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冠恒

檢索《漢書》，共九處出現(xiàn)“起舞”，分別是：

1.（項）莊入為壽，壽畢，曰：“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币虬蝿ξ瑁棽嗥鹞?，常以身翼蔽沛公。（《高帝紀》）

2.乃起舞，忼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高帝紀》）

3.（蚡）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飲酒酣，夫起舞屬蚡，蚡不起。夫徙坐，語侵之。（《竇田灌韓傳》）

4.（李）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陵泣下數(shù)行，因與武決。（《李廣蘇建傳》）

5.華容夫人起舞曰：“發(fā)紛紛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兩渠間兮，君子獨安居?！弊呓云?。（《武五子傳》）

6.奴婢歌者數(shù)人，酒后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褏低卬，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保ā豆珜O劉車王楊蔡陳鄭傳》）

7.酒酣樂作，長信少府檀長卿起舞，為沐猴與狗斗，坐皆大笑。（《蓋諸葛劉鄭孫毋將何傳》）

8.始（陳）遵初除，乘藩車入閭巷，過寡婦左阿君置酒歌謳，遵起舞跳梁，頓仆坐上，暮因留宿，為侍婢扶臥。（《游俠傳》）

9.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保ā锻馄輦鳌罚?/p>

中華書局出版的點校本《漢書》，與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漢書補注》，都把“起舞”連在一起，未從中間斷開。筆者以為，先秦兩漢古籍多用單音節(jié)詞，在班固著《漢書》的年代，“起舞”尚未固定為一個詞，而是兩個詞，應(yīng)當從中間分開斷句，更能形象表達出其意義。

一 “起”與“舞”的詞義分析

首先從詞義來分析，“起”是形聲字，《說文·走部》：“起，能立也。從走，巳聲。”它的本義是起身，由躺而坐，或者由坐而立。這一意義在先秦兩漢古籍中常用，如《左傳·宣公十四年》：“楚子聞之，投袂而起，屨及于窒皇，劍及于寢門之外，車及于蒲胥之市?！苯Y(jié)合上下文，這段話的意思是：楚莊王聽到楚國使者申舟在宋國被殺的消息，非常惱怒，迫不及待地要發(fā)兵攻宋。于是衣袖一甩便站了起來，等光著腳跑到院子里，侍從才送上鞋子給他穿上；等出了門，侍從才送來劍給他佩上；等到了市街，侍從才把車備好乘上。從楚莊王后來才穿上鞋子來看，他原來是坐著或躺著的，這里的“起”是起身站起來。

“舞”是會意字，它的甲骨文為，像人兩手執(zhí)牛尾之類的舞具在跳舞，本義是跳舞，與無（無）是一個字。后來由于跳舞時要手舞足蹈，兩腳動而帶動全身，故特意在其下加兩個表示足形的“止”，遂成“舞”這種寫法。“舞”的跳舞義，在先秦兩漢古籍中也常用，如《論語·八佾》：“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由跳舞本義，“舞”還可以引申為名詞舞蹈，如《周禮·春官·樂師》：“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贝送?，“舞”由跳舞本義，還可以引申為揮動，搖動，如《禮記·樂記》：“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鼻懊嫠e“項莊舞劍”之“舞”，便是揮動的意思?！稘h書》出現(xiàn)的九處“起舞”之“舞”，除第一處可理解為揮動意外，其馀八處都可以明確為跳舞意。

二 “起舞”多發(fā)生在酒宴上

分析完“起”與“舞”各自的詞義，我們再看《漢書》九處出現(xiàn)“起舞”的具體語境。九處“起舞”，除最后一處外，其馀八處，都發(fā)生在酒宴上，這并不是巧合，而是與漢代飲酒文化有關(guān)。

中國的飲酒習俗源遠流長，考古發(fā)掘證明，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同種類的酒具，“龍山文化晚期遺址中發(fā)現(xiàn)的尊、罍、盉、鬶和高足杯等，有些形制和商代的同類器物接近，它們當屬酒器無疑。這些是目前所確鑿知道的我國最早的酒器”（方揚《我國釀酒當始于龍山文化》，《考古》1964年第2期）。酒具的多樣性，說明飲酒在當時已經(jīng)非常流行?！对娊?jīng)》和《尚書》中也保留了許多商周時期飲酒文化的文字記錄，如《尚書》中專門有一篇《酒誥》，講的是周成王封康叔于衛(wèi)，周公以攝政的口吻，以殷民沉湎于酒而亡國的教訓(xùn)，告誡康叔嚴禁酗酒。

