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楷諭
序
感于華附學農(nóng)的安排,忙碌充實了一周。很多事情并不能在發(fā)生時就賦予完全的意義,更多是在逐漸的回憶、思索、遺忘與想象中補充成最有價值的模樣?;蛟S只有被城市的高樓林立所掩蓋,再也看不見那山,再也看不見那星空、明月,再也沒有清純的交談,當那些被忽視的記憶被喚醒時,終于放出獨有的光芒。
失心的女生
自從被停課后走出學校,她就倚在我身上笑個不停了。顧不上問她原因,只覺下午逐漸下落的陽光打在她背后,燒穿了,把凄涼和悲哀全部漏出來,填滿了她的笑,讓淚也溢了出來。
對我這個陌生人,她說了很多姐妹的軼事,打開了沉默已久的話匣。又說到自己,茫然地、蒼涼地,又開始狂笑了。笑到干咳,她沉默了一會,說起她是個安靜的人,早就學會沉默,便又笑起來。
許久,或許晚霞已經(jīng)出來,身后橋洞上傳來火車的鳴笛,把我的思緒帶遠了。再回過神來,她的步子很慢,已經(jīng)不笑了,淚水滴出來,一顆一顆,掉在沒有修好的石子路上,留下深深的痕跡,很快又隨風飄逝,像是從來沒有過的樣子。
她囁嚅了,講起兒時在稻田里奔跑,和弟妹撲倒在草地上,抓一把草,學樣地嚼著?;蜃诘竟壬?,望著遠處的霞、炊煙裊裊的霧,火車跨過鐵軌的顫動。稚嫩的心,那時還鮮亮著、暢想著。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徘徊于安慰她是否會引起厭惡的猶豫,也就并排走著。很快,她停住了,步子和淚水一起停住了,呆呆地、茫然地望著前方逐漸被黑暗吞噬的天空,沒有月亮,也看不到星點。
她說起對城里生活的羨慕,這回沒有笑,也沒有哭,而是僵硬地、機械地發(fā)問,不摻雜任何情感。我看到,她的心,已經(jīng)順著那被燒穿的洞,被剛才涌起的淚沖了出來,掉在地上,原地轉(zhuǎn)了幾圈,恍惚著滾到路邊的稻田里去了。我不知道該不該提醒她去稻田里找一找,但忙著回答,心里留著猶豫,一直沒有提起。
她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丟了,和我分別時,擠出一抹笑,又低下頭走了。夜已經(jīng)漫了上來,我不知道讓她一個人走是否安全,回頭看看那片埋藏著她的心的稻田,想叫住她,張開嘴,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又合上了。有種跨不過的溝壑橫在面前,我跨不過去,她跨不過來,話語好像也沒法傳達。
于是我停在原地,目送著她逐漸縮小的背影。她身上的洞,慢慢愈合了,但洞里面的東西沒有長回來,就像永遠埋在裝填了童年回憶的田里,充滿了歡樂與遙望的禾下,找不回來。
我獨自搖搖頭,走了一程,又點點頭。我也茫然了。
望遠
日出東升,霧漫上來,給田壟、山巒蒙上一層薄紗。一切都覆上白茫茫的水汽,就連路上的石子也多幾分仙意。鸛、雀,還是什么不知名的鳥尋著寂靜韻律下的間隙,譜出幽靜的晨曲。
她比我想得周全,手套、麻袋,就連推車都安排好了。我跟在后面,懷著愧疚,埋頭拾起路邊碎屑。
前幾次路過時,沒覺出有那么多垃圾,如今深入,忽感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意在銳評幾句,想到更多是洪水沖起泥沙,埋沒在此,也便住了嘴,默默拾了下去。
本是團員的形式任務,她卻沒有敷衍,談著為鄉(xiāng)村做些實事的理想選擇,弓起腰去探竹根深處的一片塑料。她的夢想,飄得很高,又沉下去,埋得很深。
說起下午的支教,她有些激動,鄉(xiāng)村孩子在基礎教育上的缺失,讓她心痛,心流的血滴下來,融在這片陌生的土壤。能否讓植被再茂盛一點,她不知道,也不愿想。誰能知道我們今天在這里清理垃圾,誰又知道這段路明天會不會再被污穢堆積,這好重要,又好渺小。
