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根
(九江學院 文學院,江西 九江 332005)
用類書體例編纂小說集是古代小說整理的重要方式,學者一般稱之為類書體小說集或小說類書。陳國軍認為小說類書是“從小說中摘錄資料,分門別類編排成書”[1]。雖然自古以來正統(tǒng)觀念對類書或小說類書充滿鄙薄,如《坊表錄序》稱:“天下之類書多矣,非以之佐詞章,即以供談笑,其甚者則淫詞小說,足以敗風俗而蕩人心。”[2]但實際上從魏晉到唐宋,每個時代都有不少這類小說集被編輯出版,尤其隨著宋代《太平廣記》的成功,后代著述家似乎并不真正在意那些不友好的評論,反而樂此不疲地編纂并出版各種類書或小說類書。而從類書史來看,小說類書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不同形態(tài),魏晉是萌芽期,但此時的小說類書只能算作“準小說類書”;唐代逐漸成形并初具規(guī)模;宋代《太平廣記》標志著小說類書的成熟與定型,在文學史和文化史上均極具影響;明清繼續(xù)朝著繁盛的方向發(fā)展,但同時也呈現(xiàn)出新的質(zhì)素,其中,明代為轉(zhuǎn)折期,這個時期類書體例上不囿前規(guī),大膽創(chuàng)新,以編代作,顯示出強烈的批判意識。
明代小說類書在繼承中形成新的繁榮格局,其作品數(shù)量更多,風格更多樣。從數(shù)量上看,明代的小說類書多達60余種,遠超前代,包括綜合性、專題性和亦類亦叢性質(zhì)的;從風格上看,有的小說類書雅飭規(guī)范,有的文采斐然;從體例上看,有的取樣《太平廣記》體例正統(tǒng),有的則雜合了其他的編著形式,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下面,分述兩種具有明代類書創(chuàng)新特色的體例。
叢書起源比類書晚,現(xiàn)在學界普遍認為最早的叢書是南宋俞鼎孫、俞經(jīng)的《儒學警悟》,而小說叢書當以元代陶宗儀的《說郛》為最早。在類書、叢書之外,還有一種編纂方式是兼取了類書和叢書的雙重性質(zhì),既按照一定的邏輯準則對作品分門別類,同時又按整篇或整部排列,最大程度上保證引用原書的完整性。宋代亦類亦叢的代表作如曾慥的《類說》,但刪節(jié)嚴重,明代有《合刻三志》和《綠窗女史》兩種,相對保留了所引原本的基本樣態(tài),不過也存在題材雜糅混編的情況。
《綠窗女史》是一部以女性為題材的專題性小說集,署秦淮寓客編。既然是“史”,編者似乎有意將與女性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都予以輯錄,包括她們的行為規(guī)范、才德品貌、女紅廚藝、著述才藝,以及各色女子在歷史長河中流傳下來的可驚、可羨、可愕、可感的各類故事。全書14卷,共分10部46小類。其中,卷1“閨閣部”的4類和卷14“著撰部”的10類不是小說,卷2至卷13是傳奇或人物雜傳,小說性質(zhì)較為明顯。在每一門類中,小說作品一篇接著一篇完整排列,絕無《類說》那樣生硬割裂、斷章取義的弊病,這是叢書應有的品質(zhì)。如“緣偶(上)”里,下分“才艷”和“慕戀”兩類,“才艷”下共有四篇傳奇,分別是《西閣寄梅記》《香車和雪記》《聯(lián)芳樓記》《芙蓉屏記》;“慕戀”下亦有四篇,分別是《洞簫記》《春夢錄》《桃帕傳》《滁婦傳》,篇幅都非常完整。
