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騫“鑿空”，使得漢王朝與西域以及更遙遠的國族文化聯(lián)系益為緊密，絲綢之路史進入到新的階段。張騫西域之行，帶回“遠國”重要的自然地理信息和人文地理信息，其中包括當地植被知識。有些物種，據說因張騫傳入中土，石榴即其中之一。張騫后來被尊奉為“榴花之神”，體現了對于相關文化現象的歷史記憶。張騫“榴花之神”傳說及有關文學詠嘆，也是值得重視的絲綢之路史料。

[關鍵詞]張騫；石榴；安石榴；榴花；榴花之神；絲綢之路

[中圖分類號]G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23）03-0005-09

史稱張騫“鑿空”①，標志著漢文化與西域文化交流進入到重要的歷史階段，漢王朝與西域“遠國”的文化聯(lián)系益為緊密②，絲綢之路的歷史作用也有突出的顯示。張騫西域之行，帶回“遠國”重要的自然地理信息和人文地理信息，其中亦包括與當地“生業(yè)”關系密切的植被知識3。傳說因張騫傳入中土地方的物種，主要是有經濟意義的植物，石榴即其中之一。張騫后來曾經被尊奉為“榴花之神”，體現了民間社會對于相關文化現象的歷史記憶。古代詩文所見涉及張騫和榴花的文學詠嘆，也是值得重視的絲綢之路史料。通過張騫西域行跡，將遠行的艱辛與自然的艷麗結合在一起，表現出古人以優(yōu)雅美學感覺為背景的對于東西文化交流成就的贊頌。

一、“以博望侯為榴花之神”

清人鄒弢《三借廬贅譚》卷9有《花神議》，寫道：“余嘗同曹醉庵于花誕辰至虎丘花神廟拜謁花神，見面目甚陋，頗以為憾。欲集古來才子佳人作司花公議，別建一廟祀之。昨閱《曲園雜纂》，有《花神議》一種，因節(jié)錄之如左?！彼肮?jié)錄”《花神錄》說到“五月榴花”，又涉及博望侯張騫“為榴花之神”的說法：“孔紹安。原議以博望侯為榴花之神，蓋以使西域而得此種也?！闭撜呔痛擞兴懻?，以為張騫西域之行，引入物種還有“胡桃、蒲桃諸種”，而以為“榴花之神”為“專祀”并不合理：“然考《博物志》，張騫西域所得尚有胡桃、蒲桃諸種，非僅石榴。故不可專祀?！庇忠杜f唐書·孔紹安傳》曰：“因侍宴，應詔詠《石榴詩》曰：‘只為時來晚，開花不及春。’”④鄒弢《花神議》又寫道：“且詠榴花非榴實，詩意自喻甚深，非泛賦一花者比也。薦以馨香，得其主矣?！雹萁癜?，我們看到俞樾《曲園雜纂》卷44《十二月花神議》其《議之上·五月榴花》有如下內容：

孔紹安

原議以博望侯為榴花之神，蓋以使西域而得此種也。然考《博物志》張騫西域所得尚有胡桃、蒲桃諸種，非止石榴，未可專之。按：《舊唐書·孔紹安傳》因侍宴應詔，詠《石榴詩》曰：“只為時來晚，開花不及春?！睍r人稱之。此事見正史，且是榴花，而非榴實。又其詩意蓋以自喻，非泛賦一花一果者比也。然則榴花之神似宜移祀孔君。

俞樾指出“以博望侯為榴花之神，蓋以使西域而得此種也”在觀念史形成中的不盡合理處。究其詩意的討論，是值得深思的。

以石榴為詠唱主題的作品“見正史”者，還有《北史》卷38《裴澤傳》：“后為散騎侍郎，尋為誹毀大臣趙彥深等，兼詠《石榴》詩，微以托意，有人以奏武成，武成決杖六十，髡頭除名。”《明史》卷306《閹黨列傳·焦芳》：“瑾聞之曰：‘黃中昨在我家試《石榴》詩甚拙，顧恨李耶？’”不過，所謂“詠《石榴》詩”“試《石榴》詩”，或許當作“詠《石榴詩》”“試《石榴詩》”，中華書局標點本均作“詠石榴詩”“試石榴詩”②，言其詩作不使用書名號，與《舊唐書》“應詔詠《石榴詩》”有所不同。

