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海燕

運城鹽湖，古稱鹽池，《山海經(jīng)》中已有記載。第三卷《北山經(jīng)》這樣描述：北方第三列山系太行山四周，“又南三百里，曰景山，南望鹽販之澤，北望少澤。”這里的“景山”指今天聞喜縣內(nèi)湯王山；“鹽販之澤”，指的就是今天的運城鹽湖。兩晉時期著名文學家、訓詁學家、風水家，祖籍聞喜的郭璞對“鹽販之澤”注釋說：“即鹽池也，今在河東猗氏縣。或無販字?！?/p>

運城鹽湖是個有著自己專屬漢字的湖，就是這個“盬”（音“古”）字。我國如今漢字總數(shù)有10萬個左右，成書于東漢的《說文解字》收錄了9353個，就在這不足今天十分之一的早期漢字中，“盬”字占有一席之地。《說文解字》對“盬”的注釋是：“河東鹽池，袤五十一里，廣七里，周百十六里，從鹽省，古聲，公戶切。”

山西省運城市鹽湖

這片鼎鼎大名的鹽湖，南臨中條山，北瀕峨嵋?guī)X，東據(jù)安邑，西依解州。自東北向西南延伸，長約30公里，寬3至5公里，面積132平方公里，湖面海拔324.5米，最深處約6米，形勢中間低、周圍高，宛如一個天然浴盆，又恰似一條潔白玉帶?！豆沤駡D書集成》中說：運城鹽湖“深可數(shù)停，貯水連天，淤泥藉水，鹽根藉泥，根如蒼玉，糾疊蝟起，逼肖太湖，旱潦不鹽，惟水五、六寸許，日暴結(jié)板，水面生花，東南風蕩，墮板成鹽，皓皓方正，故曰斗鹽?！?/p>

這片鹽湖，讓古人不吝贊美之詞，《左傳·成公六年》稱河東之鹽為“國之寶也”，因此河東之地“沃饒而近鹽，國利君樂”。唐代著名文學家、河東人柳宗元盛贊：“猗氏之鹽，晉寶之大者也，人之賴之與谷同?；羯裨?，非人力之功也?！边\城鹽湖與美國猶他州澳格丁鹽湖、俄羅斯西伯利亞庫楚克鹽湖并稱為世界三大硫酸鈉型內(nèi)陸鹽湖。運城鹽湖誕生于新生代第三紀喜馬拉雅構造運動時期，距今已有五千萬年歷史。陸地上一汪可以制鹽的咸水，其珍稀性等同于茫茫海洋中一泓可以潤嗓的清泉。食鹽對人類的控制幾乎是宿命的，人類從舌尖的味蕾到機能的需要，讓她的歷史自始至終浸泡著咸鹽的味道。而運城鹽湖，也早在人類進化之前，就那么安靜地調(diào)勻了氣息，等待著人類那急切的索取。來自太平洋獵獵作響的濕熱東南季風，仿佛那急促熱烈的上場鼓點，運城鹽湖，一出場就站在華夏文明、商業(yè)起源、三晉文化的最前端。

鹽湖滋養(yǎng)了中華文明

人們常說，“五千年文明看山西”。這片覆蓋著厚厚黃土、被源遠流長的黃河滋育得大氣磅礴的三晉大地，一直是中華文明傳承中被反復記錄的地域。如果我們進一步聚焦被遙遠的文明活動反復疊加的區(qū)域，那就是山西南部、被黃河以大拐彎姿勢環(huán)抱起來的河東大地。

