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當代大學是一種實然的存在,無論你看或不看,他都在那里,自然或不自然地發(fā)生著變化,以各自以為合理的方式展開組織的運動并適時地向前演進生長。對此,以不同的觀察角度切入教育現場,或取不同的分析視界描繪高等學府,自會得出大體相同或迥然相異的大學印象或形象。通過“視覺成像”“知覺成像”和“智覺成像”三個階段來理性觀照現實的教育改革和組織動態(tài),那些感覺“看似如此”的大學,需要經過“應該如此”的分辨,最終才可能得出“原來如此”的可靠結論。以智生覺,可以明辨教育的本真,促使我們擺脫視力的局限、跳出認知的圈套,從而做出更有利于推動高等教育進步并獲取成功的決策。為此,首先需要平心靜氣,洞察秋毫以明辨是非;然后需要寧心致遠,鑒往知來以高瞻遠矚。
【關鍵詞】 事物鏡像;大學印象;教育品相;教育改革與發(fā)展
【中圖分類號】 G640 【文章編號】 1003-8418(2023)06-0001-04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13236/j.cnki.jshe.2023.06.001
【作者簡介】 董云川(1963—),男,云南云龍人,云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任何事物都有與眾不同的存在方式和獨特的展現形態(tài),雖然在佛理中,萬事萬物總是互即互入、相互依存的,皆在因緣和合之中,并無孤立的存在。然而,身處人世間,我們總免不了以自身抽離的視角來觀察、描繪、辨析、評判特定的人、事、物,結果不言而喻,呈現出“一千個哈姆雷特”也不出所料——在莊子的眼里是“七竅成,渾沌死”,在老子的口中為“道可道,非常道”。
在無法回避而不得不直面的情況下,人類又將如何看待“我們”之外的人或事呢?竊以為,需要以感性體驗為基、理性辨析為軸、悟性覺察為標。這樣一來,那些“看似如此”的事物,經過“應該如此”的分辨,最終才可能得出“原來如此”的結論。相應地,人或事所顯示出來的影像也必經“視覺成像”“知覺成像”和“智覺成像”三個階段,方能夠參透表象,識別假象,擺脫幻像,漸趨真實,復歸真相。
為了言說的方便,筆者選取了模糊的“鏡像”概念來探討大學的存在。鏡像一詞有多種定義,分別來自物理學、影像學、心理學、社會學和計算機科學。此處所稱“鏡”即“鏡子”而已,意指事物的投射面,“像”就是形象,意指事物本身的存在狀態(tài)?!按髮W鏡像”無非是大學主體在不同客體的投射面上所映照出來的不同形態(tài)。無關考辨,只論曲直,旨在明察大學真實的生存形象,以方便大學在未來的發(fā)展道路上明智地選擇價值參照。
從視覺成像的角度來看,人類的感覺信息80%通過視覺獲取,因而不可小視。一個物體的鏡像就是該物體在某平面鏡中反射出來的虛像,是相對一條與之交錯的軸或一個與之交錯的平面為顛倒的東西。鏡像是反的,呈左右顛倒狀,而傳統照相機的成像卻是上下顛倒的。最新的人腦研究指出,人類視覺系統并非直接去理解入眼的視覺信號,而是依靠一套內在的推導機制去解讀輸入的視覺信號。簡單說就是:對于待識別的輸入場景,人會根據大腦中的記憶信息,來推導、預測其視覺內容,同時那些無法理解的不確定信息將會被丟棄。于是,鏡子里面的自己和別人眼中的自己是不一樣的。鏡子是個會說謊的東西,主觀視線中的自己更美麗,而別人眼中的自己更真實。放眼高等教育,大學無非是看起來“就那樣”的一種存在,而自己卻以為“帥呆了”。
