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西

我卡里有五千萬，還是六千萬，我不知道。收到銀行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尊敬的×××先生，您尾號××的銀行卡到賬15萬元，卡內(nèi)余額……”太長了，手機鎖屏，信息顯示不全。無所謂，睡覺重要，現(xiàn)在才下午3點。

頭還是有點疼，昨晚那瓶羅曼尼·康帝肯定有問題。張力這個慫貨。

橫豎睡不著。我摸了一下床頭柜，想找根煙抽，又摸到盒打開的杜蕾斯。這么說，昨晚并不是我一個人住？錢包和手機都在。浴室里好像有燈亮著，聽聲音，肯定沒人。

今天應(yīng)該是周三，要么就是周四吧？張力這慫包怎么還不給我打電話。肚子有點餓了，肚子一餓我就很緊張。年輕時候的事情，一串串鬧哄哄地像點著的鞭炮，全在我腦子里炸了。

印鈔機

說實話，“年輕”時候的記憶很模糊，我卻真他娘地懷念。后來上大學，被父母扭送到國外留學，就再也沒有這種煙火氣的人生，只有印鈔機一樣的生活了。

印鈔機要拜張力所賜。在當時23歲的我看來，他就是典型的好吃懶做的富二代，身邊女人跟進婦產(chǎn)科一樣，天天往宿舍里鉆。

看我整天苦了吧唧地學習炒股，更滿意我把宿舍讓出來給他當婦產(chǎn)科，張力說要帶著我一起賺大錢。拿出手機翻出來短信，一個零，兩個零……說實話，我驚呆了。沒想到那串數(shù)字我竟然一下數(shù)不完。“怎么樣？哥們有路子，帶你玩商票，包你回國不是知名投資人，就是著名年輕企業(yè)家?！?/p>

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了。依稀記得他爸是國內(nèi)一家小房地產(chǎn)老板，借他爸的福蔭，張力認識了一群所謂的資本家，這群人不炒房，不炒股，專炒知名房地產(chǎn)商票。有做商票代理的、商票貼現(xiàn)的、商票抵押或融資的。簡單來說，就是為房地產(chǎn)社會融資提供貸款服務(wù)。因為民營房地產(chǎn)企業(yè)走正規(guī)銀行融資渠道要求多，周期長，所以他們寧愿以30%甚至50%的利率，以商票的形式進行社會融資。

商票更逆天的是它還有金融屬性，一些人急用錢，就會貼現(xiàn)出手自己手里的商票，商票販子就會專門收購這類商票，從中賺差價。

每天張力會從大一點的票販子那討一些他們不愿做的小面額票據(jù)，還通過各種關(guān)系找到銀行客戶經(jīng)理，說服他們給自己介紹票據(jù)業(yè)務(wù)，并返點給他們。久而久之，張力的票源和合作的銀行越來越多，業(yè)務(wù)量開始猛增，“2013年時，高峰期一天可以有20多個億的交易量。那時，一筆1 000萬元的交易差不多能賺20～30基點的利差，利潤有2萬多元。”

我把股票清倉，10萬元全交給了張胖子。一個月后，我收到了15萬元。又過了一個月25萬元到手，然后是35萬，50萬，100萬……

天啊，錢怎么會這么容易賺！

么么噠

有錢的日子充實而又無聊。突然之間我身邊的朋友多了起來，我知道他們都是看上我的錢，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慢慢喜歡上了這種大哥的感覺。

最難熬的是晚上，特別是半夜。夜深人靜，從夜場回到冰冷的酒店，經(jīng)常會恐懼。你要問我就不帶個女人嗎？呵呵，開始確實夜夜笙歌，我也擁有了張力那種對女人的魅力。但后來，每次一夜鏖戰(zhàn)起床后，聞到床上不同女人的香味，我就會一陣狂吐。沒辦法，為了消磨漫長的晚上，我迷戀上了刷視頻。

開始我也僅僅只是瀏覽，對一些知識類、歷史類的視頻很感興趣，偶爾一條美女視頻，我也頂多是晃一眼就刷過去。憑我的能力，無論她穿得多厚，畫多濃的妝，在我眼里就跟菜市場的魚一樣，質(zhì)量、品相一覽無余。

