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蓉　崔昕平

摘要：晚清時期，以黃遵憲為代表的知識分子關注到了兒童的特殊性并為他們創(chuàng)作出第一批詩歌，它們富含現(xiàn)代性意識和中西樂理知識，貼合兒童的身心特征，表現(xiàn)出了新的詩歌面貌。作為近代“兒童詩的開山者”，黃遵憲不僅打開了晚清兒童詩歌的現(xiàn)代視域，借鑒民歌形式推動了詩歌的通俗化轉(zhuǎn)型，還使兒童詩歌具有了分級創(chuàng)作意識和現(xiàn)代讀者意識。在此意義上，其兒童詩歌成為了中國兒童詩歌現(xiàn)代化中的里程碑。

關鍵詞：黃遵憲；現(xiàn)代詩歌；兒童詩歌；兒童意識

中國現(xiàn)代兒童詩歌旨在以“兒童”為中心，用兒童喜愛的形式表現(xiàn)和助益其生活、思想、情感，促進少年兒童的身心發(fā)展?，F(xiàn)代中國，兒童詩歌創(chuàng)作最早見于19世紀末林紓的兒童讀本“閩中新樂府”詩集，相關創(chuàng)作倡導發(fā)生于20世紀初，而明確的“兒童詩”一詞則出現(xiàn)于1922年程莞寫給晨報副刊編輯的信中。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中提出：“今欲為新歌，適教科用，大非易易。蓋文太雅則不適，太俗則無味。斟酌兩者之間，使合兒童諷誦之程度，而又不失祖國文學之精粹，真非易也”1。作為梁啟超詩歌主張的實踐代表，黃遵憲于1902年所做的新體兒童詩以相當?shù)倪m配性出現(xiàn)于文壇，既顯示了中國現(xiàn)代兒童詩歌的萌芽形態(tài)，也影響和帶動了一批詩人著手創(chuàng)作兒童詩歌，他因此被稱為“中國近代創(chuàng)作兒童詩的開山者”2。

一、以現(xiàn)代意識入詩，開知識性詩歌之始

黃遵憲的新式兒歌是兒童詩歌從古代步入現(xiàn)代的樞紐，其鮮明的現(xiàn)代意識和讀者意識，使詩歌不再是承載封建思想的“死物”，而變?yōu)殚_啟民智、重建國民精神的關鍵。古代中國雖重視蒙學教育，但所教內(nèi)容不出修身、讀經(jīng)之外，兒童被牢牢地釘在封建價值體系之中，很難觸及自由、民主、科學等現(xiàn)代內(nèi)容。1877—1894年，黃遵憲先后出使日本、美國、英國、新加坡，對域外歷史文化和政治制度進行了深入了解，并借助這些新的思想資源重構了自身的思想大廈。正如黃遵憲本人所說：“及閱歷日深，聞見日拓，頗悉窮變通久之理，乃信其改從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樹立?！?黃遵憲對各先進國家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方面進行研究后，形成了興教育、開民智而實現(xiàn)強國的理想?；貒螅S遵憲一方面推動教育的改革，將“中外史志及格算諸學”納入教學，主張“今日已為二十世紀之世界矣，東西文明，兩相接合”，打開了兒童接觸現(xiàn)代性知識的渠道；另一方面，也在報刊上積極發(fā)表文章、詩作，“歸見當?shù)勒咧B固如此，吾民之聾聵如此，又欲以先知先覺為己任，借報紙以啟發(fā)之，以拯救之”。在創(chuàng)作后期（1901—1905年），他一邊居家講學、一邊與梁啟超推進“詩界革命”，創(chuàng)作出了中國第一批知識性童詩，其詩歌內(nèi)容對于國家、世界和歷史等觀念的表達，早在新式學堂改革前便傳遞出了新的思想信號。

（一）民族國家觀：從“蠻夷戎狄”到“同生吾國胥吾民”

現(xiàn)代國家是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是階級矛盾不可調(diào)和的產(chǎn)物，這一概念興起于近代歐洲，鴉片戰(zhàn)爭后傳入中國。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的國家與其說“國家”，不如說“王朝”，那時人們認為中國是文明的中心，“邊緣”地區(qū)的民族皆為“四方之夷”，長此以往便形成了中原人對“非我族類”的歧視和敵視。19世紀后半葉，帝國主義的進犯讓中國人意識到“夷敵”之國的強盛，甲午戰(zhàn)爭更是徹底擊碎了中國人“天朝上人”的驕傲自信，晚清志士為求自強而大力發(fā)展“西學”“新學”，呼吁各個地區(qū)的人們撇除種族成見、團結起來抵御外辱。黃遵憲在其詩作中曾反復使用“一家”來形容華夷關系，如“華夷共主皆思服”“休唱攘夷論，東西共一家”，由此可見其現(xiàn)代國家民族意識早已產(chǎn)生，并且隨著亡國危機的加深而不斷強化。在其創(chuàng)作的兒童詩歌中，“國家民族”觀念更成了黃遵憲鼓勵新生一代振興祖國的口號：

