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皆我所有:北宋時代的快樂、擁有與命名》,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208頁。*
Stephen Owen.AllMine!:Happiness,Ownership,andNamingin Eleventh-CenturyChin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21,208 pp.
在中國和西方哲學價值體系中,由公(public)與私(private)衍生出的論辯傳統(tǒng)影響深遠,而圍繞這一主題展開的學術爭鳴在重視打破學科壁壘的學術背景下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向。延續(xù)其著作《中國“中世紀”的終結》(TheEndoftheChinese‘MiddleAges’)設定的研究方向和理路,哈佛大學東亞系、比較文學系榮休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2021 年歲末在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書《皆我所有:北宋時代的快樂、擁有與命名》(All Mine?。篐appinessOwnershipandNaminginEleventh-CenturyChina)以十一世紀的中國為文化背景,引入公與私的概念再度審視北宋獨具一格的文化史,以歐陽修、蘇軾、司馬光、黃庭堅等文化精英討論“快樂”與“擁有”的問題為主線,通過文本細讀來分析北宋文化精英是如何試圖通過“命名”來平衡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矛盾與沖突、并為自己的玩好和園林構筑美學空間。盡管書中各章均已在北京與臺北的學術講座上先期發(fā)表,但是修訂過的“合輯”仍有清晰可辨的主題線索和邏輯關聯(lián)。宇文所安用其一貫的散文式學術寫作風格為中國古典文學學術研究再注活力。文化精英階層對所有權的擁有感到快樂之于古典主義道德觀及時代政治有何逾矩?命名與儒家早期經(jīng)典哲學思想有何關聯(lián)?怎樣命名可以避免文化精英的私家園林與私人玩好成為政治黨派和道學家攻擊其風氣敗壞的靶子并為其贏得流傳千古的聲名?北宋文化精英通過命名實現(xiàn)審美式快樂在近世文學轉(zhuǎn)型中扮演何種角色?上述問題,我們未妨借鑒此書提供的答案來進一步思考。
其一,命名興起與經(jīng)濟、政治、道德的關系。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概念與現(xiàn)今的標準有很大差異。除經(jīng)濟因素的影響之外,政治、道德等其他因素也對其有重大影響。宇文所安發(fā)現(xiàn),古典主義道德觀的抑私揚公、政治黨派對私的干涉與文化精英對物之所有權的占有感到快樂,會產(chǎn)生公與私的沖突與矛盾。書中對文與可繪畫作品的價值、蘇舜欽購得園林的收入來源等方面的經(jīng)濟學分析,正反映出隨著十一世紀商業(yè)文化的蓬勃發(fā)展,北宋文化精英逐漸認識并充分利用自己詩作、書法、繪畫上的商業(yè)價值,不斷充實自身經(jīng)濟實力,從而更進一步“占有”更多私家園林與私人玩好的文化現(xiàn)象。一方面是古典主義道德觀和官僚政治義務抑私揚公的干涉,一方面是對物權占有式快樂的享受。如何調(diào)和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對這一群體提出了挑戰(zhàn)。劉子健在《中國轉(zhuǎn)向內(nèi)在》(ChinaTurning Inward:Intellectual-PoliticalChangesintheEarlyTwelfthCentury)一書中指出11世紀文化精英逐漸接手了中古時期世族貴胄階層的政治權力,所以毫無疑問,這一時期精英文化階層并非如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漁人一般處于帝制系統(tǒng)之外,而大多是中央文官體制內(nèi)的代表,因此他們更需要在道德與政治的雙重壓力下為自己的玩好與園林構筑起美學空間。在溯源前代經(jīng)驗時,他們在先秦儒家學說中尋求到答案??酌蠈W說給北宋文人提供了中唐以降白居易等人未能解決之問題的突破口,即“占有”既可以是所有權的物理占有,也可以是口頭式的虛擬占有;因此以命名進行文學式的占有為11 世紀文化精英在道德與政治的壓力之下為自己玩好與園林的合理存在尋找理由。盡管如此一來,文化精英的私人領域如宇文所安的高足楊曉山在《私人領域的變形》(MetamorphosisofthePrivateSphere:GardensandObjectsinTang-SongPoetry)一書中所指出,這樣的私人領域已發(fā)生變形,而這種變形的主動或被動與文化精英的聲名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其二,命名傾向與文化精英聲名毀譽的關系。艾朗諾(Ronald Egan)在《美的焦慮》(TheProblemofBeauty:AestheticThoughtandPursuitsinNorthernSongDynastyChina)一書中提出11 世紀士大夫?qū)γ溃ㄆ渲邪ㄋ囆g品)空前熱烈追求之際,焦慮感也滋生彌漫。