《漢書·食貨志》稱：“酒者，天之美祿?！蓖ㄟ^文獻記載和全國各地出土的漢畫像石所反映的漢代飲酒禮俗情況來看，漢代飲酒階層廣泛，酒事活動頻繁，飲酒之風極盛。如《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記載，劉邦做了皇帝后，“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再如《史記·曹相國世家》記載，曹參為相國時，“日夜飲醇酒”，《漢書·景十三王傳》也記載中山靖王劉勝“為人樂酒好內(nèi)”。1972年在四川大邑縣安仁鄉(xiāng)出土漢代宴飲畫像磚（高文《四川漢代畫像磚》，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7，圖40），畫面上共有七人，皆席地而坐，座前各設(shè)有幾案，用以盛放酒具、餐具。右邊兩人，一人正伸手取酒樽內(nèi)的勺酌酒，對面兩人并坐，手舉耳杯欲飲，上端坐有三人，右邊一人舉杯向中間一人勸酒，左邊一人執(zhí)盤而侍，形象地描繪了當時的宴飲情景。

正如《漢書·食貨志》記載：“享祀祈福，扶衰養(yǎng)疾，百禮之會，非酒不行?！痹跐h代，尤其是在上層權(quán)貴之間，宴飲成為一項重要的社交活動。《漢書》共九處出現(xiàn)“起舞”，其中八處出現(xiàn)在宴飲上，也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先秦時期，人們在飲酒時，也常伴以歌舞助興，樂舞起到重要的愉悅作用。飲酒與歌舞相結(jié)合，歷史極為悠久?！对娊?jīng)》中就有很多飲酒歌舞的場面描寫，比如《詩·小雅·伐木》：“有酒湑我，無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飲此湑矣?！泵鑼懭藗兙墼谝黄痫嬀疲腥饲霉?，有人起舞，場面非常熱鬧。

秦漢時期，一般而言，不管是朝廷的正式宴飲，還是官宦人家的普通家宴，都會伴有音樂和舞蹈，可謂是“宴樂必舞”?！稑犯娂の枨柁o》記載：“自漢以后，樂舞寖盛，故有雅舞、有雜舞。雅舞用之郊廟、朝饗，雜舞用之宴會……前世樂飲，酒酣必自起舞?！?/p>

歷史典籍中也有大量飲酒伴以歌舞的記載，如漢樂府《滿歌行》記載：“飲酒歌舞，樂復(fù)何須。”《漢書·外戚恩澤侯表》：“綏和二年，（王況）坐山陵未成，置酒歌舞，免?！薄稘h書·高五王傳》記載，呂后有次舉辦酒宴，邀請劉姓和呂姓的貴族飲酒，“酒酣，（劉）章進歌舞”。傅毅和張衡都寫有《舞賦》，清楚指出當時正式宴會都伴有歌舞。

秦漢時期，人們在飲酒的時候，不僅僅只是坐著欣賞歌舞，往往還會積極主動參與其中，?！耙晕柘鄬佟?，相約起舞，即一個人下場跳舞，再邀請另一個人跳舞，有點類似今天的交誼舞，這種“以舞相屬”既含娛樂性，又具禮節(jié)性?！稘h書·竇田灌韓傳》記載：“（蚡）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飲酒酣，夫起舞屬蚡，蚡不起。夫徙坐，語侵之?！庇涊d灌夫在一次酒會上，酒酣時起來跳舞，結(jié)束后又“屬蚡”跳舞，顏師古把“屬”解釋為“付也，猶今之舞訖相勸也”。但田蚡不給灌夫面子，就是不肯從酒席上起身，灌夫只好罵罵咧咧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后漢書·陶謙傳》注與《三國志·魏書·陶謙傳》注也都引了《吳書》中的一段飲酒起舞的故事，后者更為詳細：“（陶）謙性剛直，有大節(jié)，少察孝廉，拜尚書郎，除舒令?？な貜埮停は容?，與謙父友，意殊親之，而謙恥為之屈。與眾還城，因以公事進見。坐罷，磐常私還入，與謙飲宴，或拒不為留。常以舞屬謙，謙不為起。固強之，及舞，又不轉(zhuǎn)?！笨な貜埮停臼翘罩t父親的好友，在一次飲宴上，“以舞屬謙”，邀請下屬陶謙起來跳舞，但“謙恥為之屈”，本不愿意起來跳，最后迫不得已，只好起來做做樣子，跳舞時故意又不轉(zhuǎn)身。

