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貴紅,左曉潔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安徽合肥 230026)
當前氣候變化已成為人類文明的嚴重威脅。人類社會尚處在發(fā)展階段,通過減少碳排放來緩解全球變暖收效甚微,因此一些學者提出了各種替代方案,其中地球工程(geoengineering)因旨在改變地球系統(tǒng)而非減少溫室氣體排放來減緩氣候變化而廣受關注。地球工程,又可稱為“氣候工程”,是指人類通過對地球氣候系統(tǒng)進行大規(guī)模人為干涉,以應對全球變暖或部分抵消全球變暖的影響[1]。地球工程主要采用的技術有兩種:一種是碳移除法(carbon dioxide removal,CDR),即通過各種碳捕獲、碳封存和碳轉化技術來降低大氣中的溫室氣體濃度,主要方法包括碳的陸地生物圈封存、海洋碳封存、巖石圈封存等;另外一種是太陽輻射管理法(solar radiation management,SRM),即通過人工手段減少到達地表的太陽輻射來達到緩解氣候變暖的目的,主要方法有太空反射法、平流層氣溶膠注入法、云層亮化法和地面反射法等[2]。
目前歐洲已有多個由政府扶持的地球工程研究項目,包括德國研究基金會優(yōu)先計劃(German Research Foundation Priority Programme)、歐 盟支持的太陽輻射限制氣候變化的影響和風險工程(Implications and Risks of Engineering Solar Radiation to Limit Climate Change Project),而美國哈佛大學主持全新的多學科太陽能地球工程研究項目(Solar Geoengineering Research Program)也在進行當中[3]。中國關于地球工程的研究起步較晚,目前原創(chuàng)性研究成果較少,但是發(fā)展速度較快,如北京師范大學外籍專家約翰·摩爾(John Moore)教授的研究團隊加入了“地球工程模型間比較計劃”(GeoMIP),并啟動了第一個地球工程領域的“973”計劃項目——“地球工程基礎理論和影響評估研究”,對地球工程作用機制及方案設計、地球工程影響氣候系統(tǒng)及減緩氣候變化的模擬、地球工程的綜合影響和國際治理架構進行研究[4]。
雖然當前地球工程尚未實施,但是不少科學家呼吁在將來進行實施,且隨著氣候環(huán)境的持續(xù)惡化,這種呼聲不斷增強,盡管許多人認為地球工程這種大規(guī)模的技術干預會產生嚴重的社會影響,例如,Szerszynski 等[5]認為地球工程會對自由民主政治構成巨大挑戰(zhàn);Lawrence 等[6]更是直接稱地球工程為“集體想象”,認為把地球工程作為實現(xiàn)氣候協(xié)議目標的方法是不可取的;英國皇家學會[7]2009 年的報告宣稱,地球工程的可接受性由社會、法律和政治因素以及科學和技術因素決定,而倫理考量是影響決策的核心內容,對地球工程成功實施的最大挑戰(zhàn)是社會、道德、法律和政治,而不是科學和技術,在適當的治理機制布置到位之前實施地球工程是非常不可取的,因此,英國皇家學會建議將分析和研究地球工程相關的倫理和社會問題作為有關研究的優(yōu)先事項[8]。
作為地球系統(tǒng)管理或管理地球科學的一門工程科學,地球工程的實施必然會帶來大量的倫理問題,因此該技術是少數在實施之前就引起廣泛倫理爭論的新興技術之一,當前學界已有多篇關于地球工程的倫理研究文獻。地球工程的倫理問題主要包括決策問題、風險問題、公平問題、責任問題等,而學界大多關注該技術實施后所產生的倫理問題,即基于結果的倫理分析,例如,Zhang 等[9]從決策的角度探討了地球工程的棘手性、復雜性風險;史軍等[10]分析了地球工程實施后面臨的不可逆性風險及其所引發(fā)的忽視和漠視氣候問題的道德風險;Hourdequin[11]則研究了地球工程實施帶來的代際公平問題;丁飛等[12]基于負責人停滯視角思考地球工程實施的責任問題;王娜[13]通過分析責任倫理探尋地球工程責任問題的新出路。由此可見,有關研究對于地球工程潛在風險本身的成因及其倫理問題較少關注,其中包括公平性問題,本研究則基于布魯姆的公平理論探討了地球工程潛在的不公平風險及其應對方法。