“河東大地，地杰人靈?！边@是一句比“五千年文明看山西”更早出現(xiàn)的俗語。

在中華文明的諸多源頭中，運城鹽湖周邊具有“直根”的地位。中國史前文化雖是多元的，如黃河流域文化區(qū)、長江流域文化區(qū)、珠江流域文化區(qū)、遼河流域文化區(qū)，但他們的發(fā)展并不平衡，在古人類邁向文明的歷史進程中，只有中原黃河流域文化區(qū)，尤其是黃河中游和下游相交匯的晉、陜、豫一帶，構成了華夏文明起源的中心區(qū)域，并且率先大踏步地跨入文明的門檻，成為華夏文明的“直根”。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說：“小小的晉南一塊地方保留遠自七千年前到距今兩千余年前的文化傳統(tǒng)?？梢娺@個‘直根’在中華民族總根系中的重要地位?！碧K先生所指的“小小的晉南”就是河東大地，以行政區(qū)劃而言，大體是今天運城和臨汾兩市區(qū)域。

如果乘飛機經(jīng)過運城市區(qū)，你會看到一大片狹長的水面，那就是今天被稱作運城鹽湖、歷史上彪炳史冊的河東鹽池。在數(shù)千年的朝代更迭中，河東鹽池始終以一派繁華景象輝映著中國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文明進程。

漫步在這古老的鹽湖邊，讓我們把目光放遠些，也就是方圓百八十公里吧，那些沉寂的遺址會讓你心神為之震動的。

世紀曙猿。在運城市垣曲縣寨里村發(fā)現(xiàn)了距今4500萬年前、具有高等靈長類動物特征的曙猿化石，這是目前世界上發(fā)現(xiàn)的最早世紀曙猿，推翻了人類起源于非洲的論斷，并且把類人猿出現(xiàn)的時間向前推進了1000萬年。

依托西侯度遺址建成的圣火廣場公園

西侯度文化遺址。在運城市芮城縣風陵渡鎮(zhèn)西侯度村，發(fā)掘出土了刮削器、砍斫器、三棱大尖狀器等粗大石器，還有一些燒骨和帶有切割痕的鹿角。這些一是說明西侯度人能夠制作和使用石器，二是證明西侯度人開始用火，把人類用火歷史向前推進了100多萬年，刷新了曾經(jīng)認為的北京人60多萬年前開創(chuàng)的人類用火紀錄，由此也成為世界上迄今所知的人類用火最早紀錄。2020年，法國《人類學》雜志刊登了西侯度遺址最新測年數(shù)據(jù)，距今約243萬年，說明在直立人走出非洲之前，東亞地區(qū)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利用礫石打制石器的早期人類。

運城市還有許多重要的古文化遺址，出土文物之集中、之豐富少有比肩者：芮城縣匼河、坡頭、金勝莊等10余處文化遺址；永濟市獨頭村、石莊遺址；夏縣西陰、崔家河、裴介文化遺址；垣曲縣南海峪文化遺址；絳縣周家莊遺址；新絳縣光村、西尉遺址；萬榮縣荊村遺址；聞喜縣回坑遺址；平陸縣趙家滑、七里坡遺址……

其中位于夏縣西陰村的西陰文化遺址，屬于新石器晚期的仰韶文化。出土了大量的精美陶片、石器、骨器、紡輪，最重要的是半個人工切割的蠶繭化石。這枚小小的人工切割蠶繭證明了人類早在新石器時代就開始養(yǎng)蠶繅絲了，而且，是從中國的河東人手里開始的，中國享譽世界的絲綢制造源頭在這里。

還有位于臨汾市襄汾縣陶寺鄉(xiāng)的陶寺遺址，這是中國黃河中游地區(qū)以龍山文化陶寺類型為主的遺址。陶寺遺址擁有著文明起源形成的全部要素和標志，被許多專家認為是堯的都城，是最早的“中國”。其中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可以提煉為“八個最”：最早的測日影天文觀測系統(tǒng)、最早的文字、最早的金屬樂器、中原地區(qū)最早的龍圖騰、最早的建筑材料——板瓦、黃河中游史前最大的墓葬、史前中亞最大的城址、最古老的觀象臺。這座距今4300年至4000年的遺址，是中華文明形成的關鍵區(qū)域的代表性都邑遺址，呈現(xiàn)出領袖人物的社會管轄治理理念和維持統(tǒng)治的禮制，通過“定中”形成了初步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文明的核心就此形成，最初的中國從這里誕生。