三 “起舞”與酒宴上的坐姿有關(guān)

在前面所說“起舞屬蚡”與“以舞屬謙”的故事中，都提到了一個細節(jié)，即兩人在接到跳舞邀請時，開始都不肯“起”，“蚡不起”，“謙不為起”，這里的“起”，很明顯是起身的意思，這與秦漢時期飲酒時的坐姿有關(guān)。

先秦的宴飲活動，一般都是在室內(nèi)鋪筵加席進行，“筵”和“席”原本都是坐具，《說文·竹部》：“筵，竹席也?！惫湃讼囟O(shè)席往往不止一層，緊靠地面的一層稱“筵”，筵上面的稱“席”?！对娊?jīng)·大雅·行葦》：“肆筵設(shè)席，授幾有緝御?！泵鑼懢蒲玳_始之前，座次的安排和酒菜的準備。漢畫像中所刻畫的酒席，都是以筵席制的形式進行的，當時尚無高凳大椅，多用案幾，飲酒時，人們設(shè)筵鋪席，席地而坐，分餐進食。

坐是古人的止息方式，顧炎武在《日知錄·雜事·坐》中說：“古人席地而坐，西漢尚然。”秦漢時期，人們一般也是席地而坐，入席脫屨，以示敬意和正式。所謂席地而坐，就是把膝蓋彎曲并抵在席上，同時兩膝著地，臀部貼在腳后跟上，也稱之為跪坐，“古人之坐，皆以兩膝著席，有所敬，引身而起，則為長跪矣”（《日知錄·雜事·坐》）。因為飲酒時坐著，所以席間若有活動，不管是祝壽、行酒，還是歌舞，都要先起身，才能完成后面的動作，這個“起”，不是一般的站起，還包括穿鞋。如《史記·高祖本紀》記載：“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劉邦在酒宴上，捧著酒杯為他父親祝壽，顏師古曰：“凡言為壽，謂進爵于尊者，而獻無疆之壽。”劉邦雖然貴為皇帝，但因為要向他父親敬酒，是“進爵于尊者”，故必然要起身離席，以示敬意，《史記·高祖本紀》用“起”這一動作，非常傳神地表達了這種敬意?！稘h書·高帝紀》在描述這一事件時，只用“上奉玉卮為太上皇壽”，省略了“起”的過程。

四 “起”與“舞”宜分開斷句

《漢書》出現(xiàn)的九處“起舞”，其中八處都發(fā)生在酒宴上，八處“起舞”的上下文語境也都清楚表明：酒宴上，人原來是坐著的，因要跳舞，需要起身，所以這八處“起舞”之“起”，都可以理解為“起身”意。至于最后一處“延年侍上起舞”而歌的“起”，雖不是發(fā)生在酒宴上，但與原本坐著有關(guān)，也理解為起身。

因此，《漢書》中九處“起舞”，本是兩個詞，表示是兩個前后相連的動作，先起身，然后跳舞，而今日“起舞”則是一個詞，用來泛指跳舞或開始跳舞，古今意義有一定的差異，在斷句時，應(yīng)當考慮古今異義的情況，將“起”與“舞”分開斷句，更為準確。

在《漢書》中，類似“起舞”這樣，本是兩個詞，卻應(yīng)該分開斷句的情況，并不少見。如《漢書·項籍傳》記載：“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去?！薄妒酚洝ろ椨鸨炯o》也有類似的記載：“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中華書局2011年精裝版《史記》將“去學劍”斷為一句，而實際上，“去”是離開的意思，引申為放棄，不應(yīng)當與“學劍”連為一句，故2013年修訂本《史記》，則將其分開斷句，而成“去，學劍”?！叭ァ币蛔謹酁橐痪?，準確表達出項羽先放棄學書，轉(zhuǎn)而再去學劍。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當代中國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