盡管如此,《綠窗女史》也存在對題材不善甄別的缺點,相比《太平廣記》有差距。如書名既然題為“女史”,男性題材自然不可入編,但實際上有些篇目往往又逸出了這個主題范圍,如卷九“節(jié)俠部·劍俠”中的《昆侖奴傳》,主角磨勒本是個男性黑奴,編者之所以把這篇唐代傳奇編排在這里,大概與磨勒所救女子有關(guān)。還有的時候為了符合全書的主題,編者不惜對所輯錄小說加以改動,如《韋十娘傳》寫龍興寺僧智圓與女妖斗智斗法的故事,出自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但從情節(jié)去看,智圓才是敘述的重心,女妖韋十娘僅是次要角色。《酉陽雜俎》題為《智圓》,馮夢龍《太平廣記鈔》題《僧智圓》,都是妥當?shù)?。但《綠窗女史》卻改成《韋十娘傳》,其實,“韋十娘”這個名字不過是女妖的隨口誑語,其本身不足以成為小說的中心人物,但作者立韋十娘為傳主,明顯是為了與“女史”主題相契合。
《合刻三志》署名冰華居士編輯。冰華居士疑為潘之恒,其一生致力于通俗讀物的編纂,另有《葉子譜》《亙史鈔》等著作。全書共分七類,分別是“志奇”“志怪”“志異”“志幻”“志鬼”“志夢”“志寓”。這七個類目有的區(qū)別不大,如“志怪”“志異”和“志幻”,都以怪異變化的事物為敘述對象,只是“志奇”寫現(xiàn)實中的奇特之人,“志鬼”寫鬼,“志夢”記夢,“志寓”的作品大都包含一定的寓意。全書共有作品80篇(部),類下系書,主題集中,編排有序。
這種體例的類書在內(nèi)容上多見文言小說與白話小說的結(jié)合、小說與非小說的結(jié)合、長短篇小說的結(jié)合,通過分欄排版區(qū)分不同內(nèi)容,不少還配備插圖,形式新穎美觀,便于自由閱讀,有些學者形象地稱之為“雜志類消閑文藝讀物”。余象斗編《新刻蕓窗匯爽萬錦情林》書票廣告詞曰:“更有匯集詩詞歌賦、諸家小說甚多,難以全錄于票上。海內(nèi)士子買者,一展而知之?!盵3]孫楷第先生則籠統(tǒng)地稱之為“通俗類書”,主要指在《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卷6著錄的《京臺新鍥公余勝覽國色天香》10卷、《新刻蕓窗匯爽萬錦情林》6卷、《重刻增補燕居筆記》10卷和《增補批點圖像燕居筆記》等4種,實際是小說類書的一種變體。
這種形式的類書在當時受到不同層次讀者的歡迎。孫楷第在《<國色天香>提要》中說:“此等讀物,在明時蓋極普通。諸體小說之外,間以書翰,詩話,瑣記,笑林,用意在雅俗共賞。施之于初學弄筆咬文嚼字之人,最為相宜;即士夫儒流,亦粗可攀附。其性質(zhì)略同后日之《酬世錦囊》等;遠亦通于《廣記》。唯書肆所作期于普遍通行,其選擇取去既不高明;抄撮舊文,亦多所刪略;有異于皇宋之官書,聞人之勝業(yè);斯為不同耳?!盵4]鄭振鐸也評論道:“他們(指《繡谷春容》等)不是居家必備一類的家庭實用百科全書,也不是諸書法海(即后來的傳家寶的祖先)、事文類聚、翰墨大全一類的平民實用的‘萬事須知’‘日用百科全書’。他們是超出于應用的目的之外的。他們乃是純文學的產(chǎn)物,一點也不具有實際上應用的需要的。他們的編纂,完全是為了要適應一般民眾的文學上與心靈上的需求與慰安,決不帶有任何實際應用的目的。”[5]這些通俗類書跟實用類書的注重日常生活知識和技能不同,偏向于文學閱讀,因此彰顯了消閑性、娛樂性的特色。最吸引讀者的是其中刊載的中篇傳奇,如《國色天香》里的《龍會蘭池錄》《劉生覓蓮記》《尋芳雅集》《雙卿筆記》《花神三妙傳》《天緣奇遇》《鐘情麗集》等,每篇作品字數(shù)大約1萬至3萬,重俗情俗趣,語言俗艷,高儒《百川書志》稱“為解睡之具”。