西陰村嫘祖祠

除卻這些古文化遺址，中國歷史記載的黃帝到堯、舜、禹時代，有據(jù)可查的定都和許多早期政治文化活動區(qū)域，也集中在河東大地上。

歷史學家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說：“漢以前人相信黃帝、顓頊、帝嚳三人為華族祖先，當是事實?！庇纱诉@三人也被視作“華夏三祖”?！妒酚洝の宓郾炯o》中沒有提黃帝、顓頊、帝嚳三人的建都之地，但在關于黃帝的記載中有這么一段話很耐人琢磨：“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边@兩個兒子，一個是顓頊的爸爸昌意；一個是帝嚳的爺爺玄囂。那么作為黃帝妻子的嫘祖，以及兩個后代皆繼承大統(tǒng)的嫡子母親，她活動的范圍應該不離黃帝身邊，而且是黃帝當時統(tǒng)治的中心地帶。我國一直有嫘祖養(yǎng)蠶的傳說，著名史學家、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李學勤認為：“夏縣西陰村出土半個蠶繭化石，證明了黃帝的妻子嫘祖養(yǎng)蠶的史實?！苯倘损B(yǎng)蠶是嫘祖從事的一件重要社會工作。而嫘祖的“西陵氏部族”被認為生活在夏縣西陰村一帶，當?shù)厝朔Q她為“先蠶娘娘”（即始蠶之神），還建有“蠶神娘娘廟”。遠古時期河東大地氣候濕潤、林木繁茂，當?shù)赜蟹N桑養(yǎng)蠶歷史，新中國成立后山西省蠶桑研究所就設在夏縣。而出土半個人工切割蠶繭化石的西陰文化遺址，讓范文瀾先生浮想聯(lián)翩：“如果西陰村的半個蠶繭化石鑒定不誤，那更使人聯(lián)想到嫘祖發(fā)明了養(yǎng)蠶的故事?！蔽麝幬幕z址距離運城鹽湖僅30公里。從這個角度也能說明，運城鹽湖周邊完全在黃帝控制之下。

此后，關于帝堯、帝舜、夏禹建都有很一致的說法，那就是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其中有些遷都細節(jié)，在古書中能夠找到，如杜佑《通典》：“堯舊都在蒲?！薄稌x書·地理志》記載：“虞舊都安邑鳴條地帶。”就是說，堯先都蒲坂，后遷平陽，蒲坂在今天運城市永濟市境內(nèi)，平陽在今天臨汾市境內(nèi)。舜先都安邑鳴條，即禹都安邑范圍內(nèi)，后移都蒲坂。而禹都安邑，最早包含今天的夏縣和運城市鹽湖區(qū)安邑鎮(zhèn)在內(nèi)，南北朝時將安邑分為南北安邑，南安邑即現(xiàn)在的運城鹽湖區(qū)安邑鎮(zhèn)，北安邑即現(xiàn)在的夏縣，包含著過去的禹都；分后不足百年，就將北安邑改名為“夏縣”，以紀念夏朝在此建都，縣名沿用至今。

這三處建都之地，以堯都平陽距離運城鹽湖最遠，約為140公里；其次為舜都蒲坂，距離運城鹽湖約60公里；再次為禹都安邑，距離運城鹽湖約20公里。

無比豐富的人類文明遺存，將河東大地鎖定在華夏文明發(fā)展的焦點位置上。

西陰村遺址出土的蠶繭

山西省文史學家李元慶對這片河東大地曾有論斷：“河東文化源遠流長。在華夏文明史前時期，河東是中國原始人類聚居的集中地帶，積淀了極其深厚的原始文化層；在華夏文明起源及其發(fā)展歷程中，河東是華夏族先民的活動中心，華夏文明的直接源頭；在奴隸制向封建制過渡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河東是新興封建勢力的策源地，晉與三晉文化的主要載體；進入封建社會以后，河東文化的發(fā)展構成中國封建文化歷史長河中的一股強流，集中再現(xiàn)了中國封建文化的本質(zhì)特點?？傊訓|地區(qū)是中華民族的搖籃，河東文化是中華文化的縮影?！?/p>