所謂“以博望侯為榴花之神”，是體現出生動的民俗色彩的值得重視的社會文化現象，說明博望侯因生物學知識及外交史記憶中的地位，在民間信仰世界中表現出特殊的文化形象⑧。就相關問題進行考察分析，有助于深化對絲綢之路交通史、絲綢之路生態(tài)史和絲綢之路民族關系史的認識。

二、張騫“使西域”得“石榴”之種說

“以博望侯為榴花之神”的說法，與張騫出使西域引入石榴之種的傳說有密切關系。

《初學記》卷28《果部十·石榴》：“《博物志》曰：‘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胡桃、蒲桃?！贝蠹s《博物志》是較早記錄“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的文獻。不過，諸書轉引《博物志》相關文字有所不同?！恫┪镏尽肪?《物名考》：“張騫使西域還乃得胡桃種?！秉c校者注：“‘乃得’句，指海本作‘得大蒜安石榴胡桃蒲桃胡蒽苜蓿胡荽黃籃可作燕支也’?！庇忠X熙祚校云：“此上原本但云‘張騫使西域還乃得胡桃種’，余并脫去。依《北戶錄注》補正，與《初學記》二十八、《御覽》九百九十六并合。又《云麓漫鈔》一引《博物志》云‘黃藍，張騫所得’，即約此文。又《文選·閑居賦》注引《博物志》云：‘張騫使大夏，得石榴；李廣利為貳師將軍，伐大宛，得蒲桃。’又與此文不同。整理者按，《齊民要術》卷三《種蒜》引《博物志》有‘張騫使西域，得大蒜、胡荽’，又卷十《果獻》引《博物志》有‘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胡桃、蒲桃’條，也與此處文字不同，姑錄于此，以備參考?！薄薄恫┪镏尽匪浴皬堯q使西域還，得安石榴……”等文字遺存的多種跡象，說明歲月久遠導致的歷史記憶的摩渤。然而其主體內容“張騫使西域還”與“得安石榴”的關系，依然是明朗的。

《爾雅翼》卷12《釋木四》“若榴”條，說“石榴”原本西域物種，“張騫使外國得之”：

【若榴】按石榴，或云本生西域，張騫使外國得之，一名丹若?！稄V雅》謂之若榴。木不甚高大，枝柯附干，自地便生作叢，種極易息，折其條盤土中便生?；ㄓ悬S、赤二色，實亦有甘、酸二種。甘者可冷，酢者入藥。注：“段成式言：‘甜者謂之天醬。’《南都賦》：‘樓棗若榴?！雹佟端囄念惥邸肪?6“石榴”題下引《廣雅》曰：“若榴，石榴也?！庇忠龝x張載《安石榴賦》曰：“有若榴之奇樹.肇結根于西海?！薄伴佟鳖}下引梁劉孝儀《謝宮賜城傍橘啟》曰：“……信可珍若榴于式乾.貴蒲萄于別館?！币惨浴叭袅瘛睘椤笆瘛?。如果《南都賦》“若榴”確是“石榴”，則東漢已經成為南陽地方重要果品?！赌隙假x》有生態(tài)史料的意義”，“若榴”文字或許透露出有意義的信息。

《齊民要術》卷4《安石榴》有明確的記載：“陸機曰：‘張騫為漢使外國十八年，得涂林。涂林，安石榴也?！辈⑤d有“栽石榴法”?！洱R民要術》卷10《五谷、果獻、蔡茹非中國物產者》“果獻”也寫道：“《博物志》曰：‘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胡桃、蒲桃?！?

三、“石榴”與“榴花”

前引俞樾說到“是榴花，而非榴實”的區(qū)別。所謂“一花一果”的不同，是很明朗的事實。而由“榴實”以至于“榴花”的轉換所體現的人們觀念的變化，也是值得注意的。

《藝文類聚》卷86引陸機《與弟云書》：“張騫為漢使外國十八年，得涂林安熟。”《太平御覽》卷970引陸機《與弟云書》：“張騫為漢使外國十八年，得涂林安石榴也?！苯饾c?！蛾憴C集》從《太平御覽》”?！段遘図嵢稹肪?4《榴》引陸機《與弟書》則作：“張騫使涂林安石門，得榴。故名石榴，又名安榴?！倍贾徽f張騫使西域，“得榴”，未言“榴花”。

陸機《與弟書》言張騫出使“得榴”文字，又見于宋人高承《事物紀原》卷10“安石榴”條：“其生自西域，漢武時博望侯窮河源，回，得其種，遂傳中國也。陸機《與弟書》曰：‘張騫為漢使外國十八年，得涂林，蓋安石榴也?！恫┪镏尽吩唬骸畯堯q使西域，回，所得?！币舱f張騫為漢王朝出使“十八年”，得“安石榴”。