版式上注重圖文結(jié)合,具有雜志般的既視感,能給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體驗,是這種通俗類書吸引讀者的重要原因之一。如《國色天香》分上下欄,上欄包括詩詞歌賦與十幾篇短篇小說,下欄全部為中篇傳奇。上下兩欄的長短篇故事風格趨近,一般都跟艷情有關(guān)。再如《萬錦情林》卷1上欄篇目有《華陽奇遇記》《張于湖宿女真觀記》《玩江樓記》《芙蓉屏記》《連理樹記》《成令言遇仙記》《崔生遇仙記》《滕穆醉游聚景園記》8篇短篇文言小說,下欄僅有《鐘情麗集》1篇中篇傳奇。上下欄版面的起始位置相同,非常得整齊,編者應該是刻意為之。在整個卷1中,還刻印了共11幅插圖與情節(jié)配對。這種版面設(shè)計除了考慮印刷美觀外,必然也考慮到了閱讀者的客觀需求,當空閑時間多,可以讀長篇,反之,則隨意翻閱短篇。所以,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消閑類書都可以給讀者帶來輕松、愜意以及閱讀之后的滿足感。
這種分欄式小說類書之所以能夠大行其道,不僅與語言內(nèi)容的淺俗和版式的新穎漂亮有關(guān),還與當時通俗文藝消費繁榮的大文化背景有密切的關(guān)系。戴不凡有段合乎情理的推測:“宋元以迄明初南戲之發(fā)展與繁榮,與當時浙閩等地沿海城市海外貿(mào)易之興盛有關(guān);而海外貿(mào)易中,瓷器又為巨項。明初以來,小說刊本大行,瓷商舶主于旅途無聊之際,正可手把一編為樂,或資友朋談助。若《國色天香》內(nèi)容之紛然雜陳,適可供此等‘江湖散逸’之需。以其中所收小說言之,語多淺近欠通之文言,又夾以俚膚‘風流’之詩詞,情節(jié)磨磨蹭蹭,故事拖泥帶水,亦堪此輩于旅途中消磨‘公余’長日?!盵6]因為這些原因,分欄式消閑性小說類書的消費市場很大。
明胡應麟在《經(jīng)籍會通二》認為:“凡經(jīng)籍緣起皆至簡也,而其卒歸于至繁。”[7]翻閱自漢至明諸史的《藝文志》可知,胡應麟說的現(xiàn)象不無道理,如《易經(jīng)》在《漢志》載12篇,施、孟、梁丘三家,而《明志》則有180余家,222部,1 570卷。這就是所謂的經(jīng)籍著錄起于“至簡”而終歸于“至繁”的一個重要規(guī)律,文獻整理和重釋的由簡趨繁,說明學術(shù)是不斷疊加和增繁的過程。實際上,還存在另外一種相反相成的現(xiàn)象,即從繁至簡、由綜合性向?qū)n}化、由大匯編到小冊子的轉(zhuǎn)變。
曹之把類書分為“綜合性類書”和“專科性類書”兩類。相比較而言,“綜合性類書”數(shù)量更多,但曹之還是認為,“??菩灶悤砹祟悤陌l(fā)展方向,因為隨著圖書的大量增加,編制綜合性類書的工程也就越來越大,困難也就越來越多;從學者的需求看,既要廣博,更要專深”[8]。宋代《太平廣記》囊括了宋前幾乎所有文言小說,題材全面,分類精細,在小說類書中具有典型的綜合性特征,而這部巨著也正因為其體量巨大而限制了流通,直至明清不少編纂家對《太平廣記》進行“瘦身”,由此引申出一些小型讀物,如馮夢龍的《太平廣記鈔》和王世貞的《艷異編》等,反而更加受到讀者的熱捧。當綜合性的文獻匯編越來越龐雜時,專題化、小型化的編著漸而成為一種新的需求。
《太平廣記》動輒幾百卷不同,明代的小說類書多則數(shù)十卷,少則一兩卷。如潘之恒《亙史鈔》93卷,明刻鸞嘯軒藏本;凌迪知《名世類苑》46卷,明萬歷三年刻本;顧起元《說略》30卷,明萬歷四十一年吳德聚刻本;郭良翰《問奇類林》35卷,明萬歷六年刻本;葉向高《說類》62卷,明萬歷刻本;何良俊《何氏語林》30卷,明嘉靖何氏清森閣刻本;王世貞《艷異編》正編40卷,續(xù)編19卷,明刻本;孫能傳《益智編》41卷,明萬歷四十一年孫能正鄂韡堂刻本;馮夢龍《太平廣記鈔》80卷,明天啟六年刻本;《情史》24卷,明末東溪堂刻本;鄭渲《昨非庵日纂》60卷,明崇禎刻本。卷數(shù)少的十幾卷甚至一兩卷,如方鳳《物異考》1卷,明嘉靖抄本;樂天大笑生《解慍編》14卷,明嘉靖刻本;劉元卿《賢弈編》4卷,《寶顏堂秘笈》本;樊玉衡、于倫《智品》13卷,明萬歷四十二年刻本;鄒之麟《女俠傳》1卷,《續(xù)說郛》本;王稺登《虎苑》2卷,明萬歷刻本。