有不少研究地球工程的著名學者例如Horton等[14]79-92基于后果主義的理由認為地球工程的研究是合理的,因為由此產生的效益可以均等地分配給每個人,讓所有人從中受益,特別是深受全球變暖影響的地區(qū)。后果主義是一種道德哲學觀點,它認為行為的道德屬性完全由行為的后果決定[15]。顯然,Horton 等[14]79-92的觀點忽略了地球工程潛在的不公平風險,只是基于后果主義分配地球工程的利益,由此認為實施地球工程合理必要,然而地球工程的后果是不確定的,這就使得基于后果主義的分配方法是不可靠的,因而需要通過更加規(guī)范的分配對象和原則來分析??紤]到地球工程的主要倫理問題是由其風險決定的,可以由基于后果主義分配轉向基于非后果主義——風險分配,即不討論地球工程的結果分配,而是通過分析風險討論其風險分配。
風險分析也叫風險理論,是風險性決策中的一種主要方法,其作用是預測風險、識別風險、決定預防風險的措施,以避免潛在的危險。風險分析一般有3 個步驟:識別風險并估算其危險程度、分析風險產生原因和提出預防措施,以及準備必要的應急措施[16]。就地球工程而言,這是由科學技術進步而導致的風險,幾乎沒什么先行經驗可以借鑒[17],人類常常不知風險是什么,更談不上精確計算風險發(fā)生的可能性,因此,在地球工程實施之前,對其進行細致全面的風險分析是重要且必要的。
在全球范圍實施地球工程有可能產生受益者和受害者。Kravitz 等[18]、Goes 等[19]、Tilmes 等[20]的研究表明,地球工程中的技術(如平流層注入氣溶膠技術等)的實施會導致全球各地降水變化、農業(yè)生產總量變化、臭氧消耗,從而造成經濟損害等。由于各個國家所處地理位置不同,各自會在不同程度上受益或受害,綜合計算,有些國家會在地球工程中有凈收益,而有些國家則只有凈損害;更重要的是,受益或受損的國家,以及受益、受損程度可能會隨著地球工程政策,如減緩、適應或正常實施的變化而變化。這就涉及地球工程實施的公平問題,公平是分配正義理論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羅爾斯對公平的論證極具影響力,其和運氣平等主義者把公平與平等等同起來,并試圖用公平來解釋平等,這使得公平具有更大的說服力,但在解釋什么是平等時,其又將公平解釋為應得的平等,這樣同義反復的論證無法充分說明公平本身的復雜性[21]。相比較而言,布魯姆(Broome)[22]的公平理論更具說服力,他指出,每個人都可以對某種善(good)提出自己的要求(claim),在善是稀缺的、無法滿足每一個人的要求的情況下,就需要考慮公平分配的問題;他認為公平是指滿足的要求與它們的強度成比例,即同等的要求需要同等的滿足,更強的要求應比弱的要求得到更大程度的滿足,較弱的要求也需要得到一定程度的滿足,較弱的要求不能簡單地被較強的要求推翻。布魯姆公平理論的核心是公平只與每個人的要求與其他人的要求相比得到多大程度的滿足有關,它只關心相對滿意度而不是絕對滿意度[22]。比如一個商品的所有用戶(candidate)都聲稱有同等的需求,那么公平就要求滿意度的平等,如果所有候選人都得到了相同數量的商品,那么公平就完美實現(xiàn)了,即使他們得到的很少,甚至根本沒有。布魯姆公平理論的論證基礎是用戶對于善的要求,即對于公平的要求[22]。在討論如何成比例地滿足每個人的要求之前,先要確定哪些要求是實現(xiàn)公平的要求;雖然每個人都能對某種善提出要求,但并不是每種要求都是公平的,這主要取決于提出這些要求的道德理由[22]。