有關“榴”“石榴”“安石榴”的詩作，有《初學記》卷28引梁孝元帝《賦得石榴詩》：“涂林未應發(fā)，春暮轉相催。燃燈疑夜火，連珠勝早梅。西域移根至，南方釀酒來。翠葉如新剪，花紅似故栽?！庇炙逦簭对伿瘛吩姡骸胺指鸸壤?，移植廣庭中。新枝含淺綠，晚萼散輕紅。影入環(huán)階水，香隨度隙風。路遠無由寄，徒念春閨空。”又孔紹《詠石榴》詩：“可惜庭中樹，移根逐漢臣。只謂來時晚，開花不及春。”所謂“花紅似故栽”“晚萼散輕紅”，以及“開花不及春”等，都是形容榴花的。明人費元祿《安石榴》詩：“異果涂林種，來乘博望槎。先秋搏縹實，涉夏綴丹葩。落地駢珠碎，臨池列炬斜。傾城貪結子。剪綠試為花?！币运^“來乘博望槎”，言傳來路徑。一如前引“肇結根于西?！薄拔饔蛞聘痢薄耙聘饾h臣”，以及“路遠”“移植”等句。詩題雖是“安石榴”，詩句卻于“縹實”之外，說到“丹葩”。“剪綠試為花”句，也明確說“花”?！冻鯇W記》卷28“石榴”題下引西晉夏侯湛《石榴賦》、西晉潘岳《河陽庭前安石榴賦》，以及潘尼《石榴賦》、范堅《安石榴賦》、應吉甫《安石榴賦》、張協(xié)《安石榴賦》、應貞《安石榴賦》等多篇，可知張騫“得榴”之后，這種果樹得到過怎樣普遍的移植，又博取了多少文人的喜愛。這些作品中，多見對榴花美艷的歌詠。如夏侯湛所謂“冒紅牙于丹須，艷然含蕤”，潘尼所謂“繽紛”“垂光”，范堅所謂“赪若丹砂”，應貞所謂“斕若珠駢”等。所引周景式《廬山記》說，“香爐峰頭”“大磐石”，“垂生山石榴，三月中作花色似石榴而小淡，紅敷紫萼，煒曄可愛②。”這種“山石榴”，可能是品種獨異的“石榴”。

《何氏類镕》卷32“榴”寫道：“石榴培根夷壤，擢干蘭庭，萌啟青春，采敷朱夏，接翠萼于綠蒂，冒紅牙于丹須，爛若百枝之并燃，燦如繁星之紛布。亦猶珊瑚之映碧水，更似琉璃之棲鄧林?；畏涓倎恚舛w鳥相失。玳殼作房珠作骨，水晶為醴蔗為漿。霜風擊破錦香囊。赤玉之光盈椀，鸚鵡啄殘紅豆顆。丹砂之粒滿盤，剖之則朱流，含之則冰釋。所謂天下之名樹，九州之奇果也。西域有安石榴種，漢使者張騫至其國，攜數本而還。東山有石榴花洞，唐樵者藍超入其門，與一枝而出。禁中以石榴作胭脂者，出自公主之植……”言“所謂天下之名樹，九州之奇果也”，是說石榴果實。而所謂“接翠萼于綠蒂，冒紅牙于丹須，爛若百枝之并燃，燦如繁星之紛布”，與下句“花茂而游蜂競來”， 可知是形容“石榴花”的繁茂鮮艷?！敖哟漭嘤诰G蒂，冒紅牙于丹須”句，應來自前引西晉夏侯湛《石榴賦》“接翠萼于綠蒂兮，冒紅牙于丹須”。

《新編樹藝篇·果部》卷4寫道：“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花，系涂林種?！庇忠陡裎飬苍挕罚骸傲窕ú勺园彩瘒拭?。亦有來從海外新羅國者，名曰海榴。此花跗萼皆真紅色，瓣如撮丹，須黃，粟密，有千葉者、黃花者，有紅花白緣，有白花紅緣?；ㄆ分??！毖云浠ㄉ卸喾N，均香艷喜人。

