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簡 媜

在聆聽之前，必須讓自己變成一只寬口大腹的甕，把陳年的灰塵泥垢刷洗干凈。不管聽來的是一把帶刺的莽草，或是幾朵盛放的小花，插在甕里，任意伸展，都別有一番虛心承受的古意。

要一無所有地聆聽別人的陳述，幾乎是不可能。每個人都難免是一只甕，既然是甕，已經(jīng)落入實(shí)體，受限于個人知識、文化背景、價值觀、道德判斷……大小、寬窄便會有別。不過，至少可以秉持誠意，不必急著做是非判斷，先聽聽他人的心聲。

最怕的是，在聆聽之前，中了流言謠傳的箭，把對方打入冷宮，連帶地，將對他的信任與尊重一掌瓦解；就算對方很有誠意前來傾訴事件的脈絡(luò)，說與聽也會因?yàn)檠哉勥^程的惡意而宣告破裂。只要是活生生的人，都會這么想：“既然你沒有誠意聽我述說，所有的解釋都是徒然！”

也許，這是人際交往的矛盾，容易聽信第三者判斷，而不愿相信自己眼睛所看的、耳朵所聽的，尤其不愿聽信當(dāng)事人所說的。我們總要經(jīng)過很長的時間才會恍然大悟，一段友誼的破裂或合作事業(yè)的夭折，其實(shí)不是因?yàn)閷Ψ绞莻€壞人，而是因?yàn)樽约合刃姓J(rèn)為他是個壞人。

任何一種疏離，若是源于了解，都值得慶幸；若是誤解，難免有憾。

有一種聆聽特別需要忘我，也許是在短程的公交車?yán)锫牭椒艑W(xué)的孩子們嘻然交談；也許是走到陌生的風(fēng)景里，聽到季節(jié)捎來的一段小道消息，或是一條溪澗的自言自語。畢竟，活在這世上，人聲紛雜，天籟難聞。

耳朵既然不打烊，聽到會生耳垢的話，也不必學(xué)古人掬水洗耳，讓它左耳進(jìn)右耳出就是了，別放在心里；若聽到可讓自己茅塞頓開的話，不若好好藏入甕里，讓這只甕大到可以腌漬一座山。

（小雙摘自《微暈的樹林》圖/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