勉勉汝小生，同生吾國胥吾民。南音北音同華言，左行右行同漢文。索頭椎髻古異族，久合壚冶歸陶甄。于戲我小生，愿合同化力，摶我諸色人。

《小學校學生相和歌》1903年（節(jié)選）

詩句“同生吾國胥吾民”“南音北音同華言”所包含的共同體觀念，是近代西方以國家主權定義的國民觀念，而非“華夏中心論”中的子民。黃遵憲在“弱肉磨牙爭欲啖，四鄰虎眈眈”的時代中，唯恐今日之民“唱類族者，不愿漢族、鮮卑族、蒙古族之雜居共治，轉(zhuǎn)不免受制于條頓民族、斯拉夫民族、拉丁民族之下也；唱分治者，忽變?yōu)楠q太之滅，波蘭之分，印度、越南之受轄于人也”，最后導致中國滅亡，因此他高呼：

南蠻北狄復西戎，泱泱大國風。蜿蜒海水環(huán)其東，拱護中央中。稱天可汗萬國雄，同同同！

《出軍歌》1902年（節(jié)選）

黃遵憲認為“蠻狄戎夷”是中國的一部分，各民族應該如環(huán)繞在邊界的海水守護島嶼一樣保衛(wèi)中國，若堅持民族偏見而進行內(nèi)外分治，則國將不存。他在詩歌中呼吁各民族團結對外，勉勵學生“誓竭黔首愚，同救蒼天死”（《小學小學生相和歌》1902年）。黃遵憲將民族國家的概念運用于校園兒歌中，既符合晚清對“保國保種”的時代要求，也為五四之后的愛國詩、現(xiàn)代詩奠定了理念基礎。

（二）世界觀：從“天朝上國”到“現(xiàn)代世界”

世界是一種空間意義上的概念，現(xiàn)代“世界”指人類生存的地球，包含位于不同經(jīng)緯線上的五大洲7大洋。晚清之前，中國人沒有“世界”概念，而以政治意味極濃的“天下”來指代所生活的世界，以“天子”為天下權力的擁有者，因此古代社會尊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刺激了極少數(shù)先覺者睜眼看世界，林則徐、魏源等人把視野從“王朝”拓展為“海國”，在編纂世界地理時開始將“天下”的概念建立在近代地理科學的基礎上。1880年，黃遵憲在論及俄羅斯想要“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時，認為“天下皆知其志之不小，往往合縱以相拒”，“今天下萬國，互相往來，近而中東，遠而歐美”。對于俄羅斯吞并周邊國家之事，“天下”皆知，“萬國”互相往來、借合力抵御外侵。文中的“天下”并非中原而泛指所有國家，此處便已顯示出黃遵憲對現(xiàn)代世界觀念的使用。1898年，他在給學生做演講時提及：“何以謂之國？分之為一省、一郡，又分之為一邑、一鄉(xiāng)，而世界之國則以數(shù)十計，則郡邑不足以集事，必合眾郡邑以為國。故國以合而后能為國”。黃遵憲認為國家乃合群之產(chǎn)物，而不是“家天下”中皇帝的私人物品，在現(xiàn)代世界觀念中融入了新的民主思想，且將其廣泛地傳達給了學生，此類觀念的引入初步構建起進步學生的現(xiàn)代政治思想體系。1902年，《幼稚園上學歌》在《新小說》中發(fā)表，更將知識傳授的視角下移至民間婦孺：

天上星，參又商。地中水，海又江。人種如何不盡黃？地球如何不成方？昨歸問我娘，娘不肯語說商量。上學去，莫徜徉。

大魚語小魚：“世間有江湖。”小魚不肯信，自偕同隊魚，三三兩兩俱?？蓱z一尺水，一生困溝渠；大魚化鵬鳥，小魚飽鵜鶘。上學去，莫踟躕。

《幼稚園上學歌》1902年（節(jié)選）

詩歌蘊含著鮮明的現(xiàn)代觀念：“人種如何不盡黃？地球如何不成方？”否定了世界上只有中國所屬的黃種人，地球也并非“天圓地方”的方形，打破了傳統(tǒng)中國的封閉世界觀；有“江湖”觀的大魚化為鵬鳥走向了遼闊的世界，而故步自封的小魚“一生困溝渠”，成了鵜鶘的盤中餐，則體現(xiàn)了晚清“睜眼看世界”的觀念。

在《小學校學生相和歌》中，黃遵憲將國家處境進行直接描述，勉勵學生擔負起創(chuàng)造新中國的重任：

勉勉汝小生，汝當發(fā)愿造世界。太平升平雖有待，此責此任在汝輩。華胥極樂華嚴莊，更賦六合更賦海。于戲我小生，世運方日新，日進日日改。

《小學校學生相和歌》1903年（節(jié)選）

黃遵憲認為世界形勢每天都在發(fā)生變化，因此中國年青一代必須放下“天朝上人”的優(yōu)越感，與時俱進地更新自身觀念和知識水平，創(chuàng)造新的國家甚至新的世界。在“世人已識地球圓，更探增冰南北極”的全新時代，黃遵憲敏銳地察覺到現(xiàn)代啟蒙的重要性，其詩歌中的世界觀念賦予了兒童詩歌現(xiàn)代知識色彩，他也以詩歌為載體傳播了先進的思想文化。