《山堂肆考》卷200《花品》“石榴花”條：“《格物叢話》：榴花其始來自安石國，故名曰石榴，或曰安榴。亦有來從新羅國者，故又以海榴名之?！庇帧鞍彩瘒睏l“陸機與弟書：張騫為漢使外國十八年，得涂林安石榴，故唐元稹詩：‘何年安石國，萬里貢榴花。’”③從“石榴”或曰“海榴”的引入，歸結于“石榴花”?！度簳ㄒ犯?00《花門》“榴花類”：“【西域得種】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花，系涂林種。”記述“西域得種”故事，已經不說“石榴”“安石榴”，只說“榴花”“安石榴花”了。

清人吳其溶《植物名實圖考》卷32有“安石榴”條，只說其“實”不言其“花”：“安石榴，《別錄》下品。實有甘、酸、紅、白、瑪瑙數種?！边@是植物學專著。大約后人系于張騫時代的起初引入，看重的是其“實”。然而從大量的文人詩賦看，人們贊譽的重心，似乎發(fā)生由“石榴”“安石榴”而“榴花”“安石榴花”的轉換?！端囄念惥邸肪?6引晉潘尼《安石榴賦》雖然有“華實并麗，滋味亦殊，可以樂志，可以充虛”句”，但是隨后的具體描述，主要關注其“英”其“葩”，表達了對“朱華”“紅萼”的傾心欣賞：“朱芳赫弈，紅萼參差。含英吐秀，乍合乍披。遙而望之，煥若隋珠耀重川；詳而察之，灼若列宿出云間。湘涯二后，漢川游女，攜類命疇，逍遙避暑。托斯樹以棲遲，溯祥風而容與。爾乃擢纖手兮舒皓腕，羅袖靡兮流芳散，披綠葉于修條，輟朱華乎弱干，豈金翠之足珍，實茲葩之可玩?！蓖硪龝x張載《安石榴賦》也寫道：“有若榴之奇樹，肇結根于西海。仰青春以啟萌，晞朱夏以發(fā)采。揮光垂綠，擢干曜鮮，煽若群翡俱棲，爛若百枝并然。煥乎郁郁，焜乎煌煌。仰映清霄，俯燭蘭堂。似西極之若木，譬東谷之扶桑。于是天回節(jié)移，龍火西夕，流風晨激，行露朝白，紫房既熟，赪膚自拆。部之則珠散，含之則冰釋。”所謂“部之則珠散，含之則冰釋”，說“石榴”果實?！安俊被驊獮椤捌省?。而更多的描述，形容“朱夏”“發(fā)采”的“榴花”，所謂“煽”“爛”“煥”“焜”，贊美的文字與贊美的對象同樣熱烈。同卷引晉潘岳《河陽庭前安石榴賦》所謂“煌煌煒煒，熠爍入蕊”③，使用了同樣的修辭方式。

唐人元稹《感石榴二十韻》寫道：“何年安石國，萬里貢榴花。迢遞河源道，因依漢使槎。酸辛犯蔥嶺，憔悴涉龍沙。初到擦珍木，多來比亂麻。深拋故園里，少種貴人家。唯我荊州見，憐君胡地賒。從教當路長，兼姿入檐斜。綠葉裁煙翠，紅英動日華。新簾裙透影，疏窗燭籠紗。委作金爐焰，飄成玉砌瑕。乍驚珠綴密，終誤繡幃奢。琥珀烘梳碎，燕支懶頰涂。風翻一樹火，電轉五云車。絳帳迎宵日，芙葉綻早牙。淺深俱隱映，前后各分葩。宿露低蓮臉，朝光借綺霞。暗虹徒繳繞，濯錦莫周遮。俗態(tài)能嫌舊，芳姿尚可嘉。非專愛顏色，同恨阻幽遐。滿眼思鄉(xiāng)淚，相嗟亦自嗟?！痹娋湔f“石榴”西來路徑：“何年安石國，萬里貢榴花。迢遞河源道，因依漢使槎。酸辛犯蔥嶺，憔悴涉龍沙。”雖詩題說“石榴”，而詩句說“石榴花”。而“紅英動日華”“委作金爐焰”“風翻一樹火”“芙藁綻早牙”，以及“蓮臉”“芳姿”，全說“榴花”之顏色。

文獻所見這一物種傳入的歷史，詩文記述的重點由“石榴”到“榴花”的變化，當然是以后者的奪人風貌為基點，但是或許也體現了我們民族對于東西文化交流史的理解，逐漸發(fā)生更傾重于視覺美感的變化。