在知覺成像的層面討論,人先是從復雜的刺激環(huán)境中將有關內容抽象出來組織成知覺對象,而其他部分則留為背景,這種根據當前需要,將外來刺激物有選擇地作為知覺對象進行組織加工的特征形成了知覺的選擇性。因此,人們總是選擇那些只對自己有重要意義的刺激物加以感知,而對之外的背景只做模糊反映,這樣就可以清晰地感知對象物。在這里,麻衣相法可以確證相由心生的對應合理性,心理學能夠充分地證明表層動機來自潛意識的驅動,柏拉圖的洞穴投影隱喻則象征著知覺選擇性與認知結論間的偏差或謬誤。而法國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將一切混淆了現實與想象的情景都稱為鏡像體驗。他的學說論證了從形象到意象再到想象的過程,深刻地辨析了“主體、鏡像與心像”以及“觀察者、被觀察者與觀察結果”之間的多重關系,同時證明了鏡像世界中“實在界”“想象界”“象征界”的存在。如此觀照,我們津津樂道的大學是否是客觀實在的大學,許多人妙筆生花的大學美景是否反映出真切可信的大學形態(tài)?這尚待篩查辯駁。
進入智覺成像的階段,我們才深刻地領會叔本華關于“一切表象的存在都是意志的客體化”之論證。智慧是生命所具有的基于生理和心理器官的一種高級創(chuàng)造思維能力,與智力不同,智慧表達智力器官的綜合終極功能,與“形而上之道”有異曲同工之處。智慧讓人可以深刻地理解人、事、物,自然、社會,現在、過去、將來……擁有思考、分析、探求真理的能力。面對潺潺流水,孔子感嘆“逝者如斯夫”,赫拉克利特卻在琢磨“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而宗薩蔣楊欽哲仁波切則清晰地描述道:“一條河,水在流,永遠在變,然而我們仍然稱它為河流。如果一年之后我們再度到訪,會認為它是同一條河。但它是如何相同的呢?如果我們單獨挑出一個面向或特性,其相同性就不成立了。水不同了,地球在銀河系中轉動的位置也不同了,樹葉已落,新葉又長出來了——剩下的只是一個相似于我們上次見到的河流表象而已。以‘表象’作為‘真實’的基礎是相當不可靠的?!保?]更進一步,釋迦摩尼分解了“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之后,頓悟出萬物“此像非像”的空性;老子言說“有無相生”的道理之后,卻看到了“無中生有”的生機。
艾克哈特·托勒說:“沒有智慧的聰明是非常危險,且具有毀滅性的,然而,這卻是目前大多數人類的狀態(tài)?!保?]以智生覺,可以明辨事物,促使我們擺脫視力的局限、跳出認知的圈套,做出更有利于推動事物進步并獲取成功的決策。
綜上考量,筆者從與眾不同的角度預設了研討問題,厘清了論證的邏輯線索,并相應對高等教育現實中學科、學術、學問、學人、學品的生發(fā)及運行狀態(tài)進行觀察描繪,通過對一系列既不完整又不系統的要素做分析,試圖從個體的角度出發(fā)回應:高等教育系統的生境如何?21世紀初葉的中國大學長啥樣?面對這些看似常識其實語焉不詳的問題,什么人能夠說清楚,什么時候才可以說清楚?而伴隨著時光的流逝,回首再論,何以為真、何以為據?誰有資格回答?誰又能夠回答?
以靜態(tài)眼光看還是以動態(tài)眼光看?以格物致知的方法闡微還是以高屋建瓴的方式鳥瞰?從左邊還是右邊觀察,從東邊還是西邊端詳?從上面還是下面評判?以國別化的還是以全球化的價值立場權衡?歷史學家、政治學家、經濟學家亦或文化學者,誰更有發(fā)言權?學生、學者、管理者、校長、局長、廳長、部長,誰說了算?主觀與客觀何以甄別?局部與整體如何界分?
