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崇高一直是重要的藝術美學審美范疇之一,動畫作為一種年輕的藝術傳播媒介,其崇高的審美價值一直被忽略。從介紹經典崇高美學出發(fā),以《吉巴羅》里女妖這一女性角色為研究對象,辨析崇高和優(yōu)美視角對塑造動畫女性角色的作用。引入女性主義視野,完善動畫女性角色崇高美的創(chuàng)作范式,以此探究動畫電影中女性角色塑造崇高美的可能性。
[關" 鍵" 詞] 動畫;女性角色;崇高美
一、經典崇高美學與動畫女性角色
2022年5月20日,萬眾矚目的NetFlix系列動畫短片集《愛,死亡和機器人》第三季正式上線,其中令人印象最深刻且討論最熱烈的就是第九集《吉巴羅》。劇中妖嬈的湖中女妖、奇幻的自然風景、難解的符號和隱喻均在國內外引起大量的關注。僅四個月后,《吉巴羅》便獲得了美國電視艾美獎的“最佳動畫短節(jié)目”?!都土_》講述了一位耳聾的士兵因將湖中的黃金占為己有從而喚醒了沉睡的女妖,當所有人因為聽見女妖的尖叫都失控發(fā)狂時,不為所動的耳聾士兵吸引了女妖的注意,在一系列追逐、情欲、撕扯、占有、拋棄之后,兩人逐漸走向毀滅的悲劇故事。
朗吉·努斯在《論崇高》一書中從文學修辭角度指出崇高是專橫的,是不可抗拒的。埃德蒙·伯克認為崇高來自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使心智喪失所有活動和推理能力的力量。無論是何種形式、何種程度的壓抑、哀傷、苦惱或者折磨——比起身體痛苦來,都更易于促發(fā)崇高感[1]。而將崇高上升到哲學高度并進行擴充研究的是德國哲學家伊曼紐爾·康德。他指出崇高感來源于與自然相較量的心靈的力量。從朗吉·努斯的崇高文學修辭,到埃德蒙·伯克認為恐懼才能激發(fā)人類的崇高感,再到康德強調的心靈崇高的無形式,這些都是經典崇高美學理論的基石。
追尋崇高的理論史,不難發(fā)現(xiàn)崇高是屬于復雜性的審美范疇。崇高這一概念有著漫長的學術歷史,雖承載著許多不同的定義,但始終與藝術審美趣味綁定在一起,崇高需要現(xiàn)代藝術媒介的重新解構。一直以來,動畫作品都因其夸張的表現(xiàn)手法、特殊的美育價值被正統(tǒng)美學所輕視。阿拉丁大學的道德哲學家、教授詹姆斯·貝蒂就在《論詩與音樂》中寫到,在對偉大事物的描述中,如果人們在接受其圖像或概念時……能夠保持一定程度的模糊性,就會有效地激發(fā)人們產生與崇高相伴隨的尊敬、恐懼以及其他類似的情感。動畫的創(chuàng)作手法使角色變成一種替代和象征。動畫故事中的角色既熟悉又陌生,觀眾能意識到故事發(fā)生的時空而非當下的時空,這種審美距離上的模糊是崇高的必要條件。動畫角色所承受的痛苦和危險的可視化、客體化的視角使恐懼升華直到消除的過程被轉換為一種難得的審美趣味,人們從而感受到超越自然之上的使命本身獨有的崇高感。
只要我們身處于安全之中,越是危險的景象越是可畏懼,越是吸引人,而我們將這些對象稱之為崇高[2]。由此可見,崇高在動畫中一直都是重要的審美表現(xiàn)形式??档抡J同將女性構想成“美麗的性別”。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動畫女性角色已然成為繞不開的審美話題。動畫中女性角色形象因其獨有的夸張性和虛擬性帶來了獨特的審美價值。
二、動畫女性角色的崇高和優(yōu)美