四、“榴花”的色與香

元稹詩句所見“紅英”“胭脂”，說“石榴花”花色?！短圃娺x脈會通評林·五言古詩中唐上》： “石榴，花色赤。本生西域，張騫使外國得之，一名丹若?！币浴俺唷薄暗ぁ备爬ㄆ浠ㄉ：髞碛性娙朔Q之為“生紅”，形容其新鮮純凈。宋人石曼卿《榴花》詩：“王母庭前親見栽，張騫偷得下天來。誰家巧婦殘針線，一撮生紅熨不開。”所謂“一撮生紅熨不開”，言其色濃烈深粹?！秶鴳椉议唷肪?4：“真宗末年，嘗游禁中，見翰林學士王禹僧倚宮木若詠吟。命宮使亟探之，果預作賞花釣魚詩。明日百官赴宴，迨題出，乃《千葉石榴花》：百官皆張騫，偷得下天來。誰家巧婦殘針線，一撮生紅熨不開。”清人張上尊《榴花》詩：“曾栽王母庭，亦種安石國。何年移此花，聞是張騫得。園林夏雨后，眾綠凈如拭。忽然艷如火，照眼花光偏。譬如碧海中，珊瑚一枝直。丹砂駐客顏，紅裙妒妝飾?？上у\囊香，必借熏風力。若向三春開，桃李無顏色。”其詩句描述純紅色的石榴花：“忽然艷如火，照眼花光偏。譬如碧海中，珊瑚一枝直。丹砂駐客顏，紅裙妒妝飾?！逼渖髌G，一如熱烈的“火”“光”。

除了贊嘆“榴花”之色的鮮麗之外，也有文字說到其氣味芬香導致的嗅覺享受。如前引魏彥詩句“晚萼散輕紅”“香隨度隙風”。又如晉潘尼《安石榴賦》對于“朱芳”“流芳”以及“溯祥風而容與”，以及晉張載《安石榴賦》對于“龍火西夕，流風晨激”的贊美。

宋人宋祁《學舍石榴》詩，題注：“太學中石榴數十株，少他雜木，然其樹率多蟠蠹?！痹娫疲骸霸姺接⑸衔枞梗壓未说丶妮喞?。煙滋黛葉千條困，露裂星房百子勻。未羨扶南收作釀，曾經騎省賦為珍。須知博望來時晚，莫促幽芳趁暮春?！薄霸涷T省賦為珍”句下原注：“安仁《閑居賦》云：‘石榴、葡萄之珍?！逼渲姓f到“暮春”的“幽芳”。蘇軾詩《首夏官舍即事》：“安石榴花開最遲，絳裙深樹出幽菲。吾廬想見無限好，客子倦游胡不歸?！眻蚯渥ⅲ骸啊恫┪镏尽吩唬簭堯q使蜀，得石榴?！薄罢f到“安石榴花”的“幽菲”。明人黎遂球《素馨賦》：“……聆梵吹于香國，見閭巷皆花封。乃若博雅高士道古名家，知為那悉之茗，用代陽羨之茶?；蛟飘斉c《楞嚴》全至，或傳載自博望之槎。比石榴而有馨，較菩提而擅花。又烏能起艷質而問之，夫是以賦芳草于天涯。”都將“安石榴”之種的獲得，與張騫西使聯(lián)系起來。說到來自“香國”的引進植物，除其花色“艷質”而外，“比石榴而有馨”形容其芬芳。而“石榴”花也自是“有馨”的。歐陽修《千葉紅梨花》詩寫道：“紅梨千葉愛者誰，白發(fā)郎官心好奇。徘徊繞樹不忍折，一日千匝看無時。夷陵寂寞千山里，地遠氣偏時節(jié)異。愁煙苦霧少芳菲，野卉蠻花斗紅紫?？蓱z此樹生此處，高枝絕艷無人顧。春風吹落復吹開，山鳥飛來自飛去。根盤樹老幾經春，真賞今才遇使君。風輕絳雪鱒前舞，日暖繁香露下聞。從來奇物產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猶勝張騫為漢使，辛勤西域徙榴花?！雹墼娋湟浴凹t梨”比“石榴”，“紅紫”之外，也有“芳菲”“繁香”句。由“幽芳”“幽菲”“芳菲”，可以體味到詩人對“榴花”芬芳的感覺。