一部小說類書單取一種主題,易于形成類型化和系列化。比較多的如女性題材,秦淮寓客《綠窗女史》總寫各色女性,梅鼎祚《青泥蓮花記》專記妓女,鄒之麟《女俠傳》專寫女俠,王世貞《艷異編》和馮夢龍《情史》記寫以女性為中心的艷情等。
不僅如此,這類題材的作品還具有以下幾個特征:第一,對女性持贊賞態(tài)度。最突出的莫如《綠窗女史》,其《綠窗女史引》曰:“百歲光陰,忍辜年少?五都佳麗,莫比江南。芙蓉楊柳之堤,翠羽明珠之隊,能使風熏自醉,日憺忘歸。恒娛樂于白晝,少寄情于綠窗,惜沈冥而不返。負窈窕之妙材,豈若靜女文心,麗人芳韻?畫眉未了,先弄青螺。買笑何心,只貽彤管?于是鴉黃蟬綠,懶效新妝;錦瑟瑤笙,自傳雅什。珊瑚研匣,奉綺席以周旋;翡翠筆床,隨香車而出入?;蛳嗨嫉镁?薄命傷情;或錦上傳心,葉中寫怨。題班姬之紈扇,揮薛氏之花牋,奪謝家之香囊,書王郎之白練。莫不嬿婉多情,風流漫興?!盵9]這段話所列舉的眾多女子有一個共同點,即多才多藝。其“青樓部”搜輯的本都是些青樓女子,卻以“才名”“志節(jié)”標目,可見《綠窗女史》的女性觀超越了獵艷的心理,更多表現(xiàn)出平等式的憐香賞愛。第二,根據(jù)身份、職業(yè)、遭遇、才情,對女性的分類非常精細,尤其善于突出女性“節(jié)”“義”“俠”“艷”等特質(zhì)。如《綠窗女史》中有“義烈”“節(jié)烈”“義俠”“劍俠”“志節(jié)”等部類;《青泥蓮花記》輯列了自漢魏直至元明的二百多妓女的事跡,內(nèi)編有“記義”“記節(jié)”,外編有“記豪”等類;《女俠傳》大抵搜集女子俠義之事,“俠”為故事核心,又細分“豪俠”“義俠”“節(jié)俠”“任俠”“游俠”“劍俠”六類;《艷異編》也有“義俠部”。這種態(tài)度進一步反映了時代風氣對女性的開放和寬容,值得充分肯定。
以記載遺聞軼事為主要內(nèi)容的“世說體”系列小說類書在明代更是風靡一時。所謂“世說體”,最為核心的文體特征是在載錄人物言行之基礎(chǔ)上分門隸事[10]。稍微展開說,這種文體有三個方面的要素:一是載錄人物的言和行,二是按照人物的精神或性格分門別類,三是展現(xiàn)某一類人或某一時代人的精神風尚。劉義慶《世說新語》奠定了這類文體的基本范式,分36類展現(xiàn)了漢末魏晉時期士人的精神面貌和個性品質(zhì)。從唐至明清有不少文人狂熱地追?!妒勒f新語》,編纂出各具特色的仿作。這些仿作除何良俊《何氏語林》獲得較大贊譽外,其他人似乎更偏于集中用“世說體”的形式專為某一類人群作傳,因而表現(xiàn)出“?!焙汀熬钡奶卣?。如焦竑《玉堂叢語》,“玉堂”意為翰林院,全書按“行誼”“文學”“言語”“政事”等54類分條臚載明萬歷之前翰林人物的逸聞軼事;周應治《霞外塵談》專門搜輯自古以來隱逸高尚之士;趙瑜《兒世說》專以古代兒童的穎異之事為搜輯對象;顧元慶《云林遺事》僅收集一個人的事跡,輯錄了元末著名畫家、詩人、隱士倪瓚的故事,全書分“高逸”“詩畫”“潔癖”“游寓”“飲食”等6類,比較全面地展現(xiàn)出倪瓚的主要性格特征和精神面貌。另外,諸如《舌華錄》《益智編》《智品》等也可歸入“世說體”小說的范疇,只不過曹臣《舌華錄》專門搜錄古代經(jīng)史及小說中精彩的人物語言,分“慧語”“名語”“狂語”“豪語”“傲語”“冷語”“諧語”“謔語”“清語”“韻語”“俊語”“風語”“譏語”“憤語”“辯語”“穎語”“澆語”“凄語”18類,可謂獨出心裁。孫能傳《益智編》和樊玉衡《智品》都崇尚智慧,而《智品》重在欣賞,《益智編》則有意分析智慧的妙處,引導讀者思考如何運用智慧。這類編著的內(nèi)容注重專精,誠如時人謝應宸為《益智編》識語云:“類書無慮數(shù)百家,大都博綜者之所纂輯,不過捃摭經(jīng)書子史,雜收稗官小說以資見聞,無當世用。是編專取古人臨事之智,分類錯陳,以便批閱。所取者精,所全者大也,識者珍之?!盵11]