那么，一個油然而生的疑問是：為什么華夏文明的主要發(fā)祥地這樣密集地分布在運城鹽湖周邊？原因應該是“五味之中，惟此味不可缺”。醫(yī)學家陶弘景所強調(diào)的“此味”，就是來自食鹽的咸味。

鹽是生活必需品，自古以來，人類歷史與鹽的歷史水乳交融，人的生命離不開鹽，因此擁有鹽就擁有了統(tǒng)治的權柄。鹽所帶來的收入供養(yǎng)過軍隊，成就過帝國，修建過名垂青史的工程；缺少它就會對生存形成威脅，無數(shù)人為了得到鹽和國家大動干戈，劍拔弩張。鹽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命保障。而運城鹽湖制鹽非常簡單，每逢夏秋之際，從太平洋生成的濕熱東南季風，從南向北翻越中條山，沿中條山北背風坡快速下降，每下降1000米，溫度上升6.5攝氏度，濕熱的南風快速蒸騰水分，使取自鹽湖的鹵水在田畦中逐漸風干耗盡、析出鹽粒。這種生產(chǎn)鹽的方法基本是坐收自然之利，所費人力極少，只是鹽質(zhì)不好，故有“苦鹽”之稱，“盬”字音“古”，也是從此處鹽味“苦”而來。對鹽的渴求是人類的本能，這種簡單的制鹽方法讓先民非常容易就獲得食鹽，那么在鹽湖周邊聚集起人類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在遠古時期，占領運城鹽湖，就擁有了內(nèi)陸人類最渴望的食鹽，這筆巨大的生存財富，一方面可以發(fā)展本部族；另一方面，也吸引其他部族前來依附。這應該是堯、舜、禹成為部族盟主，先后在鹽湖周邊立國建都的根本原因吧。假設若鹽池不在河東，堯、舜、禹還會在此建都嗎？華夏民族發(fā)展的歷史會不會是另外一種脈絡呢？日本學者宮崎市定也作出過這個判斷：“中國最古老的文明，興起于河東鹽池附近。我想，夏、商、周三代的國都大體上都位于消費河東池鹽的地區(qū)，毫無疑問，鹽池就是三代文明的經(jīng)濟基礎?！?/p>

鹽湖鋪就了遙遠商路

“誰是中國最早的商人”是一個能勾起人們探討欲望的話題。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太空泛的探討會讓人莫衷一是。那么，我們換個角度來探討這個問題，就會有實例來佐證探究了。

正如農(nóng)民是靠土地耕耘播種收獲一樣，商人則是通過在市場上買賣商品獲利；沒有土地這個載體就沒有農(nóng)民，相應地沒有商品也就沒有商人。那么，這個問題可以換成這樣來問：最早的商品是什么？那長期而穩(wěn)定地經(jīng)銷這種商品的人應該就是最早的商人了。

馬斯洛關于人的需求分五個層次的學說，已經(jīng)被大家廣泛認可。在這個學說中，生存是人的第一需求，而人類生存的基本生理需要，就包括對鹽的攝取，這使鹽對人的控制幾乎是宿命的。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上篇·作咸》中說：“口之于味也，辛酸甘苦經(jīng)年絕一無恙。獨食鹽禁戒旬日，則縛雞勝匹倦怠懨然。豈非‘天一生水’，而此味為生人生氣之源哉？”意思是說，人類日常生活中所需的五味，假若長期缺食“辛酸甘苦”，我們也沒多大損害；但若沒了鹽，那大家連捉雞抓鴨的力氣也沒有了。這豈不是“天一生水”，自然界產(chǎn)生了水，而水中產(chǎn)生的咸味才是人們生命力的源泉？鹽對人類的重要性，使其成為人們特別是身處內(nèi)陸的人們在早期物物交換中渴望的商品，換言之，鹽應該是華夏商業(yè)文明肇始之初重要且有穩(wěn)定需求的商品了。研究晉商的日本學者宮崎市定就有過這個推論：“中國商業(yè)的起源與鹽不無關系，最初的重要商品恐怕就是鹽?！?/p>