“石榴”是西來植物。我們讀稱頌其“馨”“香”的詩人詠嘆，會聯(lián)想到自張騫前后，中原人是從西域得到珍奇香料的。如《后漢書》卷51《李恂傳》李賢注引《袁山松書》曰：“西域出諸香……”《三國志》卷29《魏書·方技傳·華佗》裴松之注引東阿王作《辯道論》曰：“諸梁時，西域胡來獻香……””《后漢書》卷82下《方術傳下·甘始》李賢注引曹植《辯道論》曰：“諸梁時，西域胡來獻香……”原文為“西域胡來獻香廚……”，察其文意，其實應當分斷為“西域胡來獻香、圓”。

五、“安石榴花”：“張騫使西域”的美好紀念

《唐音》卷5《唐詩正音四》李義山《茂陵》詩寫道：“漢家天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內苑只知銜鳳觜，屬車無復插雞翹。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妝成貯阿嬌。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柏雨瀟瀟?！弊ⅲ骸啊段饔騻鳌焚澰唬浩焉?、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為黃門。又《漢書》：張騫持千金請苑馬粟、苜蓿、榴花種歸之。鳳觜，《十洲記》：洲上多鳳鱗，煮鱗角鳳觜為膠，可續(xù)斷弦?！迸c“漢家天馬”同時彪炳于史冊的“苜蓿榴花”，是一個時代濃綠深紅的文化標記。

宋人陳景沂《全芳備祖》前集卷24“石榴花”條下注明“事實祖·碎錄”的內容中引錄了如下文字：

一名海榴。凡花以海名者，皆自海外來。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花，系涂林種?！恫┪镏尽窚仃柍w七圣殿繞殿石榴，皆太真所植。崔元徽遇數美人李氏陶氏，又緋衣少女曰石醋醋，又有封家十八姨。石醋醋曰：諸女伴皆佳苑中每被惡風所撓，常蒙十八姨相芘，處士每歲旦作一朱旖圖，日月五星則免矣。崔許之。其日立旖。東風刮地，折木飛花，而苑中花不動。崔方悟眾花之精。封家姨乃風神也。石醋醋乃石榴也。

“自海外來”，名號用“海”字，如“胡”“番”“洋”皆同。

前引詩句“西域移根至”“移根逐漢臣”，以及“路遠”“移植”等，都提示其傳入，由自張騫的出使。所謂張騫“偷得下天來”，作為張騫功業(yè)的紀念，語義更為明朗。

《全芳備祖》后集卷7《果部》“銀杏”條下“賦詠祖”錄有歐陽修詩作，由“銀杏”從“江南”“致遠”移植“中州”情形，回溯“博望昔所徙，蒲萄安石榴”：

鴨腳生江南，名實未相浮。絳囊因入貢，銀杏貴中州。致遠有余力，好奇自賢侯。因令江上根，結實夷門秋。始摘才三四，金奩獻凝旒。公卿不及識，天子百金酬。歲久子漸落，索索枝上稠。主人雅好客，贈我比珠投。博望昔所徙，葡萄安石榴。想其初來時，厥價與此侔。今也偏中國，籬邊及墻頭。物性久雖在，人情逐世流。惟當記其始，后世知來由。是亦史官法，豈徒續(xù)君謳。

詩句“博望昔所徙，葡萄安石榴”，所言“安石榴”等引入物種的驚人普及，“今也偏中國，籬邊及墻頭”。其文意與前引“初到擦珍木，多來比亂麻”略近。詩人強調“惟當記其始，后世知來由”，以為應當追記其引進的歷史，使“后世”保留對于其“來由”的記憶。

古人以比較飽滿的愛賞心情歌詠西來域外珍物，“石榴”和“石榴花”是比較典型的例證。其中贊揚其美好的筆墨，是體現出文化寬懷精神的。同時，這些詩賦作品總是不忘記懷念博望侯張騫的歷史功績。

六、關于“榴花酒”

前引梁孝元帝《賦得石榴詩》言“西域移根至，南方釀酒來”，似說“石榴”可以釀酒。然而從諸多“酌榴花”詩句，可知以“榴花”釀酒相當普及。

據說庾信有《愁賦》，言：“細酌榴花一兩懷，蕩破愁門終不開?！被蛞鳌凹氉昧窕ㄒ粌杀?，蕩破愁門終不開?！碧迫死顛妒萄绺嗜睢吩妼懙溃骸霸掠钆R丹地，云窗網碧紗。御筵陳桂酯，天酒酌榴花”?？芍坝邸币囡嫛傲窕ā本啤ｍf莊《對雨獨酌》詩：“榴花新釀綠于苔，對雨閑傾滿滿杯。”宋人詩作可見楊億《竇詠從淮陽軍》：“狂翻竹箭春波急，滿酌榴花別酒空。”《清江三孔集》卷25《族人春飯》詩：“家人共酌榴花酒，蠻妓爭歌《金縷衣》?！边@些詩句都記錄了“榴花酒”激發(fā)的酒趣。