在小說類書各種題材的編纂過程中,還形成了系列作品前后映照的局面。一般而言,當前代某部作品編纂獲得成功,后世往往有同題材的續(xù)書或仿作面世。如《廣記》系列,當《太平廣記》編纂成功,后世的反響之作或續(xù)或節(jié)或仿,分別取得了不同的成就,其中,馮夢龍的《太平廣記鈔》質(zhì)量最佳?!捌G異”系列,是指王世貞編《艷異編》之后有吳大震《廣艷異編》和托名湯顯祖撰的《續(xù)艷異編》兩部續(xù)書;《笑府》系列,是指馮夢龍搜輯的古代笑話集,包括《笑府》《廣笑府》《笑林廣記》等幾部;“地志”系列,如郭子章《黔類》、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李濂《汴京鳩異記》等。
類書是資料匯編,其基本原則是實錄?!吨袊悤偰砍醺濉む嵭颉范x類書:“凡摘自古書,縷析條分,依類或按韻編,抄撮成書,以為采摘事文,供臨文獺祭之用者,均是類書?!盵12]此種概括基本可信,明代之前的類書大多嚴謹?shù)刈裥羞@種慣例,如所謂的唐宋“八大類書”,編者除了抄錄材料到相應的部類,一般不另外闌入自己的主觀評論。但是到了明代,編纂家似乎不怎么固守這些原則,他們喜歡在類書里采取各種形式增加個人評論,大大突破了類書的應有體例。這首先是因為明代文學評議之風盛行,隨之興起小說評點。鄭振鐸描述道:“明人評點文章的習氣,自八股文之墨卷始,漸及于古文,及于史漢,最后,乃遍及經(jīng)子諸古作?!盵13]到后來演變?yōu)橥ㄟ^編書直接或間接表達觀點,魯迅說:“選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博覽群籍,采其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集,一法也,如《文選》是。擇取一書,刪其不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新書,又一法也,如《唐人萬首絕句選》是。”[14]編者打破類書客觀性的實錄原則,經(jīng)常在編纂小說類書中插入自己的議論,主觀色彩十分濃厚,這是所謂的“以編代作”的著述方法。
就批點的內(nèi)容而言,有的是對情節(jié)的補充說明或考證,有的是對人物進行品評,有的提示材料編排的目的和意義。這些批點由編者隨錄隨批,批議方式有序評、眉批、夾批、篇末評等。
如潘之恒《亙史鈔》,該書是一部雜俎類的小說集,共91卷,收前代各類文言小說,分類廣博?!秮兪封n》體例上很明顯的特征是在每一篇小說的前后做大量的批語,這些批語內(nèi)容豐富且復雜,其中,有的類目之前以“敘曰”總論該目大義,故事結(jié)尾模仿《史記》的“太史公曰”,以“亙史曰”“野史氏曰”評論、辨析。如“內(nèi)紀”卷一“貞孝”,所列均為孝女的故事,其中有兩篇均引自《淳熙志》,一為“葉姑”,佛家子弟,一為“鄭姑”,道家子弟?!皝兪吩?仙佛俱本于忠孝,故列之孝女中?!盵15]116此語指出為什么把兩個出家女性的事跡編在孝女中。再如“外紀”卷三“寵幸”類《汧國夫人》題下注:“本《李娃傳》”,后有編者評:“史稱:設(shè)形容,挈名琴,揄長袂,躡利屣,固庸態(tài)也。娃之濯淖泥滓仁心為質(zhì),豈非所謂蟬蛻者乎?士不困辱不激,不激事不成。假令鄭子能自豎,建顯當世,則娃幾與蘄王夫人媲美矣!”[15]506贊賞李娃出污泥而仁心為質(zhì)的品格。還有小說類書對某類小說題材進行歸類、總結(jié),從總體上把握其規(guī)律性。