那么做河東鹽生意的人，自然就是中國最早的商人了。還有人考證，說這撥商人何止是中國最早的商人，應該是世界最早的商人。無論中國還是世界，河東鹽池成就的最早商人，自然是近水樓臺的河東人了，用大家更習慣的一個名詞來稱呼，那就是——晉商。

在運城鹽湖周遭遍布著運鹽古道，鹽池生產(chǎn)的池鹽通過一條條古鹽道被運往四面八方，史稱“西出秦隴，南過樊鄧，北及燕代，東逾周宋”。如運城鹽湖東南部，緊挨中條山下，有一條從鹽湖到黃河渡口、再通往洛河平原的向南方運鹽的古道，始鑿于西周初期，由于途經(jīng)“虞國”，所以過去稱其為“虞坂古鹽道”。據(jù)說這條虞坂古鹽道是我國乃至世界上現(xiàn)存的、有據(jù)可查的、最早的人工開鑿道路，既是有跡可循的最早官道，又是最古老的運鹽道路。今天這條古道還保存著長約8公里、路面寬2到4米不等的舊時風貌，從鹽湖區(qū)東郭鎮(zhèn)磨河村山口到平陸縣張店鎮(zhèn)卸牛坪村，現(xiàn)在已被列為國保文物。

何止這些古道記錄著運城鹽湖的食鹽運輸銷售史實，連“運城”的名字也由“鹽運之城”縮略而來。運城在歷史上有很多名字，但基本與鹽有關，彰顯了河東鹽池作為“國之大寶者”、運城作為“鹽務專城”的城市地位：春秋時稱“鹽邑”，戰(zhàn)國時叫“鹽氏”，漢時因設司鹽都而稱“司鹽城”“鹽監(jiān)城”，元太宗因運城鹽湖惠澤天下而賜名為“圣惠鎮(zhèn)”，元末始建城郭更名為“鳳凰城”。中國上下五千年，因鹽運而設城的，只有運城。

我們形容有人富甲一方時，常用“陶朱、猗頓之富”來稱贊。這位作為富商標志人物的“猗頓”，就是中國第一位把食鹽生意做出聲勢的大商人。猗頓是春秋時期魯國（今山東）人，但生活經(jīng)商在當時的“郇國”，即今天運城市臨猗縣，猗頓除了制作販賣運城鹽湖的鹽，還“畜牧育桑”，最后終老于此，他的墓地如今還在臨猗縣牛杜鎮(zhèn)王寮村。

運城鹽湖對國家財政的重要性，自然高于她在民間的商業(yè)價值。研究中國鹽文化的劉德法先生從文字學角度分析了“鹽”，認為繁體字的鹽——“鹽”分為三部分：下部象征制鹽的工具，上部左邊表示王權之下的官僚，上部右邊則是制鹽的鹵水。這個字具有甲骨文的特征，形象地表現(xiàn)了中國古代政權對鹽的壟斷。

在農(nóng)耕時代，販鹽絕對是暴利行業(yè)，因此鹽成為被國家管控最早、時間最長的專賣物資，是重要的國家財政命脈。在我國，周朝設“鹽人”掌鹽之政令。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史載千輛鹽車換銅，他重視鹽業(yè)產(chǎn)銷而使晉國強盛，最終問鼎中原，稱霸近200年。戰(zhàn)國時，魏國據(jù)鹽池而為“戰(zhàn)國七雄”之一。漢武帝時設立鹽法，實行官鹽專賣，寓稅收于百姓日常支付的鹽價中，由此獲得穩(wěn)定巨額的稅賦收入，漢代全國28郡設置33個鹽政，河東郡鹽官稱河東均輸長，居全國鹽官之首。鹽稅之巨最終招致許多不滿，為此，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朝廷召開了一次史上著名的經(jīng)濟辯論會討論此事，即“鹽鐵會議”，流傳到今天的《鹽鐵論》就是這次會議的紀要。會議開得轟轟烈烈，但國家財力離不開鹽賦支撐的現(xiàn)實，注定了會議只能是“空談”，因為沒有取消官鹽專賣，所以沒有“誤國”。愈演愈烈的官鹽專賣，到了唐大歷年間，河東鹽稅150萬緡，占全國鹽稅四分之一、全國稅收八分之一。這種由國家來控制食鹽生產(chǎn)和專賣權的制度就這樣一直被嚴格執(zhí)行著，直到宋明以后出現(xiàn)了新情況。