在朗吉·努斯—埃德蒙·伯克—康德的崇高學體系中,優(yōu)美是崇高美學中另一重要的審美范疇。優(yōu)美的內核可以理解為給人帶來歡樂和微笑等審美愉悅?!墩搩?yōu)美感和崇高感》的第三節(jié)中提出女性擁有的是高揚優(yōu)美的特性,反之,崇高則屬于男性。這種對應關系被用于區(qū)分男性與女性氣質,崇高自此僅體現(xiàn)在與自然相抗衡的男性角色上。男性以陽剛、壯大為崇高,女性則因天生對美麗、秀媚和裝飾性的東西感興趣而被稱為優(yōu)美。雄偉的身材博得矚目和重視,短小的身材使人感到親切,優(yōu)美的女性是虛矯的、愚蠢的。女性的極點莫過于謙遜得體,從而煥發(fā)出對他人安詳?shù)挠押煤妥鹬匾越咏绺摺?/p>
《判斷力批判》中曾提到兩種崇高的概念。一是數(shù)學的崇高者,我們把超越一切比較之上更大的東西即絕對大的東西稱為崇高。這種尺寸上的巨大往往與女性的身高、體重等生理性差異相悖。特別是在動畫這一以極其夸張手法創(chuàng)作的藝術形式中,女性往往被夸張性塑造成豐乳纖腰,體型嬌小可愛;男性角色往往身材壯碩,胯下騎白馬,昂首挺胸。動畫作品中男女角色的體型差甚至可以高達兩倍以上。在傳統(tǒng)的崇高審美中不難得出結論,相比于女性角色,男性是更接近崇高美標準的。
對崇高的第二種解釋是力學的崇高者,勝過大的障礙的能力就是在自然的力學上的崇高。一方面,《吉巴羅》里的女性角色被賦予超越人類可知的強制力(當它勝過那本身就具有威力的東西的抵抗時,就叫作強制力)。神秘的蹤跡,宗教式的舞蹈動作,這種不完整、粗糙、站在神的對立面的意向來自超驗性的女妖。康德將其描述成人不得不屈服的那種強制力,是在人類想象力和判斷力的基礎上形成諸如智慧、善良、正義的完整破碎。另一方面,力學上的崇高源自女妖發(fā)出凄厲的吼叫,這聲音的巨大力量是如此的令人吃驚和驚慌失措,以至于在這種驚愕之中,在心神被懾住時候,最好的情緒也不能忍受。女妖的聲音無疑是巨大且具有破壞力的。當耳聾的士兵目睹身邊的同伴被女妖的聲音蠱惑,扭曲地舞動著身體,殉道似的跑向湖中,直到能揭開這一巨大神秘之前,他似乎都被一種宗教式的恐怖震懾而止步不前。這種宗教式的恐怖也可以被理解為是一種典型的崇高,并主要表現(xiàn)為崇高的恐懼[3]。
三、經典崇高美學對動畫女性角色的塑造
動畫造型是用直觀的造型語言將抽象的象征意義轉化為具象并直接訴諸人的視覺的藝術樣式,是動畫形象塑造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同的動畫角色造型能夠帶來不同的審美體驗,多元的動畫女性角色塑造能夠豐富視覺效果和心理感受。
《吉巴羅》導演阿爾貝托·米爾戈在幕后采訪中介紹到,女妖的配飾是來自西歐、俄羅斯、印度和非洲北部的美麗珠寶和頭飾。身上的首飾大量運用圓形、卷曲線、三角形等基礎幾何符號的變形元素,其與植被上的符號、中世紀士兵臉上的文身相呼應。這些本應強指向性的符號借助模糊處理的創(chuàng)作手法被多次運用在這部短片中。
滿身黃金首飾的高飽和度的吉巴羅在審美上無疑是令人驚艷的。黃金、寶石的富麗裝飾呼應了伯克崇尚的崇高感來自富麗堂皇。大量精致的串珠、寶石包裹著的女妖在黑暗的夜里來到沉睡的士兵身邊,誘惑的身形隨著怪異的舞蹈展現(xiàn)出一種黑暗之中詭異、多元的崇高之美。在這片被籠罩的黑夜中,所有的事物都是黑暗的、不確定的、混淆難辨的,恐怖是崇高的最高度效果。極端的黑暗與閃光的女妖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使用光明與黑暗對比展現(xiàn)的崇高美在動畫作品中并不陌生,《圣斗士星矢》中的雅典娜在出現(xiàn)之時也會運用光與黑暗這兩種相對的概念。