Irvine 等[23]通過計算機模型模擬分析得出,實施地球工程可以改變區(qū)域降水模式,導致南美洲、非洲和東南亞地區(qū)的年平均降水量減少;Haywood等[24]進一步指出這種降水減少會影響農業(yè)生產和淡水供應,從而傷害生活在受影響地區(qū)的居民,如果這些地區(qū)對于人為排放溫室氣體造成的危險氣候變化責任最小,那么讓這些責任最小的地區(qū)承擔解決這個問題的成本和傷害是很不公平的。氣候敏感產品(climate-sensitive goods)指產量或質量可能受到氣候變化影響的產品,無論這個氣候變化是由人為排放造成的還是實施地球工程技術造成的。上述降水受影響地區(qū)對于氣候敏感產品有需求,例如食物和水,但地球工程的實施會影響該地區(qū)氣候敏感產品的獲取,那么地球工程的實施就違反了公平原則,即受影響地區(qū)氣候敏感產品的實得量與應得量不成比例,因此地球工程在這方面是不公平的。
實際情況只會更加糟糕,人為溫室氣體排放嚴重影響各個國家都需要的氣候敏感產品的產量和質量,因此高排放的發(fā)達國家應減少這種氣候敏感產品需求以滿足其他低排放落后國家的更迫切的需求。根據布魯姆的公平理論,如果低排放國家這種更迫切的需求得不到滿足,例如地球工程的實施進一步損害了相關的氣候敏感產品,那么就會導致一種復合的不公平(compound unfairness):最初地球工程實施時造成的氣候敏感產品獲取的不公平以及后期無法滿足成比例的更迫切需求的不公平。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對氣候變化責任較小方造成不成比例的傷害是不公平的。
地球工程的實施對下一代的公平性方面也存在一系列挑戰(zhàn)。首先,當代人部署地球工程對后代是不公平的,并會給其帶來額外負擔。Goes 等[19]研究指出,如果在不減少排放的情況下實施地球工程,那么后代將不得不選擇維持以避免技術失效造成的有害氣候變化,因此,實施地球工程的決定可能會對后代不公平,因為它實際上迫使下一代承擔了一項旨在解決并非他們造成的問題的政策成本。對此,Gardiner[25]認為這是狹隘主義作用的結果,即當代人部署地球工程是為了避免支付緩解措施的成本,卻沒有考慮到這給后代帶來的負擔和壓力。此外,地球工程實施之后還面臨著所謂的終止問題(termination problem),即利用地球工程來緩解全球變暖,實施之后如果突然停止,將會導致氣溫迅速上升,從而帶來極具破壞性的后果。McCusker 等[26]稱地球工程終止的沖擊可能會對人類和自然系統(tǒng)造成非常大的損害,因其導致的全球變暖速度遠遠高于人為氣候變化下的預期速度;Trisos 等[27]則進一步指出這意味著生態(tài)系統(tǒng)和人類社會適應快速變化的新環(huán)境的時間都將減少;Rasch 等[28]研究發(fā)現(xiàn),在氣溶膠地球工程中,注入大氣層中用于反射太陽輻射的氣溶膠壽命相對較短,這意味著需要定期注入新的氣溶膠以維持穩(wěn)定的反射效果,如果由于一些突發(fā)原因(如恐怖主義或戰(zhàn)爭)而停止補充氣溶膠,那么地球氣溫就會迅速上升,導致全球迅速變暖;Baum等[29]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地球工程面臨的這種終止風險在未來可能導致重大經濟損失和其他危害。將子孫后代置于這種風險中顯然是不公平的。
根據布魯姆的公平理論,我們的子孫后代可能會有對某種東西的需求,包括氣候敏感產品,而這些自然資源是跨代共享的,是代際物品,因此,公平要求子孫后代獲得與對該物品需求程度成比例的代際物品份額,而當代的行為損害了后代的利益,使得后代這種成比例的需求無法得到滿足。例如,由于地球工程可能會降低某些地區(qū)的淡水供應和農業(yè)生產率,因此存在損害后代獲得這些代際物品權利的風險,從而阻礙他們的要求得到相應的滿足;同樣,Goes 等[19]指出,鑒于地球工程突然終止所導致的全球快速變暖預計將產生深遠的實質性影響,未來意外終止地球工程可能會影響后代對于這些氣候敏感產品的獲取。所以,地球工程的實施對后代存在不公平風險。