宋代為了對抗西夏和遼國的入侵，需要在北部邊疆常年駐扎軍隊，而有軍隊就要人吃馬喂，就需要長期、穩(wěn)定、大量的糧草供給，這讓北宋朝廷很頭疼。因為這不僅涉及到朝廷財力，還涉及到物資組織、長途運輸。于是北宋推行了“折中鹽法”，讓商人將糧食等軍需物資運到邊疆，核算成本，發(fā)放“交引”，商人再到京師開具證明，最后到鹽場領取食鹽銷售，山西商人積極參與其中。

再到明初，情況有了反轉(zhuǎn)，是明軍把元軍逼到了蒙古一帶，為防止他們再度侵犯，明朝未雨綢繆，從弘治年間開始，陸續(xù)在東起鴨綠江、西至嘉峪關的綿長北部邊境線上設立了9個軍事重鎮(zhèn)，分別是遼東鎮(zhèn)、薊州鎮(zhèn)、宣府鎮(zhèn)、大同鎮(zhèn)、偏頭關、延綏鎮(zhèn)、寧夏鎮(zhèn)、固原鎮(zhèn)、甘肅鎮(zhèn)，號稱“九邊重鎮(zhèn)”，常年保持80多萬軍隊駐扎。但同樣的軍需供給問題又出現(xiàn)了，朱元璋學習宋代“折中”法，由戶部出榜招商，中榜的商人將糧食等軍需物資運到九邊重鎮(zhèn)，由當?shù)卣怂慵Z食數(shù)量和運輸成本，填寫憑證，商人拿著這個憑證到運鹽使司換取“鹽引”，再拿鹽引到鹽場購買食鹽，所購食鹽必須運到指定區(qū)域銷售，這就是明朝極為重要的一條財政政策——“開中鹽法”。九邊重鎮(zhèn)中，大同鎮(zhèn)、偏頭關都在山西境內(nèi)，而山西又是地狹人稠之地，于是山西人再次憑借地利搶抓政策紅利，拼著一生辛苦，晉商由此徹底實現(xiàn)群體性崛起，這是晉商發(fā)展的里程碑。

鹽 引

此后明清五個多世紀，晉商從鹽業(yè)起步，發(fā)展到棉、布、糧、油、茶、藥材、皮毛、金融等數(shù)十個行業(yè)，開辟的商路遍布全國乃至世界，時人稱頌晉商：“凡有麻雀能飛到的地方，都有山西商人?！睍x商以在清代開創(chuàng)票號為其商業(yè)巔峰，最輝煌時，晉商50多家金融資本集團在國內(nèi)外127個城鎮(zhèn)、碼頭開設560多家票號分莊，并通過分布在各省的千余座商人會館，開展了民間資本的大跨度運作。山西票號開創(chuàng)的股俸制度、經(jīng)營權和所有權兩權分離制度、聯(lián)號制度、資本管理制度、人力資本制度、密押制度等商業(yè)創(chuàng)舉，都可以在今天的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中看到余緒。山西票號在中國商業(yè)史上地位顯赫，其經(jīng)營歷史之悠久、品牌信譽之卓著、涉足地域之寬廣、業(yè)務實力之龐大，為中國商業(yè)史所罕見，由此晉商一度雄踞各大商幫之首。