雖沒達到康德筆下無邊無際的海洋的程度,但在《吉巴羅》中有“一條巨大河流高懸的瀑布”“飛流直下的瀑布”,瀑布這個意向被反復提及。康德和伯克口中所說的被“激怒”的大自然,表達了人類內心深處對自然景色的敬畏。劇情里女妖與士兵糾纏后又被士兵推下瀑布,這無疑是對伯克書中所寫情感促發(fā)崇高感的絕妙表現(xiàn)。導演在采訪中曾說,《吉巴羅》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作為一部表現(xiàn)情感關系和愛意的動畫短片,這是他能想象的最有毒的情感關系。將金子占為己有的士兵因為耳聾沒有被女妖的尖叫引誘,女妖被士兵特殊的行為吸引,但士兵眼里只有女妖身上的黃金和珠寶,這種需求的錯位無疑是悲劇的。體現(xiàn)崇高的深刻性的方法是將崇高與悲劇相聯(lián)系,在優(yōu)美中接受崇高,在悲劇中思考崇高[4]。學者朱光潛認為悲劇就是憐憫和崇高的統(tǒng)一。在片尾代表崇高力的女妖角色并沒有因為憐憫而失去了震懾人類的巨大力量,反而表現(xiàn)出復仇的崇高感。在純粹的力量面前,沉入湖底的尸體和被血染紅的水面昭示著人類的渺小。正因為《吉巴羅》里的女性角色擁有如此豐富的審美層次和獨一無二的審美價值,才會在世界范圍內掀起熱議與模仿熱潮。
四、女性視角下動畫中女性角色崇高美的可能性
在希臘神話中,赫拉克勒斯完成了十二功績,卻被愚昧的妻子在衣服上涂毒,導致其痛苦難耐自焚而亡。俄耳浦斯與冥王約定走出冥界的路上不能回頭看自己的愛人,但出于對妻子的擔心,俄耳浦斯還是回頭了。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崇高在《變形記》中被奧維德將悲劇發(fā)生的原因歸咎為“丈夫愛她”。在這些千百年流傳的古老神話故事中,當我們將崇高作為審美范疇衡量作品時,女性被看成“優(yōu)美”實則脆弱愚昧的主體,女性氣質被定義為軟弱無知的特質。
男性主導的審美文化體系中,女性一再被質疑和男性相比缺少理性,缺乏判斷力,無法征服自然。康德強調具有軟化性質的激情是一種叫多愁善感的癖好。“勇敢的感動”“柔情的感動”“同情的痛苦”“溫柔的但同時是孱弱的靈魂”,此類哭哭啼啼的戲碼是絕不能稱之為崇高的。經典崇高的女性角色應該是像是達西埃夫人那樣地滿腦子都是希臘文,或者像是夏德萊伯爵夫人那樣對力學上的基本對抗性進行研究[5]。這樣的女性才可以勉強算是崇高到長出胡子來。由此可見,符合經典崇高審美的女性角色是寥寥無幾的,因為能長出胡子的女性確實沒有幾位。康德確然囿于18世紀德國中產階級暫時性的習俗和法律,是在有意或無意地維護男性單方面地位霸權[6]??档?、伯克的性別正義論使得女性在傳統(tǒng)崇高美學中被輕視、被異化,導致在動畫里想要找到與傳統(tǒng)崇高美學相對應的女性角色時,總會感覺這些崇高美的女性往往是披著男性氣質的外衣。
女性和男性在神的面前一樣平等,一樣有理性,有資格進入崇高的審美領域。直到20世紀80年代,陸續(xù)有學者就女性創(chuàng)作開始談論女性崇高學,《生態(tài)女性主義視角下的男權崇高匡謬》中提出女性主義和生態(tài)女性主義是對當代男權主義崇高的匡正;在《崇高的性別維度——女性主義視野中的崇高論》中,作者陳榕指出近三十年來,女性主義批評家們一直在努力構建女性崇高的評估系統(tǒng),嘗試在崇高審美表達之上加入女性經驗。一種跨越邊界、尊重情感、擁抱異質性、提倡主體間性的新的崇高美學主張正在形成中[7]。