有那么一次，我心跳了。她也不怎么說話，甚至美顏和裝束都沒有。就在那里看書，偶爾拂一下長發(fā)，伸伸懶腰。有一次例外，她竟然高興地吹起了剛學的布魯斯口琴。鵝黃色的臺燈映照著她的臉，好像是鏡頭背后的風扇太冷，吹得她的眼睛有些迷離。一首《烏蘭巴托的夜》娓娓傾訴，太像我高中暗戀的女孩了。我本來已經(jīng)要滑動的手，停了下來，就在那里默默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妹妹，要不要約一下？”“妹妹起來唱歌歌啊”，這些爛人，趕緊滾開?？吹竭@類的評論，我就想順著電線去打人。后來找到一個好辦法，刷屏，用愛心、眼鏡、游艇，等等，所有的禮物刷屏。我并不是想著送她禮物，那樣就玷污了我對她的純粹，我就是要給那些評論下的鍵盤俠看，知道什么是實力嗎，知道什么是擁有嗎，知道什么是我的人嗎？

她好像對我的禮物并不感冒，偶爾會對著屏幕笑一笑，兩個淺淺的酒窩。我以為我們的緣分就到這了。直到一次我出差上海，剛下飛機，遠遠地看到接機口有個穿著藍色帶著碎碎白花連衣裙的女孩很像。

“你好，你就是我的榜一大哥吧？”我有點不知所措。她怎么會知道我的航班，她怎么會知道我是誰？無數(shù)的疑問還沒問出來，我看到她微笑著，眼里又像微風拂過一樣，微微泛出毛細血管的嫣紅，有了淚花一樣的迷離，點了點頭，承認了。

你知道嗎？這種感覺太美妙了。我依然會約會不同的女人，和不同的女人上床，但卻和她保持最親密的問候。每天早上她會語音或者視頻問我早飯吃得怎么樣，昨晚是不是又喝了不少酒，還會假裝嗔怒地說好像在我肩上看到了其他女人的頭發(fā)，隔著手機聞到了我身上其他女人的香水。我也會把自己的故事，認識了哪些人，看了哪些項目講給她聽。看到她發(fā)過來的小心心、飛吻、大拇指等表情，我似乎找到了成功者的感覺。

難怪那些大佬成功后會離婚。當你的生理和心理都能得到完美解決，誰還會忠誠于愛情或者家庭的責任和義務(wù)？

嘩啦啦

風水輪流轉(zhuǎn)。我這人做事就喜歡一竿子捅到底，很快我商票生意玩得比張力大得多，成了我們那群人里的總代。正式回國的時候，張力開著他的邁巴赫來機場接我，悄悄屏退周圍一幫望“錢”欲穿的所謂創(chuàng)業(yè)者給我說，要好好給我這個未來著名投資人接風洗塵。

地點是這小子的一個秘密會所。一水的旗袍美女列隊，搞得跟夜場選秀一樣。就餐的桌子并不大，只擺了3副餐具。我很好奇另一位是什么神仙。

竟然是她。剛剛我還在微信里跟她說，今天有個哥們給我擺了桃花宴，我要看看是什么桃花。她跟我說有事不能來機場接我，原來是在這里等我。張力意味深長地朝我一笑，但在我看來卻像跟我宣戰(zhàn)。為什么我從沒給外人提起的小秘密他會知道？為什么她要瞞著我和我的所謂朋友站在一起？

張力看我臉色不對，趕忙過來給我陪酒。我看了一眼她，眼睛依然桃花帶雨地迷離，低著頭看著酒杯。我什么也沒說，一口酒吞了下去。

在我心里，他倆都越界了。一個不知道輕重，一個不知道舍得。我那口酒也算是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了斷。

生意似乎因為我的斷舍離變得更好了。我手上一些地產(chǎn)商商票的利率，已經(jīng)從20%上調(diào)到33%～38%。我肯定知道這中間有風險，特別是國內(nèi)房地產(chǎn)調(diào)整的信息不斷釋放，圈子里也早就有人預(yù)警了，但當有人給你送錢一樣，轉(zhuǎn)手就是幾十萬上百萬元的差價，風險就是成為勝利者的最好護身符。

不過我也開始風險隔離，決定找個產(chǎn)業(yè)做個深度投資。一個朋友介紹給我說，有個地方想做一個大型的國漫文創(chuàng)園區(qū)，配套的資源和優(yōu)惠政策非常不錯。我一下來了興趣。這個事情看起來非?？孔V，從省到區(qū)再到市，主要領(lǐng)導(dǎo)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頂著烈日陪我們考察，并答應(yīng)我們，只要投資，就可以用附近的幾千畝地皮做置換，允許我們自主經(jīng)營。