如祝彥《祝氏事偶》中“冥遇”條概括夫婦生死之合的題材:“夫婦幽明之合,亦多端矣。有死者取生者,俱死地下,而合為夫婦,如晉梁山伯于祝英臺,宋南徐士子于華山客舍女之類是也;有生者哭死者,復生人間,而合為夫婦,如秦王道平于唐叔偕女,晉梁國女子于其婿之類是也;有死之魂與生人生子,而合為夫婦,如盧充于崔氏女,鄭畋父亞于其母之類是也;有死者之靈,托生后身,而合為夫婦,如韋皋子玉簫劉立于其妻之類是也;又有生非識,而死托啟棺,而合為夫婦,如馮馬子于玄方女,高廣子于劉長史女,及劉乙子于張果女之類是也?!盵16]這已經(jīng)具備了初級研究,較之簡單的故事搜集顯得尤其難能可貴。
藝術(shù)評點包括作品評點和作家評點,有編者自評和轉(zhuǎn)用他人之評,一般采用對比或類比論述,論斷有力,表現(xiàn)出編者豐富的小說閱讀經(jīng)驗。如《亙史鈔》“外篇·女俠”類有明代傳奇《韋十一娘傳》,“亙史氏”評曰:“此秣陵胡太史筆,似托以詬當事者,如唐小說家文。”[17]22這句評語應該來自明顧起元《客座贅語》:“胡秋宇先生在翰林日,以言忤政府,出為藩參。先生文雅風流,不操常律。所著小說書數(shù)種,多奇艷,間亦有閨閣之靡,人所不忍言,如《蘭芽》等傳者,今皆秘不傳。所著《女俠韋十一娘傳》,記程德瑜云云,托以詬當事者也?!盵18]“亙史氏”認為《韋十一娘傳》“似托以詬當事者”,近似唐小說(唐傳奇),點明唐傳奇非僅僅敘述故事,也善于在故事中隱含一定的寓意。卞孝萱先生在《唐傳奇新探》中曾將傳奇的寓意概括為7種情況,《韋十一娘》的內(nèi)容可能屬于其中的第3種“影射時事,寄托憤慨”和第4種“借題發(fā)揮,控訴不平”[19]。因此,不得不說,“亙史氏”所代表的編纂者的確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鑒賞水平。
《劉東山遇俠事》寫世上之俠,人外有人。后“亙史”云:“十八童最奇,以無作為更見豪宕,卻多了‘少有動靜,兩刀有血吃’二語,何其淺露。彼狡童何渠出此伎倆,夜中所行秘密乃爾。三日而別,亦不必究竟何事。此文高手,非水滸能仿佛也?!庇衷?“宋叔意諱新,云間奇士。其所紀野史甚佳,是當代小說家第一手也?!盵17]2將《劉東山遇俠事》超越于《水滸傳》之上,有拔高之嫌,但這篇小說中少年俠士之狂、驕、義、藝、豪,皆露水滸英雄之本色,且描寫聲口俱肖,確實當?shù)蒙闲形母呤帧?/p>
明代小說類書通過歸類作品表達對社會的評論,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針對性。在這類作品中,編者“以編代作”的意圖特別明顯,與單純的可供閱覽的小說選本有所不同,他們似乎在通過編書來表達對社會的強烈不滿或譴責,這是明代小說類書最為鮮明的特點。
比如以《何氏語林》為代表的“世說體”小說類書,注重人物品評,只不過像《世說新語》對魏晉風采的評議多通過類目之意展現(xiàn),《何氏語林》卻主動評介人物,主觀介入意識強烈,這主要是通過增加類前總序和條文后注的方式來實現(xiàn)的。如卷十四“雅量第七”,前有總序曰:“昔鄙夫爭一簞食,聞堯讓天下而非之。仲尼厄于陳蔡,匡坐鼓琴。子路慍,見而弗是也。夫茍能人我皆冥,則無物不遣。知有生皆幻,則何險不夷。此亦難與拘見褊心者道也?!盵20]634這算是“雅量”類的總論了,作者認為人應當放下自己的偏見,認識人生的變化規(guī)律,心胸要開闊,只有這樣才真正是具有“雅量”。總論之外,作者有時還在某些條文的后面以“何良俊曰”的形式提起議論,如“雅量第七”有條記呂蒙正不讓人追問仇敵的姓名和官職,何良俊特加評論曰:“夫以韓魏公之偉度,猶不能忘李師中。然則知人之過,而能不記者,惟太上忘情耳。下此而曰:我忘之者。其欺人亦已甚矣。故于此不但見文穆寬中,又有以知其無隱情也?!盵20]644此語流露出對呂蒙正具有“雅量”的贊賞。