高等教育作為一個綜合性的社會系統,是“有而不在”的存在;大學作為這個系統的組織單元,是有“形”而無“相”的組織存在;但是,在大學之中的師生員工、學科學術、科學探究、教育過程卻是活生生看得見摸得著的,是有“形”又有“相”的具體存在。因此,觀察高等教育,不得不以大學為載體;分辨學問品質,不得不以學術邏輯為線索;探究人才培養(yǎng),不得不以師生為基準。而對于高等教育改革與發(fā)展的事實,看見、看清、看透是不一樣的境界。首先需要平心靜氣,洞察秋毫以明辨是非;然后需要寧心致遠,鑒往知來以高瞻遠矚。
從視覺、知覺和智覺三個維度看過去,大學生存與發(fā)展的狀態(tài)即可以有不同的解釋。教育系統無疑構成了一個碩大而無形的顯示屏,在中國高等教育改革與發(fā)展這臺舉世矚目的大戲中,劇情跌宕起伏,情節(jié)引人入勝,牽動著教育內外成千上萬驛動的心。僅就現實而言,各種各樣的劇情中少不了“指標”和“速度”兩出重頭大戲。前者是靜態(tài)影像,后者是動態(tài)影像。兩者交互,輪番推動著高等教育改革掀起一個又一個高潮。
進入新世紀的中國大學,在“數據指標”“等級類別”和“形容辭藻”共同建構的鏡框中活得越來越自然,而且習以為常,自以為是,已然忘卻了在缺少指標的時代也曾創(chuàng)造過數不勝數、多姿多彩的教育業(yè)績和科學貢獻,以至于無法想象當我們跳出這個鏡框之后還能不能活下去?這種狀況猶如德國劇作家福伊希特萬格依據《奧德賽》改編的一個著名片段[3]——
水手們在被女巫喀耳刻施了妖術變成豬之后,沉湎于現狀,堅決反對奧德修斯破除魔法使他們恢復人形的種種努力。而歷經阻撓獲得解放之后,水手艾爾奔諾羅斯不但不感謝奧德修斯對他的解救,反而憤怒地攻擊他的解救者:“現在你給我滾,你這個愛管閑事的家伙,難道你還要將我們的身體置于危險之中,逼迫我們的心靈一直接受新的決定嗎?我是如此快樂,可以在泥潭中翻滾,可以狂飲濫吃,可以鼾聲震天。你為什么要把我?guī)Щ匾郧拔宜^的生活中?”
看著中國大學在指標的泥潭里拼命掙扎,左沖右突而且越陷越深,我不禁聯想到意大利經濟史學家奇波拉的一句話:“人類有著獨享的特權,必須承受一種額外的負擔——人類自身內部的某個群體每天制造的額外的麻煩?!保?]今天的高等教育陷入了英國著名社會學家鮑曼所稱“沉重的現代性”之中不能自拔:“一種大量占有的現代性,一種‘越大越好’的現代性,一種‘大就是力量,多即是成功’的現代性?!保?]正因如此,在從“爭創(chuàng)一流”到“示范建設”再到“重點扶持”等一系列運動中,“征服空間是它的最高目標——去盡可能地、最大限度地抓住它,堅守住它,并且在這個空間上插滿占有的標志和‘外人禁止入內’的標牌”[6]。
不經意間,原本動態(tài)相生的大學教育活生生被靜態(tài)的指標切割了。法國社會學家勒龐的分析有助于我們理解指標時代的霸道——“長期不斷重復的陳述會鑲嵌在深層的無意識自我中,而我們行為的動機都在那里產生。一段時間后,我們都忘了反復的斷言到底是誰說的了,最終就信以為真了?!保?] 宗薩蔣楊欽哲仁波切則指出,“很少有人能夠從我們誤認為是現實的那種幻覺中逃離”[8] ,不僅如此,“大部分我們現在所渴望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虛幻的。我們大多在渴望解決一些暫時的問題”[9]。
另一方面,21世紀的高等教育高速運轉,勢不可擋。《流動的現代性》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表述:“艾默生說,‘在薄冰上滑行,我們的安全系于我們的速度’。個體們無論是否脆弱都需要安全,渴望安全,尋找安全,并因而無論在做什么時,他們都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持一個高速度。放慢速度也意味著被淹死的真正威脅。因此,速度在生存準則的列表中被排在首位。然而,速度并不就會傳導至思考,無論如何也不會帶來遠遠在前的思考和長期的思考。思想需要中止和休息,需要‘從容不迫,不慌不忙’?!保?0]教育何嘗不是如此,兀自心如止水,怡然靜待花開。速度是個雙刃劍,規(guī)模與質量不平衡的原因根植于此。速度的慣性一旦生出慣習,高等教育發(fā)展的品質必然受到傷害。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說:“現在你看,為了保持同樣的名次,你已經費盡了力氣。如果你想取得更好的名次,速度就必須至少快一倍?!保?1]但不得不承認,速度所帶來的效益是如此顯著,以至于大學及其間的人們樂此不疲,雖備感無奈卻無不亦步亦趨。就像勒龐所描繪的那樣,“群體的情緒總是高漲的”[12]。鮑曼對于被迫行為變成了上癮行為的論述,有助于我們理解當下愈演愈烈并高速運轉的指標游戲。他指出“欲望成了它自己的目標,而且是無可非議、不容置疑的唯一目標。其他的所有目標的作用就是,讓賽跑者根據領跑者的模式繼續(xù)跑下去,……置身于比賽中而不掉隊是最為重要的手段,事實上也是這樣一個超手段:一個激活對其他手段的信心的手段,是一個為其他手段所必需的手段”[13]。長此以往,“奔跑”“加速”作為實現訴求的手段儼然成了訴求的實質甚至成了訴求的重心,而當初為什么出發(fā)的目的已經在一路狂奔中跑丟了。
話又說回來,高等教育場域中的真相如何?人的視力再好,也只能見之所見,無法看透皮囊;影像器械再先進,也只能照進骨骼照不到精氣神;惟有取法智慧覺察,方能夠鞭辟入里,洞見靈魂的存在。高等學府是高智商人群聚集之地,是高深學術探究的場所,是高尚文化演進的舞臺,若非智覺,何以捕捉其高深莫測又復雜多變的影像?