我?guī)缀醯谝粫r間就做了決定，把手里的1.5億元作為第一筆投資，投了進去。

一切看起來一山更比一山高。我在文創(chuàng)園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不僅邀請了國際知名的設(shè)計師負責整體園區(qū)設(shè)計，還買斷了幾個重要動漫IP，打算對標北京的環(huán)球影城，打造屬于我們國人自己的動漫宇宙。

張力又通過中間人找到我，說想跟我一起做文創(chuàng)產(chǎn)業(yè)。想得美?，F(xiàn)在回想起來，好想打自己幾個嘴巴子。如果當時讓他入局，或許我的下場不會這么慘。

突然，有些事情感覺開始不太對了。越來越多的人要賣我商票，即使貼現(xiàn)率高得嚇人都不手軟。一開始我還自詡行業(yè)老大，來者不拒，慢慢地看著單子從幾千萬到幾個億不斷上漲，我心虛了，趕忙聯(lián)系“馬仔”散貨。

晚了。爆雷爆雷爆雷，接連幾個地產(chǎn)幾乎一夜之間連續(xù)爆雷，我手里的商票幾乎一個也散不出去。一切都晚了。

要自殺

眼看現(xiàn)金流吃緊了，我想撤回之前的文創(chuàng)園投資，準備抽身過冬。沒曾想，不僅不可能撤回，文創(chuàng)園所在的地方因為市政規(guī)劃和產(chǎn)業(yè)調(diào)整，無限期地暫停開發(fā)了，等于我已經(jīng)投進去的1.5億元，血本無歸。

那時候心里還存在一點僥幸，會不會政策出手扶持一下地產(chǎn)業(yè)，會不會銀行不會這么徹底抽貸，以前吆五喝六的地產(chǎn)商不可能一瞬間就垮了吧，熬到商票到期，我豈不是會大賺特賺？

現(xiàn)在看來那都像戒煙的人口里含的棒棒糖，用另一種刺激去彌補心里的抓耳撓腮。很快，我的手機都不敢開機了。各種催款信息幾乎讓我的手機成了滾燙的炸彈。

我把芝加哥的房子賣了，國內(nèi)的幾套別墅和公寓也都低價賣了出去，終于從孤零零一個人出國，又變成了孤零零一個人。即使這樣，仍然堵不住越來越大的窟窿。我給張力發(fā)微信，顯示對方拒收；打電話，一直是忙音。我終于狠下心拉下臉，跟我曾經(jīng)的那些兄弟借錢，也終于看清了人心。直接掛電話的還好，不冷嘲熱諷幾句，都算不上是曾經(jīng)的狐朋狗友。

嘲諷也就嘲諷啊，你倒是借我點錢啊。結(jié)果卻都是同樣的結(jié)局。

“哥，你在嗎？”

她又給我發(fā)微信了。我看了一眼，上次的對話還停留在一年之前。我突然有點感動。

“在?！?/p>

“哥，我不打算干這個了。你覺得我們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你能想象嗎？當全世界背叛你，你感覺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一個你曾經(jīng)付出真心的人說，想跟你在一起，共渡難關(guān)。那種心情你能想象嗎？

“謝謝妹子，謝謝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還在。”

“哥，你在說什么呀？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等你……”

“你放心，我肯定還能東山再起，給你最好的生活?！?/p>

“別開玩笑了，哥。什么東山再起？我是認真的?！?/p>

難道她還不知道我破產(chǎn)的事？這時候，手機來了一條未知號碼的短信，沒有文字，只有一個豎著中指的表情符號——這是我和張力曾經(jīng)的交流暗號。

“我破產(chǎn)了妹子，哥從來沒有騙過你，這次更不會?！?/p>

——信息拒收。

信號滿格，刷一下信息，催款信息不斷，手機沒有欠費，再次發(fā)送，信息拒收。

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特別想從26樓跳下去。

他呷了一口咖啡，那是我們店促銷推出的“9塊9”的下午茶。他是我們的常客。他說這個地方很僻靜，很適合安安靜靜地思考。實際上他仍然是在躲，躲債主，躲曾經(jīng)的自己。

我抽著煙，聽他講訴著自己榜一大哥的經(jīng)歷，腦子里就像看著一部荒誕的紀實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