罪,刑滿后為什么不回江南老家,我更不知道。
有一年我回九連,問那些陌生面孔:水牛呢?他們一臉懵懂,互相看看,說新疆哪有水牛???
水牛為什么叫水牛,我想大概是因為水牛整天與牛為伴,他又是南方人,所以就叫他水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