《何氏語林》的人物品評往往以孔門思想為旨歸,擯斥虛偽、驕奢等不良人品。何良俊常用孔子言論作為評論人物的理論基礎(chǔ),如“賞譽第九”總序:“孔子嘗曰:‘吾之于人,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瘎t孔子但不毀人耳,亦何嘗不譽人哉?然必試耳。”[20]668用以批評晉時人物對他人妄加評論卻不究實事,與孔子的客觀謹慎態(tài)度相去甚遠。同時,何良俊對虛偽、驕奢等不良人品頗為反感,如認為“假譎”之人,“君子所不道”;“儉嗇”之人,“安足道哉”;“仇隙”之人,令人“可畏……圣賢之深戒。”在《世說新語》中,品評人物主要以類目顯示,含蓄隱約,而何良俊卻是直接議論,痛心急切。明代嘉、萬年間,世風日替,人與人之間競相攀比、附勢、偽巧、諂媚,何良俊抨擊世風,可能包含了欲拯救世風于萬一的心思。
此外,再看幾部小說類書。錢一本撰輯的《四不如類抄》,全書分為《不如異類抄》《不如賤類抄》《不如婦寺抄》和《不如夷狄抄》四種,作者自序云:“余少不如人,今老矣,而惟恐不如人。(不如人)之念,頃刻不敢忘,居恒自省,負愧實多,嘗擬集《四愧》以自警。四愧者,愧人類不如禽獸也,君子不如小人也,須眉丈夫不如婦寺也,中國不如夷狄也。”[21]可知書名由來,“四不如”指人類不如畜類、君子不如小人、男人不如女人、中國不如四夷。詞含譏諷,指向直接,作者通過搜輯“四不如”,態(tài)度鮮明地暴露人間的種種丑惡。樊玉衡撰輯《智品》,此書的獨特之處是專門搜輯古人運用智謀的故事,根據(jù)智謀的優(yōu)劣,分成“神品”“妙品”“能品”“雅品”“具品”“譎品”“盜品”7門。編者表面上是品智,其實是品人。如“盜品”一門,是“陰賊害正者”,是以多歷朝奸臣,如秦檜、劉瑾等輩;而“神品”是“察兆于未萌者”,如列堯、齊桓公、管仲、孔子等人。王稺登撰輯《虎苑》,此書看起來好像是專門搜輯虎事,實則有關(guān)人事。全書共14個門類,每類后都附“贊曰”以評論社會。其他如馮夢龍《太平廣記鈔》也有豐富的評論性內(nèi)容,用卷前說明和眉批等形式提示內(nèi)容、增刪意圖、評論人事。
綜上所述,每個時代因社會結(jié)構(gòu)和文化特點不同,所編纂的小說類書成就也相應會有變化。清代葉德輝說:“明人喜刻書,而又不肯守其舊?!盵22]明人編書、刻書繁盛,小說類書的編纂在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頗富想象力的變革和創(chuàng)新,比如體例更加豐富且追求適應新時期的閱讀需要,編纂的體量趨于小型化和專題化,并且具有濃厚的主觀批評色彩,表現(xiàn)出“以編代作”的新型著述特征。從類書史的角度看,這些特征形成了明代小說類書的基本風貌,進而奠定了清代小說類書的格局。
對類書這種新的變化,應該客觀評價。一方面,明人不遵循傳統(tǒng)的圖書編纂體例,突破規(guī)則使類書編纂更加自由,呈現(xiàn)出新的著述形態(tài),像前文所述小說類書中的評點,它已然不是作為圖書外部的附屬物,而是成為圖書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另一方面,明人這種做法紊亂了文體規(guī)范,編者不顧已有的規(guī)則而大肆創(chuàng)作,甚至篡改原作,編者實際上也就變成了著者,類書類編的材料變成了作者為了闡述己見的佐證材料,類書的資料庫性質(zhì)變得不夠可靠,這也是后人批評明人編書、刻書不嚴謹?shù)闹匾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