有明人詩作《送劉念庵憲副赴固原兵備》：

“劉生馬上酌榴花，西指蕭關道路賒。地近崆峒雙倚劍，人如博望一乘槎?；刂蟹榛鹜ㄇ厝?，隴外葡萄入漢家。百二提封恩不細，好持龍節(jié)鎮(zhèn)胡沙?！痹娋溲浴笆掙P道路”“回中烽火”，又說“地近崆峒雙倚劍，人如博望一乘槎”。以“馬上酌榴花”與“隴外葡萄入漢家”作為重要引進物種兩相照應。我們知道酒在絲路古代交通史與民族史中的作用，而詩人筆下既說“榴花”，又說“葡萄”，涉及兩種以西域原產果品所釀的酒。

末句“好持龍節(jié)鎮(zhèn)胡沙”有豪壯之氣，可以理解為以戰(zhàn)爭為背景的英雄主義表現。在這里不妨說明一下戰(zhàn)爭與交往的關系。克勞塞維茨曾經說：“戰(zhàn)爭是一種人類交往的行為。”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曾經指出：“戰(zhàn)爭本身”“是一種經常的交往形式”。他們特別重視民族關系在這種“交往”中的動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對進行征服的蠻族來說，正如以上所指出的，戰(zhàn)爭本身還是一種經常的交往形式；在傳統(tǒng)的、對該民族來說唯一可能的粗陋生產方式下，人口的增長越來需要新的生產資料，因而這種交往越來越被加緊利用?！薄端蛣⒛钼謶椄备肮淘鴤洹返淖髡咴谏婕斑@種文明史現象的情感表達時說到“葡萄入漢家”，又說到“馬上酌榴花”，在對鐵血交雜的戰(zhàn)爭史的感覺表達中加入了清冽的酒香。這其實是符合中國古代民族歷史交往交流交融進程中色彩斑斕的文化風景的。而固原在絲綢之路交通結構中的地位，當然眾所周知。

[注釋]

①《史記》卷123《大宛列傳》言“張騫鑿空”。司馬貞《索隱》：“案：謂西域險院，本無道路，今鑿空而通之也?！敝腥A書局1959年9月版，第3169頁。王子今：《張騫鑿空》，《光明日報》2017年5月18日02版；《lt;龜茲左將軍劉平國作關城誦gt;考論——兼說“張騫鑿空”》，《歐亞學刊》新7輯，商務印書館2018年7月版；《論樓蘭“當空道”》，《吳榮曾先生九十華誕頌壽論文集》，中華書局2022年10月版。

②《后漢書》60上《馬融傳》李賢注：“孔安國注《尚書》曰：‘西旅，西戎遠國也?！敝腥A書局1965年5月版，第1967頁。

③《史記》卷110《匈奴列傳》：“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戰(zhàn)攻以侵伐，其天性也?！钡?879頁?！稘h書》卷49《晁錯傳》：“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胡人之生業(yè)，而中國之所以離南晦也?！敝腥A書局1962年6月版，第2285頁。

④《舊唐書》卷190《文苑傳上·孔紹安》：“紹安因侍宴，應詔詠《石榴詩》曰：‘只為時來晚，開花不及春?！敝腥A書局1975年5月版，第4983頁。

⑤（清）鄒弢撰：《三借廬贅譚》卷9，《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63冊，第717-718頁；清光緒《申報館叢書余集》本，第147頁；清同治光緒間上海申報館排印《申報館叢書》本，第421-422頁。

⑥《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10月版，第1379頁。

⑦《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4月版，第7836頁。

⑧王子今：《博望：中原西望中亞的視窗》，《南都學壇》，2019年1期。

⑨（唐）徐堅等著：《初學記》，中華書局1962年1月版，第683頁。

⑩（晉）張華著，唐子恒點校：《博物志》，鳳凰出版社2017年10月版，第81頁。

?（宋）羅愿撰：《爾雅翼》，黃山書社2013年5月版，第148頁。

?（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11月版，第1480頁，第1478-1479頁。

?王子今：《lt;南都賦gt;自然生態(tài)史料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4年3期；《漢賦的綠色意境》， 《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后魏）賈思勰原著，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校釋》（第二版），農業(yè)出版社1998年8月版，第304頁，第701頁。