地球工程實施的過程是否能做到程序公平是其中一個關鍵問題。若在全球范圍內實施地球工程,將對世界各國帶來巨大的風險,產生重大影響,這些影響可能是有益的,也可能是有害的。依據公平原則,面臨地球工程風險或受其影響的國家都應參與實施地球工程的決策,只有在這些國家都同意的理想情況下,地球工程才會被實施。對此,Powys[30]指出很多土著國家(indigenous communities)在環(huán)境問題上有巨大的利害關系,但是他們在環(huán)境問題上的聲音從未被聽到。完全的程序公平需要各國都同意實施地球工程,但是現(xiàn)實情況是各國對氣候政策的偏好存在分歧,因此不大可能所有國家都同意選擇相同的措施來應對人為氣候變化,無論這個措施是否涉及地球工程。程序公平理論應明確的是,當普遍同意無法實現(xiàn)時,如何在決策過程中實現(xiàn)盡可能多的公平。Powys[30]進一步指出,真正的程序公平需要利害關系方參與決策各個階段的審議,包括決定有哪些政策可供選擇,以及采取何種研究線路等。
根據布魯姆公平理論,可以解釋為什么把利害相關方排除在地球工程決策之外是不公平的。首先,將制定和執(zhí)行決策的權力看作一種可以分割的物品,某些利益相關方對某些決策的影響可能比其他國家更大或更小,例如一個軍事強國可能單方面宣布對其他一些國家實施經濟制裁,既不考慮目標國家的偏好與選擇,也不考慮其他貿易伙伴的偏好。第二,可以認為,各利害相關方都對制定和執(zhí)行決策有現(xiàn)實需求,公平要求決策權根據這些需求的強度來分配:如果各利害相關方都有平等的權力就某一問題作出決策,那么公平就要求決策權在所有利害關系方之間平均分配;如果某些利害關系方的需求比另一個更強烈,那么前者對決策的影響大于后者,這是公平的。
然而,Barrett[31]研究地球工程的經濟學時提出,實際情況是地球工程很容易出現(xiàn)程序上的不公平,因為地球工程的一些技術(如平流層注入氣溶膠等)成本相對較低。正如Victor[32]所指出的,單個國家有可能會單方面實施地球工程。顯然,如果某國作出實施地球工程的單方面決定,將忽略其他國家是否同意實施的決定,但是其他國家也是這個國家實施地球工程的利益相關方,他們對決策權的要求無法得到一定比例的滿足,因此是不公平的。由于單方面實施是可能的,所以地球工程實施方面存在程序不公平的風險。也有學者不太同意這一觀點,如Horton[33]指出單方面實施地球工程的可能性被夸大了,但是即使是多邊決定實施地球工程,也有可能將許多利害相關方排除在外,因此程序上仍是不公平的。對此,Ricke 等人[34]建議將實施地球工程聯(lián)盟控制在較小規(guī)模,避免所有國家廣泛參與決策的需要。但這顯然也是不可行的,因為正如前面所論述的,地球工程的影響是全球范圍的,所有國家都是利害關系方,都對相關決策權有要求,排除他們中的部分就會涉及程序上的不公平。
以上探討了與地球工程實施相關的3 種不公平風險,那么如何應對這些不公平的風險呢?雖然存在一些反對地球工程的言論,認為不實施地球工程就可避免其帶來的風險,例如Preston[35]就提出過類似的反對地球工程假設,他認為減少溫室氣體排放避免有害的氣候變化就能使地球工程變得不必要,然而正是由于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在減排方面的失敗,才導致學者們開始研究地球工程技術,并認真考慮它們的最終實施問題。未來實施地球工程的可能性較高,當下應該致力于研究減少與之相關的倫理問題的方法,包括不公平風險。對此,可以從降低風險和分配風險兩個方面著手。