不僅歐陽修感到其“書”之美與其“書”之善難以兼得,蘇軾也如楊治宜在《“自然”之辯》(DialecticsofSpontaneity:TheAestheticsandEthicsofSuShiinPoetry)一書中所指出的面臨著內(nèi)心烏托邦追求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蘇軾一方面強調(diào)對物應保持一種超然態(tài)度,一方面卻無法掩飾對玩好的難以割舍。這些矛盾都是其焦慮的鮮活反映。當從先秦儒家遺產(chǎn)中得到“命名”這一調(diào)和方式的啟發(fā)時,文化精英是否能萬無一失地避免諸如干涉私人領域的王安石政治派系和抑私揚公的新道學家的攻擊?從本書中的具體案例來看歐陽修晚年退出政壇后,撰寫《六一居士傳》為自己在私域空間擁有私人玩好的合理性立論時,仍不免招致道學家的攻擊,以至于后來需要蘇軾為之巧加辯護;無獨有偶,司馬光在隱居洛陽時也試圖在《獨樂園記》中為私家園林尋求合法論證,但最終在古典道學和政治強權的雙重壓迫下終至坍塌。不過也有成功的嘗試之例,如早年身為太守的歐陽修,挾政壇領袖之威創(chuàng)作《醉翁亭記》《豐樂亭記》為其留下千古聲名;黃庭堅在為富商韓漸正作《松菊亭記》時,亦期望韓漸正與民同樂以流芳后世、福澤子孫,留下一樁成功的命名案例。由此可見,當命名為“獨樂”尋求合法性時,往往為文化精英帶來被攻擊的危險,甚至招致潰?。恢挥挟斆麨閷崿F(xiàn)“眾樂”服務之時,作主動服從于或收編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姿,才能起到調(diào)和公私矛盾的作用,并為文化精英帶來流芳千古的聲名,耽于一時之樂亦須師出有名。大量試圖調(diào)和公私以維護文化精英聲名與地位的文學文本流傳于世,這也暗示了一場文學轉(zhuǎn)型的發(fā)生。
其三,命名風氣與近世文學轉(zhuǎn)型的映照關系。包弼德(Peter K. Bol)在《斯文:唐宋思想的轉(zhuǎn)型》(ThisCultureofOurs:IntellectualTransitionsinT’angandSungChina)一書中指出晚唐和北宋是唐宋思想轉(zhuǎn)型的多樣化階段,思想生活被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張力所包圍。在古文中試圖以命名方式調(diào)和公與私的矛盾,實際上就是文與道關系的具體體現(xiàn),后者在11世紀北宋古文運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古文運動是初唐至南宋從文學文化之學轉(zhuǎn)向倫理道德之學的關鍵節(jié)點,對價值觀的自覺思考使得古文運動作為一場思想運動的意義遠甚于文學運動。命名風氣的出現(xiàn)是文化精英對新道學家重建內(nèi)向型儒家倫理道德所做的回應與思考,正是這一張力使得北宋古文的精神內(nèi)容和表達方式都得以擴寬,有異于停留在形式的模仿上的晚唐古文運動。縱觀11 世紀中國文學史,成就最為突出的除了日臻繁盛的古文運動之外,還有詞的興旺發(fā)展,命名風氣與詞這一文學體裁的發(fā)展又有何因由?宇文所安在其另一力作《只是一首歌:中國11 世紀至12 世紀初的詞》(JustaSong:Chinese LyricsfromtheEleventhandEarlyTwelfthCenturies)中指出,當社會道德與政治漸趨統(tǒng)一,詞這一被隔離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空間之外的文學體裁成為文人們傾情宣泄的重要渠道之一。在宋代文學觀念里,不同的文學體裁承擔著各自的功能,這在諸如李清照“詞別是一家”之論中便可管窺,既然詞在北宋承擔更多的抒情功能,所以本書中以“命名”調(diào)和公私矛盾的文本大都采用承載倫理道德的古文這一文體也就不足為怪了。在北宋文化精英不斷的努力之下,11 世紀的古文實現(xiàn)了以文載道、以文傳聲、以文化人、文道一統(tǒng),自晚唐以降不斷推進的古文運動至此達到了高潮,“命名”與近世文學的發(fā)展轉(zhuǎn)型之間的關系,也有了文類選擇的能動意義。
雖然探究文學與道德、政治、經(jīng)濟等制度史和物質(zhì)史的諸多面向的互動關系在中外學界數(shù)見不鮮,本書在研究廣度上也并未超越上文提及的劉子健、包弼德等對唐宋之變研究的既有思路,但該書將試圖調(diào)和公私矛盾的命名風氣作為更具體而微的切入點,巧妙地使用“文本家族”(family of texts)概念使不同作家的離散古文凝聚成一個有機整體,并運用英美新批評文本細讀方法對其進行鞭辟入里的分析,最終由點及面、由表及里、由淺入深,達到重新思考北宋文學史乃至文化史這一研究目的。透過本書視角,我們不僅看到文化精英在道德與政治的擠壓下對私與公關系所做的抗爭亦或平衡,也看到這一時代私人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對身處公共領域之間的文化精英產(chǎn)生的影響和沖擊,促成他們把文學、繪畫等藝術轉(zhuǎn)換成經(jīng)濟價值或占有某物所有權的渴望。在復雜的制度和物質(zhì)文化外部因素合力之下,文化精英快樂的實現(xiàn)變得不再簡單,這一問題同樣也折射出11 世紀的中國多層次、多元化的社會面貌與文化樣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