?（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第1480頁。

16（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中華書局用上海涵芬樓影印宋本1960年2月復制重印版，第4300-4311頁。

?金濤聲點校：《陸機集》，中華書局1982年1月版，第179頁。

?《五車韻瑞》，明葉瑤池刻本，第1961頁。

19（宋）高承撰：《事物紀原》，明弘治十八年魏氏仁實堂重刻正統(tǒng)本，第242頁。

20（唐）徐堅等著：《初學記》，中華書局1962年1月版，第684頁。

21（明）費元祿撰：《甲秀園集》卷8《詩部》，明萬歷刻本，第82頁。

22（唐）徐堅等著：《初學記》，第683-684頁。

23《新刻何氏類镕》，明萬歷四十七年刻本，第1931-1932頁。

24（唐）徐堅等著：《初學記》，第683頁。

25《新編樹藝篇》，胡純白齋鈔本，第1681頁。

26（明）彭大翼撰：《山堂肆考》，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764頁。

27（元）佚名撰：《群書通要》，清嘉慶《宛委別藏》本，第372頁。

28（清）吳其溶原著，張瑞賢等校注：《植物名實圖考校釋》，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547頁。

29《藝文類聚》卷86引晉潘岳《河陽庭前安石榴賦》所謂“其華可玩，其實可珍，羞于王公，薦于鬼神”，文意略同。（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11月版，第1481頁。

30（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第1480頁。

31（唐）元稹撰，冀勤點校：《元稹集》，中華書局1960年4月版，第151頁?！把嘀蓄a涂”，《山堂肆考》卷200《花品》“石榴花”條作“胭脂懶頰搽”。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764頁。

32《唐詩選脈會通評林》，明崇禎八年刻本，第996頁。

33（宋）陳思編：《兩宋名賢小集》卷79《石曼卿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77頁。

34《國憲家猷》，明萬歷十年自刻本，第3401頁。

35《兩浙軒續(xù)錄》卷37，清光緒十七年浙江書局刻本，第4774頁。

36（宋）宋祁撰：《景文集》卷13，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第90-91頁。

37（宋）蘇軾撰，（宋）王十朋集注：《東坡詩集注》卷6，《四部叢刊》景宋本，第148頁。

38（明）黎遂球撰：《蓮須閣集》卷1《賦》，清康熙黎延祖刻本，第6頁。

39題注：“峽州署中舊有此花，前無賞者。知郡朱郎中始加欄檻，命坐客賦之?！保ㄋ危W陽修撰：《歐陽文忠公集·居士集》卷1，《四部叢刊》景元本，第3-4頁。

40《后漢書》，第1683頁。

41《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12月版，第806頁。

42《后漢書》，第2750頁。

43王子今：《西域“香屬”考》，《絲路文明》，待刊。

44（元）楊士宏編：《唐音》，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第176頁。

45（宋）陳景沂撰：《全芳備祖》，明毛氏汲古閣鈔本，第200頁。

46（宋）陳景沂撰：《全芳備祖》，明毛氏汲古閣鈔本，第283頁。

47龐俊著：《養(yǎng)晴室遺集》卷11《養(yǎng)晴室筆記一》“庾信《愁賦》”條：“《施注蘇詩》卷二十《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其第三首有云：‘旅愁非酒不可開?！⒃疲骸仔拧冻钯x》：細酌榴花一兩懷，蕩破愁門終不開。’”巴蜀書社2009年7月版，第607頁。

48（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26，中華書局1982年2月版，第124頁。

49（唐）芮挺章編：《國秀集》卷上，《四部叢刊》景明本，第1頁；（清）宋葷等著《宋犖全集》外編《朱纮集》卷1《宴賞》收錄《甘露殿侍宴應制》：“月宇臨丹地，云窗網碧紗。御筵陳桂醋，天酒酌榴花。”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7月版，第2062頁。

50清康熙四十一年洞庭席氏琴川書屋刻《唐詩百名家全集》本，第100頁。

51（宋）陳思編：《兩宋名賢小集》卷3《楊文公文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3頁。

52（宋）王遽編：《清江三孔集》卷25，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第268頁。

53（明）皇甫訪選：《李氏山房詩選》，明刻本，第132-133頁。

54王子今：《“酒”與漢代絲綢之路民族交往》， 《西域研究》，2022年4期。

55克勞塞維茨：《戰(zhàn)爭論》，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譯，解放軍出版社1964年2月版，第1卷第179頁。

56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人民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1卷第2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