首先,地球工程是否可以在技術上設計成能夠大大降低上述所討論的風險?以平流層注入氣溶膠技術為例,Irvine 等人[23]通過計算機模型模擬發(fā)現(xiàn),平流層注入氣溶膠技術對降水模式的影響取決于注入平流層的氣溶膠的位置和用量,氣溶膠注入量越少,對降水的影響越小;此外,Haywood 等[24]的相關研究表明,在南半球實施氣溶膠地球工程造成的部分地區(qū)干旱風險比在北半球實施小。據此,從不完全公平的角度看,就有一個合適的道德理由選擇在南半球實施氣溶膠地球工程,因為它可能比在北半球實施更能滿足那些對降水模式改變敏感物品的要求。當然,還需要進一步研究以確定地球工程在南半球實施帶來的其他不公平風險,以及這些風險與其他地區(qū)實施風險的比較。總體來說,從技術設計方面著手可以在一定范圍內改善地球工程實施帶來的風險。
其次,針對實施地球工程給后代造成的成本和風險問題,如Wigley[36]指出,地球工程可以與碳減排相結合,前者作為一種短期應急措施,旨在爭取時間以實現(xiàn)充分的碳減排,之后再逐步淘汰地球工程,這樣一來,地球工程無須持續(xù)進行,因此會減少對后代的不公平風險。與只實施地球工程而忽略碳減排的政策相比,這種混合政策可以減少未來對氣候敏感物品需求的實得量與應得量不成比例的人數,同時減少未來因地球工程終止而面臨風險的人數。雖然當前以及近期未來的當事人仍面臨著無法按比例獲得氣候敏感物品的不公平風險,但是在道德上,這種混合政策還是比單獨實施地球工程的政策更加可取,因為后者會給未來更多人造成不公平風險??s短地球工程的使用期限,相比較長期實施而言,減輕了終止問題對后代不公平的風險,后代對氣候敏感物品的需求也不會因突然終止受到阻礙。
此外,還應該尋找合適的途徑來降低地球工程單邊實施或其他的排他性決策的風險。一種選擇是國際社會通過并執(zhí)行一項禁止任何國家或組織制定這種排他性決定的條約,對于違反這一禁令的締約國實施制裁。不過,一些足夠強大的國家為了自己的利益,可能會無視這樣的禁令。Horton 等[33]提到從國際管理理論中得出的策略可以支持地球工程實施上的多邊主義立場,他認為,可以嘗試說服那些持懷疑態(tài)度的國家,使他們相信實施地球工程符合其國家利益;如果這種說服能順利進行,并在多個方向上推進,即不僅是發(fā)達國家說服發(fā)展中國家,發(fā)展中國家也可以說服發(fā)達國家,程序不公平的風險就會大大降低。將關于地球工程的決策權視為可分割的善,這些措施可用于代表可能完全被排除在決策之外的當事方或對決策施加的影響小于公平要求的當事方增加該善的份額。部分滿足某一方對地球工程的合法要求是不完全公平的,但在道德上,在其他條件都相同的情況下,這比不滿足任何程度的要求更可取。
雖然上述技術設計決策和政治策略可以減少地球工程的不公平風險,但不足以使地球工程的實施完全公平。地球工程是通過改變氣候系統(tǒng)以應對氣候變化,其潛在的積極、消極影響將在地理和時間上分布不均,因此地球工程中的分配正義問題是其主要倫理問題之一。Preston[35]指出,必須努力公平地分配地球工程的利益和負擔,在某種程度上,工程氣候的特征可以被預測,必須對誰在地球工程世界得到什么作出選擇。Svoboda 等[37]基于分配正義的角度討論了硫酸鹽氣溶膠地球工程的危害和利益應該如何在個體之間共享,并根據這些理論檢驗硫酸鹽氣溶膠地球工程是否符合分配正義的要求。這是探索地球工程分配正義問題的一種方法——討論誰從地球工程中得到了什么好處和壞處,即基于后果主義的分配。