陽光透過竹林稀疏的碎葉照進來,露珠在枝葉頂端閃著微亮,把她側(cè)著的臉頰打出高光。汗珠吸滿零碎金光,又雕琢在竹葉上,書寫著點滴痕跡,像是天穹留下的刻章,記錄下時空的年輪。
把滿裝垃圾的麻袋拖上車后,她擺擺手,示意我在后面幫忙,自己則執(zhí)起推車把手,大步向前。天不知何時變藍了,飄著幾朵云,肆意為春日的清新編舞。前方的路,像是畫布鋪開,有了凹凸的壓痕,被鬼斧神工修改過,更有靈氣了。
總要有人作些改變。她向著前方開闊的路喊道。聲音在風中旋轉(zhuǎn),四處飄蕩,震得四周灌木奏出沙沙和弦。腳步也不再那么重,踏起石子,蹦跳著向前。我的笑容悄然掛在臉上,把那一幕在腦中封存了——她遙望著天空,遙望著夢想。
車輪碾過沙石發(fā)出窸窣聲響,目光所及,垃圾站孤零零立在路旁,宣告著活動的結(jié)束。她回頭向后望,似乎是一群孩子唱著童謠、嬉鬧著,向我們走來,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歡樂,分享著喜悅。他們掠過我們,一直向前走著,走著,走向遠方。
她笑了,笑得燦爛。
模糊
校車的影子從遠方沙塵中模糊的一點逐漸變得清晰,我放下編織袋,輕拍印在手上的一道紅色勒痕,抬頭。
中午的天很近,云像隔了一層煙,模糊著,擋不住烈日的溫躁。我的心一瞬間也模糊了,或者更早,在昨晚仰望星點時,恍惚便把心占滿了。
耳邊莫名地響起那首《七里香》,循環(huán),好像陷入了一場一定會醒來的夢。而現(xiàn)在,就踩在夢的邊陲,踏出,回來,等待著校車將我推出幻境。
我來得早,身邊只有模糊的自己,和幾乎靜止的空氣。
她居然尋來了。這是我看到一個身穿校服的身影后很久才意識到的。我朝她打招呼,她不說話,只是點點頭,跑過來,遞給我一封信,讓我進了城再看。我們并排站著,能夠呼吸到她呼吸中掩蓋的嘆息,默然良久。
同在一個宿舍,他很快來了,不知何時養(yǎng)成了抬著頭行走的習慣,目視遠方熟悉但將要陌生的山巒、稻田,頭轉(zhuǎn)不過來。她與他本不熟識,卻就景致談起來,多是感嘆、沉默,然后會心一笑。
校車停在石子路上,揚起一片塵,讓午后的意蘊黏稠而脫不開身。她恍惚間也到了,提著包裹,忙碌于擺放行李,顧不上搭話。時而側(cè)過頭,兩雙透徹晶瑩的眼眸相對,又馬上移開。我知道她在聽、在想。而她的雙瞳中,有光。
雞被塵吵了起來,叫著,村民像是被引來般紛紛出了門,拿推車幫忙將編織袋運上校車。他們的臉上留著笑,笑得自然,好像與身后的山水融為一體,又好像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烈陽撥開稀疏云霧,將金輝鍍刻在校車的藍漆上。夢的意境再次包裹了我的心,讓我一直沒有說話、沒有走動,定在原地?;蛟S從很久之前,在這一切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此時的留念,而此時簇擁著我的,除了分別時的沉重,還有更多是陶冶心境后附著的使命,亦或是醉心稻野后氤氳的浸入。
陽光不時晃著眼,云也是百無聊賴,我卻微醺于此,模糊了。
后記
她是迷茫者,苦于城鄉(xiāng)教育差異的矛盾中,不覺中失了心;她是祈望者,悟于盡力而為的無私奉獻里、沉浸中望了遠。鄉(xiāng)村治愈彷徨于內(nèi)心糾結(jié)的人,它那清朗的天、明朗的月,撫起蓋在心底的泥沙。但它同樣消磨快樂于田壟的人,它不可否認地存在落后,凍結(jié)住心臟跳動的血液,難以融化。于寧靜中感受無聲的純粹,亦是對鄉(xiāng)村振興下教育進步的期盼,存有無限可能和進步。這是處于精英教育中的我、我們,位于差序格局下、鄉(xiāng)土文化下所感受到的迷茫和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