鹽湖繁榮了三晉文化

運城鹽湖為華夏文明的孕育繁榮、為中華民族的融合發(fā)展提供了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發(fā)揮了重要的支撐作用，同時對河東乃至山西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三晉文化是中華文化的主要組成部分，歷史文化脈絡清晰，框架完整；文明進程從未間斷，影響深遠，對中華民族精神、風俗、習慣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帶動作用。

山西無論古建還是資源，無論遺址還是城池，無論文人還是武將，可圈可點之處不勝枚舉，歷史饋贈給三晉大地的美譽數(shù)不勝數(shù)：唐堯故地、戰(zhàn)國重鎮(zhèn)、北朝霸府、大唐北都、中原北門、九邊重鎮(zhèn)、晉商故里、民國雄邦等等。在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的大中國，能贏得“五千年文明看山西”的美譽，山西確屬實至名歸。董宇輝來山西直播，4篇文案贏得滿堂彩，其中一句是“山西是時間的朋友，山西這片土地處處散發(fā)著時光的奇跡”。我深以為然。

時光積淀的奇跡不止于凝固的建筑、地下的煤層，更富有活力的積淀還是在文化中、民俗中。

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第一霸主的管仲說過這么一句話：“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北畸}湖充實的財政、成功后故土難離的晉商、生于茲長于茲的山西兒女，共同讓這方熱土孕育繁榮了燦爛的三晉文化。

先說關公崇拜。關公實有其人，本名關羽，就出生在運城鹽湖邊的常平村。他忠、義、仁、勇、信、禮、智的精神品質(zhì)，使他超越了自己所處的三國時代，先后有16位皇帝23次為他加封進位，“侯而公，公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天”，其中由王而帝、而圣、而天的登頂過程，集中在晉商勢力如日中天的明清時代。在一浪高過一浪的關公崇拜浪潮中，從關公身上發(fā)掘出來的和被追加到關公身上的美德與美譽，遠超歷史上真實的關公，成為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士農(nóng)工商頂禮膜拜的武圣人。在關公封神的道路上，晉商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晉商崇拜關公有其現(xiàn)實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晉商拓展出東至日韓、北達俄蒙、西越天山、南抵東南亞的遼闊商業(yè)版圖，超過了自己所處時代的國家疆域。其中最長的一條內(nèi)陸國際商路，以山西、河北為樞紐，北越長城，貫穿蒙古戈壁大沙漠，到庫倫，再至恰克圖，進而深入俄國境內(nèi)的西伯利亞，經(jīng)彼得堡、莫斯科到達歐洲大陸。山高水長，又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中，經(jīng)商伙伴之間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就顯得特別重要，生死相托的故事在晉商中不乏其例。當晉商在一個地方落下腳來，也需要彼此幫助、抱團取暖，所以非常重視同鄉(xiāng)之誼。這種講義氣、講相與、講幫靠的需求上升到信仰層面，最合適的神明就是以誠信仁義著稱的山西老鄉(xiāng)關公了。所以各地晉商逐漸把關公作為自己的精神偶像，以關公的“誠信仁義”來規(guī)范各自的日常行為和經(jīng)商活動，重視“以德治商”，在晉商號規(guī)中，最常見的信條是“重信義、除虛偽”“貴忠誠、鄙利己；奉博愛、薄嫉恨”等內(nèi)容。晉商對關公的崇拜既有高尚的倫理取向，更有強烈的現(xiàn)實歸屬，于是凡有晉商活動的地方，多建有晉商會館和關帝廟。有些晉商甚至是先建關帝廟，后建會館，會館建筑格局大多仿照關帝廟式樣。在商言商，晉商還為關公開發(fā)了個新身份，尊其為財神，定期祭祀成為會館的重要活動之一。這種情感認同為晉商彼此合作、相互幫扶打下基礎，比如晉商有一種特殊的合作方式叫“相與”，就是結(jié)成聯(lián)盟，長期互相支持。

晉商雄厚的實力和眾多的生意，使他們結(jié)交了全國各路精英，影響了普通民眾，于是在晉商帶動下，關公崇拜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信仰，這種現(xiàn)象被朝廷關注并重視，就開辟了關公開掛般的封神之路。關公崇拜不僅風行國內(nèi)，還擴散到日本、朝鮮、馬來西亞等國家，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世界上共有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建有3萬余座關帝廟。