像其他新興技術一樣,地球工程的后果是不確定的。聯(lián)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PC)報告指出,地球工程的不確定性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地球工程試圖干擾的氣候系統(tǒng)具有復雜性和混亂性[38];英國皇家學會[7]的相關研究補充指出,地球工程的最終結果將取決于其有效性,同時指出對地球工程的研究及對其實施的反應也將增加地球工程結果的不確定性,無法對其結果進行可靠預測。因而,地球工程實施的不確定性對基于后果主義的方法討論地球工程的分配正義問題提出了直接挑戰(zhàn)。在實施之前無法知道明確結果,潛在的利益和危害也不一定會實現(xiàn),因此基于潛在的利益和危害來回答地球工程中的正義問題是不確定的,甚至可以說是錯誤的,這將導致錯誤分配的可能。更具體地說,基于潛在利益和危害的討論源自對氣候系統(tǒng)、地球工程和社會對其反應的輸入假設,因此它們只關注可能的事態(tài),并且以這些假設的真實性為條件。由此可見,地球工程的不確定性使得基于地球工程結果的分配討論變得沒有意義,因為無法可靠地預測實施結果,關于分配正義和地球工程結果的討論只能是猜測。
當基于結果的方法將可能的事件狀態(tài)與實際的事件狀態(tài)合并,并將其作為倫理反思的中心關注點時,這種方法就出現(xiàn)了問題。Nordmann[39]在研究納米倫理時提出的“如果然后”綜合征同樣適用于此問題,“如果那么”的陳述以暗示一種可能的技術發(fā)展為開頭,接著是需要立即關注的后果,在這段話的前半部分看起來不太可能的,僅僅是可能的未來,在后半段就變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這提醒讀者,忽視“可能”和“存在”之間的認知差距是危險的,把可能的結果強調為最具倫理意義的問題是不正確的。然而,正如以上所討論的,潛在危害是否會實現(xiàn)取決于實施后的各種技術和社會因素,因此Svoboda 等[37]的論點可能產生誤導,給讀者一種硫酸鹽氣溶膠地球工程一定會造成這樣的危害的印象。基于后果主義的分配方法具有條件性,如果地球工程的結果不能可靠地預測,且部分由環(huán)境因素決定,那么基于后果主義的論點就顯得軟弱無力。
基于后果主義的方法的另一個問題是它在地球工程中的應用有限。理想情況下的規(guī)范性分配原則應滿足兩種要求:一是能規(guī)范地評估分配模式是否公正;二是指導決策和制度設計。但地球工程的潛在結果是不能分配的,除非有控制氣候系統(tǒng)的能力,可以改變地球工程利弊的分布模式。換句話說,規(guī)范性分配原則的適用性僅限于根據地球工程的潛在結果同意或拒絕各種地球工程選項。對此,一些人可能會認為,雖然我們不能直接分配地球工程的潛在利益和危害,但我們仍然可以通過補償的方式間接或重新分配地球工程的后果,即通過補償那些受到地球工程損害的人,如Bunzl[40]認為可以通過向受影響方提供經濟補償來改善;Svoboda[41]則指出設計一個本身公平的補償制度面臨著挑戰(zhàn),比如決定誰應該支付賠償、支付多少以及誰應該接受賠償等;同時,經濟補償也有限度,因為某些損失,如死亡在經濟上是不可彌補的。從原則上說,補償可以改善由于地球工程實施造成的一些不公平,但確定什么是公平補償也是一個有爭議和困難的問題。當然,這并不是否認補償在充分解決地球工程中的正義問題方面的重要作用,事實上,補償是必須的,以解決地球工程的危害,特別是不可預見的危害,但是,補償并不能解決規(guī)范性分配原則的有限適用性問題。規(guī)范性分配原則適用于在事后補償的情況下,即只有在執(zhí)行之后才能發(fā)揮作用,因此它在規(guī)劃設計地球工程方面的適用性仍然有限。
規(guī)范性分配原則的適用性有限是由于分配對象是地球工程的潛在利益與危害,若要擴大其適用范圍,就需要一個不同的分配對象,并相應地脫離基于后果主義的方法;而地球工程的風險就是合適的分配對象,可以讓我們繞過規(guī)范分配原則在地球工程政策中適用性有限的問題。首先考慮到基于后果主義方法的兩個問題,即“如果然后”綜合征的危險和規(guī)范原則的有限適用性,有充分的理由放棄它;此外,風險作為地球工程分配正義問題中的一個倫理問題,具有迫切性,且針對風險進行的討論表明,需要轉向基于風險這一非后果主義的方法。