誠然,“我們對于生活的投影總是透過希望的鏡頭來完成的”[14],“如同蜜蜂從花中吸吮花蜜,它們不傷害花朵,只是得到自己所需要的,然后飛走傳播花粉,來創(chuàng)造更多的花”[15]。教育理當如此。大學在繁華的影像世界里來去匆匆,爭先恐后,相煎太急。
以偏概全不對,但太多的偏豈是偶然?中國大學,到底是本相之偏還是鏡像之偏?現象并非實相,直觀是現象,看走眼就是假象,想多了易生幻相,看穿了才是真相。更何況,以“何”為鏡這本身就是個天大的問題。唐太宗曾誡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p>
無論如何,理論反思是改良的前提,學術批判是建構的開始,正視問題是化解矛盾的契機。我們通過鏡像來看世界,常常并未意識到世界本身就是一面無形的鏡子。更進一步說,我們看他人不僅是在看他人,而是在看他人的過程當中建構自己。這里所討論辯駁的鏡像之中所折射出來的形象,既非全體,亦非個別,乃群體之一般?!拔覀兯心茏龅?,就是只觀察和研究可見的現象。我們觀察并總結出的每個結論,從原則上說都不夠完善,因為在我們能夠看清的現象背后,還有其他我們看不太清楚的現象,而在那些看不太清的現象背后,也許還有其他根本無法看到的東西。”[16]
鏡像當然非本相,信不信隨意,聽不聽由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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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10][11][13](英)齊格蒙特·鮑曼. 流動的現代性[M]. 歐陽景根,譯.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50,195,196,342,103,132.
[4](意)卡洛·奇波拉. 人類愚蠢基本定律[M]. 信美利,譯. 北京:東方出版社,2021:6.
[7][12][16](法)古斯塔夫·勒龐. 烏合之眾[M]. 馬曉佳,譯. 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8:99,13,5.
[8][9][14][15](不丹)宗薩蔣楊欽哲仁波切. 八萬四千問[M]. 嚴望佳,戚淑萍,譯. 深圳: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16:84,60,17,178.
注:本文系“當代高等教育新視野叢書”之《大學鏡像》作者序,即將由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6月出版發(fā)行。
Abstract: Contemporary universities are in real existence. Whether you observe or not, they are all there, naturally or unnaturally undergoing changes, carrying out organizational development in their reasonable ways, evolving and developing in a timely manner. In this regard, approaching the educational scenes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or depicting higher education institutions from different analytical perspectives, will lead to generally identical or vastly different university impressions or images. Through the three stages of "visual image", "perceptual image" and "intellectual image", we rationally observe the reality of educational reforms and organizational dynamics, the universities that "seem to be so", need to undergo the careful discrimination that "ought to be so", before finally reaching a reliable conclusion that "turn out to be so". By using intelligence to generate awareness, we can discern the true nature of education, help us break free from visual limitations, jump off cognitive traps, and make the decisions that are greatly conducive to promoting the development and achievements of higher education. To achieve this, the first step is to remain calm and insightful, to distinguish right from wrong; then we need to strive for a peaceful mind and be far-sighted, look backing to the past while seeking great foresight.
Key words: mirror image; university impression; educational nature; educational reform and development
(責任編輯 肖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