解州關帝祖廟御書樓

還有個有趣的冷知識，在京劇形成中也有晉商的功勞。

前文說過，晉商每到一處，都要興建會館。會館內(nèi)設舞臺和關公神像，在祭拜關公、同業(yè)聯(lián)系或聚會議事時，組織戲班唱家鄉(xiāng)戲，既解思鄉(xiāng)之苦，又有聯(lián)誼功能，還讓全國各路精英在家門口聽到聲韻獨特、鏗鏘有力的山西梆子。由于晉商財力雄厚，對家鄉(xiāng)戲的些許投入，也會讓清貧的戲班子寬裕很多，有了錢就可以置行頭、磨好戲、出名角，于是山西梆子名聲大噪，比起其他劇種，傳播更廣、名角更多、名聲更響。這對以蒲州梆子為首的山西梆子發(fā)展傳播乃至成熟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短貐^(qū)中路梆子的歷史概貌》記載，自清中葉至民國初年，活躍在太原、晉中一帶的戲班和票社承辦者多為巨商、財主、店主等，其資金大部分靠這些商賈資助。還有記載，清咸豐年間，山西票號花費千兩銀子請蒲州“三義”娃娃班北上大同、張家口、宣化和北京等地巡回演出。清代蒲州梆子進入興盛時期，不僅響徹津冀豫皖地區(qū)，更是震動京華，先后有名角魏長生、郭寶臣進入宮廷表演，分別得到康熙、慈禧的欣賞和賞賜，蒲州梆子與京劇前身——“皮黃”的名氣不相上下，皮黃腔領袖譚鑫培也對郭寶臣“佩服得五體投地”。當時山陜梆子在北京、天津與昆、弋兩腔爭雄中處于上風，對京劇的形成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山陜梆子是山西蒲州梆子和陜西同州梆子的統(tǒng)稱?；瞻噙M京紀念文章講道：“京劇的形成源于昆曲、徽調(diào)、漢劇和梆子戲?！彼哉f，晉商捧紅的山西梆子，豐富了京劇的唱念做打，使之成為國粹京劇的藝術源頭之一，晉商自然功不可沒。

鹽湖周邊的運城花饃也是山西特色。民俗專家認為，花饃起源于對黃河的祭祀。既是農(nóng)業(yè)灌溉水源，又是造成水災不斷的黃河，農(nóng)耕時代的人們對這條大河誠惶誠恐。他們把自己最珍貴的土地收獲捧來敬獻給黃河，祈求秋天的豐收，于是就出現(xiàn)了面粉蒸制的祭品。還有種說法是祭祀時用面塑動物代替宰殺牛羊等動物的習俗，于是催生花饃發(fā)展出生動的造型。在堯、舜、禹活動的運城、臨汾一帶，花饃制作顯得更加講究和復雜，幾乎每一類民俗都有與之相應的花饃。從祝賀婚禮到臨終送葬，從孩子滿月到老人祝壽，從元宵節(jié)到重陽節(jié)，都有形式不同的花饃包含著專有的祝福。如婚禮上娘家人送的花饃叫“送女囫圇”，意思是“我把一個花朵般的女兒送到你家來了，祝福她在新家庭里生活得美滿幸?！?。女兒生了孩子要過滿月了，娘家要送一個直徑一尺的大花糕，叫“壓心糕”，意思是女兒一個月來擔驚受怕了，讓她把心安定下來。老人過世了，要蒸一對大花饅頭來感謝接納死者的上天，叫“獻天饃”，花叢中豎立一只白鶴，寓意這個人“在世時像松鶴一樣長壽，死后駕著白鶴到西天赴宴去了”。

運城花饃

正如這黃河岸邊多姿多彩的花饃，三晉大地厚重的歷史文化、人文思想、生活韻味，都寓身在這習以為常的風土人情中，看似普普通通，實則越琢磨，越是韻味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