基于風險分析方法的核心是風險分配。海恩耶姆認為公平分配風險應該從風險的來源和預防措施兩方面考慮[42]909-930,因此基于風險的分配方法應側重于分配與地球工程相關的風險來源和預防措施,而不是其潛在結果。風險的施加通常涉及到帶有預期傷害概率的活動分布,這是對這些活動造成傷害的概率的估計。因此,對一群人施加風險就是讓他們從事一項具有特定傷害風險的活動,但是這種受到傷害的機會不會在群體中平均分配,因為誰會真的受到傷害取決于各種因素,而不僅是由這種活動或受到傷害的機會決定。此外,海恩耶姆還指出,僅通過概率表達無法對于特定的個人給出事件發(fā)生的概率,因此她拒絕將從一項活動中受到傷害的可能性作為風險分布的合適分配對象,因為它很少說明個人受到傷害的實際機會[42]909-930。也就是說,即使每個人都參與同樣的危險活動,這也并不意味著他們每個人都有同等的機會受到傷害,所以一項活動中受到傷害的概率的平均分配既不意味著個體受到傷害的概率的公平分配,也不意味最終結果的公平分配。
Hayenhjelm 等[43]認為,對于風險來源以及傷害決定因素的了解使我們能夠分配實際傷害的機會,通過將對風險高度敏感的個體的風險來源分配給那些不太敏感的個體,就可以分配他們遭受傷害的實際機會,同時還指出,在某種程度上,通過提供預防措施來減小風險,從而減少實際造成傷害的機會是有可能降低傷害的實現(xiàn)的。因此,通過分配風險的來源和預防這些風險的措施,就可以間接分配傷害的機會和結果。然而還需指出的是,風險來源的分布和預防措施的分布是風險分布的兩個不同但又相互關聯(lián)的方面,理想的情況是,風險的公平分配包括風險來源的公平分配和預防措施的公平分配,然而,在個人暴露于額外數量的風險來源的情況下,原則上可以通過向他們提供額外數量的預防措施加以補救;反之亦然。
將風險來源和預防措施作為分配對象的方法,可以應用于對地球工程的分析,由此說明如何公平分配地球工程的風險。在考慮地球工程方案是否公平時,基于風險分析的方法需要評估與地球工程備選方案有關的風險來源分布情況,以及針對其潛在危害的預防措施的分布情況。對于地球工程風險來源的分布,必須區(qū)分與地球工程人工制品、基礎設施相關的風險和與其實施的總體影響相關的風險,因為無法決定氣候系統(tǒng)的具體變化和這些變化發(fā)生的精確位置以及這些實施的整體影響相關的風險來源,所以地球工程風險主要與使用本身有風險或潛在有害的人工制品和基礎設施有關,因此,對于這些地球工程方案,風險應根據地球工程的選址來構建,即分析它們作為風險和潛在危害的來源是否得到公平分配。而對于其他表面上沒有局部影響以及實施整體影響的地球工程方案,地球工程風險來源不能成為地球工程風險的分配對象。另一方面,預防措施的分配更廣泛地適用于各種地球工程方案,其目的是分配預防措施減小地球工程的風險,從而減少地球工程造成傷害的機會。因此,地球工程的公平分配問題應側重于以下幾點:一是不同實施地點的地球工程方案的風險,包括與技術人工制品、基礎設施相關的風險和與實施的總體影響相關的風險;二是為減小這些風險采取的預防措施;三是將預防措施分配給地球工程風險影響的區(qū)域或易受地球工程影響的個人。
以氣溶膠地球工程為例,Svoboda 等人[44]指出該技術可能會大大減少非洲、南美洲和東南亞地區(qū)的降水,且其潛在結果違反了各種正義理論中的公平原則,因此是不公平的。需要指出的是,他們的規(guī)范分析是基于與氣溶膠地球工程實施相關的有害事件的概率,但幾乎沒有說明特定地區(qū)或個人遭受傷害的可能性。簡而言之,他們的分析沒有考慮到實施氣溶膠地球工程的危害是否會以及如何實現(xiàn),在此基礎上就很難進一步討論為什么實施氣溶膠地球工程將是不公平的,以及對誰來說是不公平的。與他們的分析不同,基于風險的方法從分析地球工程風險來源的分布開始,首先明確氣溶膠地球工程不可能分配風險來源,因為其風險與無法控制的工程實施的總體影響有關。Svoboda 等人[37]對硫酸鹽氣溶膠地球工程的相關研究表明,非洲、南美洲和東南亞等地區(qū)有更大的概率會受到氣溶膠地球工程的傷害,但對于基于風險的方法,這并不意味著氣溶膠地球工程將是不公平的,因為基于風險的方法還要求審查為減小干旱風險和實際受傷害機會而提供給這些地區(qū)的預防措施,如果這些區(qū)域相應的抗旱減災設施實施得當,那么實施氣溶膠地球工程就有可能是公平的。