隨著女性經驗對崇高審美的滲入,塑造動畫女性角色形象有了新解法。女妖這一女性角色就是勇于跨越性別、民族、語言、風格等多重邊界的代表。同年該片導演阿爾貝托·米爾戈的另一部以情感為題材的動畫作品《皆為愛》獲得了第94屆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同為以女性情感為題材的動畫作品獲獎也昭示著尊重情感這一崇高議題正在逐步被大眾接受,對情感的尊重是喚醒女性崇高審美的重要標識。經典崇高論將陌生的異質視為恐懼的源頭,而一直被主流崇高學漠視和壓抑的女性本身就是被男權社會視為異質的一份子,自然能夠擁抱異質性,彼此成就。《冰雪奇緣》中艾莎和吐火蜥蜴,《千與千尋》中千尋與無臉男,《大魚海棠》中椿和魚,光怪陸離的動畫世界,女性角色對這些弱小的、不合群的冒失怪物的共情和同理心無不體現(xiàn)出崇高的異質性?!杜越夥排c崇高:女性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與環(huán)境》中,作者將承認脆弱性的女性崇高視為男性暴力崇高的解毒劑。這點在宮崎駿動畫電影中的女性角色身上常有體現(xiàn),如娜烏西卡與王蟲家族、千尋與湯婆婆、幽靈公主與神明。女性總有一種互惠共生的關懷的解法并表現(xiàn)出其開放性,自我悅納的特質、獨有的女性氣質是使這些經典的女性動畫角色閃耀崇高光輝的土壤。
五、結語
《吉巴羅》在掀起全球范圍熱議的同時,也因其崇高的美學價值備受矚目。本文通過對短片里女妖這一并不常見的女性角色的分析填補了動畫作品女性角色崇高美的空白。崇高一直是美學研究領域一筆巨大的財富,無論是從經典崇高學的角度還是從女性主義視野下新的女性崇高學的角度,女妖這一角色的成功塑造對創(chuàng)作出具有崇高美的女性角色都有借鑒作用。
參考文獻:
[1] [英]埃德蒙·伯克. 關于我們崇高與美觀念之根源的哲學探討[M].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
[2] [德]伊曼紐爾·康德. 判斷力批判[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3] 尚繼凱.伯克《哲學探討》中的“上帝”和宗教[J].史學月刊,2023(5):102-112.
[4] 于小玥. 宮崎駿動畫電影的崇高美研究[D].青島:中國海洋大學,2015.
[5] [德]伊曼紐爾·康德. 論優(yōu)美感與崇高感[M].北京:商務印書社, 2001.
[6] 趙曉芳. 康德性別正義論的雙重根據(jù)[J].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0, 31(2): 78-87.
[7] 陳榕.崇高的性別維度:女性主義視野中的崇高論[J].文藝理論研究,2021,41(4):98-108.
作者簡介:
蔡雨 (1993—),女,浙江臺州人,研究生,研究方向:人文動畫。
作者單位:中國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