Wong[45]認為,基于風險的方法在指導地球工程研究政策方面也很有用。由于地球工程研究預計會產生潛在有害結果,因此該研究本身就可以被視為地球工程風險的一個來源,須基于風險的方法要求審查研究議程,并評估誰將受到傷害和可能受到傷害。如果這項研究不成比例地影響到某一群體,那么從地球工程風險來源的分配角度來看,它就是不公平的,而且,基于風險的方法要求應為那些將受到研究不利影響的人提供適當的預防措施來實現(xiàn)公平。由此看來,基于地球工程的風險分配方法可以讓人們意識到在地球工程研究的同時進行預防措施研究的必要性。
本研究從公平理論的角度分析了地球工程的風險倫理問題,借助布魯姆的公平理論,深入剖析了地球工程的三大不公平風險,即實施地球工程可能對氣候變化責任較小方造成不成比例的傷害、實施地球工程的成本和風險可能給后代帶來負擔以及地球工程實施過程中的可能產生排他性決策。通過對氣溶膠地球工程這一實際例子的討論,針對地球工程的風險應對方法進行探討發(fā)現(xiàn),技術設計決策和政治策略角度等基于后果主義的分配方法無法很好地解決地球工程的不公平問題,進而提出基于非后果主義,即基于風險的方法。產生地球工程公平問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通過地球工程研究及其實施對不同區(qū)域和個人群體施加了不同程度的風險,因此,在地球工程的背景下,風險應被視為一個需要被公平分配的對象。具體而言,風險分配框架以全面的風險評估為基礎,考慮地球工程對不同地區(qū)和人群的潛在影響,政策制定者和管理人員應確保與地球工程相關的風險在不同群體和區(qū)域之間公平分配,并確保落后地區(qū)和弱勢群體不會受到不成比例的傷害。
另外,基于風險的分配框架強調了在考慮實施地球工程時參與性決策的重要性,這意味著所有利益相關者,包括政策制定者、科學家和受影響的地區(qū)人群,都應該在決策過程中有發(fā)言權。可通過開展公眾咨詢,與受影響的地區(qū)人群接觸,并確保所有利益相關者都能獲取目前太陽能地球工程的最新科學研究進展,以此確保決策者考慮到各方的意見看法。最后,地球工程的實施需要國際合作與協(xié)調。因此,政策制定者和管理者應考慮制定地球工程的全球治理框架,旨在促進不同國家之間的合作與協(xié)調,解決與公平和風險分配有關的問題,促進透明度和問責制,并確保所有利益攸關方在決策過程中有發(fā)言權。通過采用全球治理框架,政策制定者可以幫助確保以負責任和公平的方式實施地球工程,并確保所有國家和區(qū)域共同分擔利益和風險。總之,基于風險的分配框架可為正在考慮實施地球工程的決策者和管理人員提供參考,通過采用這些方法,促進政策制定者以負責任、公平和透明的方式實施地球工程,并確保所有利益攸關方共同分擔利益和風險。
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在地球工程議題上,國際社會也高度關注中國的態(tài)度。中國應堅持以習近平生態(tài)文明思想為指導,正確認識地球工程的風險與不確定性,堅持多邊主義立場,加強地球工程的相關研究。針對地球工程當前研究政策和未來實施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不公平問題,可以嘗試采用基于風險的分配方式應對,從風險來源和預防措施兩方面考慮,處理好地球工程的相關倫理問題,與其他國家一起建設全球生態(tài)文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