（三）歷史觀：從封閉的王朝年號到通用的公歷紀年法

晚清時期，中國人認識本國經(jīng)歷了從“天下”到“萬國”、再從“萬國”到“世界”的觀念轉(zhuǎn)變，其歷史認知也從縱向的朝代史融入了縱橫交錯的世界史，進而厘清了中國在世界中的位置。古代中國的時間觀以年號為單位，年號紀年法自漢武帝始、辛亥革命止，其作用除記錄和指代時間外，最重要的是在政治上“明正朔、彰美德、昭祥異、計功伐”，而現(xiàn)代公歷紀年法則重在統(tǒng)一世界各國的時間標準，記錄并推演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進化論傳入中國后，“天不變，道亦不變”等凝固的、循環(huán)的、封閉的觀念開始改變，現(xiàn)代世界觀念逐漸為人們所接受，19世紀后期開始，中國被整合進了全球時間秩序中，從“地方歷史”正式進入了“普遍歷史”。

黃遵憲的詩歌中出現(xiàn)過許多諸如“二十世紀”的詞語，這類名詞在寫給小學生的詩歌中出現(xiàn)，表明當時中國已破除認知上的“閉關自守”，許多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已經(jīng)接受了全球史觀，未學習現(xiàn)代知識的孩童也能通過新式作品詩歌了解當下的思想觀念。這種世界性意識在其兒童詩歌中可見一斑：

四千余歲古國古，是我完全土。二十世紀誰為主？是我神明胄。

《軍歌二十四首》1902年（節(jié)選）

游手坐食民流離，黃金世界正在手，人出只手能維持。于戲我小生，而今廿世紀，便是工戰(zhàn)期。

《小學小學生相和歌》1903年（節(jié)選）

黃遵憲將中國的未來定位在了世界秩序之中：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的中國飽受帝國主義劫掠，而黃遵憲卻跳出自怨自艾的氛圍，從西方工業(yè)革命和政治改革所帶來的巨大進步中得出二十世紀乃“黃金世界”，改變國民游手好閑、流離失所的途徑是加入“工戰(zhàn)”，借此翻身成為二十世紀的主人。黃遵憲在出使過程中親歷了別國之先進與中國之落后，勸告學生“世運方日新，日進日日改”（《小學校學生相和歌》1902），他將自己對世界和中國命運的思考寫進兒童詩歌中，想要以文學之力促使“平民之智識漸開”，是其兒童詩歌所具有的超越時代的價值。

黃遵憲認為作詩“務使詩中有人，詩外有事”，他基于自己對西方現(xiàn)代地理、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認識，從國家觀、世界觀、歷史觀三個層面為兒童詩歌中注入了世界性的觀念與科學知識，打破了中國千年以來的“華夷之分”觀、“天朝上國”觀以及“王朝國號”的封閉歷史觀，這種以現(xiàn)代觀念取代封建意識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給當時的兒童提供了全新的現(xiàn)代意識和審美體驗，拉開了現(xiàn)代兒童詩歌之序幕。

二、借鑒民歌童謠，推動詩體的

通俗化轉(zhuǎn)型

晚清詩歌創(chuàng)作陷入僵局之時，黃遵憲將民歌形式與傳統(tǒng)詩歌格律結合，創(chuàng)作出了大批“新體詩”，其中兒童詩歌以濃厚的童謠趣味顯示出文人文學與民間文學的互動，表現(xiàn)出了新的審美面貌。梁啟超于1902年提出“詩界革命”的口號，倡導以新思想、新意境變革詩歌，這與當時黃遵憲的詩歌主張及創(chuàng)作實踐一致，于是二人一邊討論、一邊創(chuàng)作，在理論與實踐兩個層面共同推進“新體詩”變革。這一時期，黃遵憲提出了“雜歌謠”設想，倡導將民間彈詞與客家民謠相結合，以三言、五言、七言、九言等長短不一的句式及通俗的語言、符合時代的素材作成新詩，其兒童詩《軍歌》《幼稚園上學歌》《小學校學生相和歌》便是雜歌謠實踐之作。這些詩歌保留了客家山歌結構和說教功能，節(jié)奏朗朗上口、一氣呵成，以維新、自強、愛國等思想啟發(fā)民智，其中《幼稚園上學歌》被周作人贊為“百年內(nèi)難得見的佳作”“不愧為兒童詩之一大名篇”，梁啟超也稱其為“一代妙文”。黃遵憲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民間文化的影響，其后期所作的兒童詩歌更是對客家童謠的直接借鑒。

黃遵憲自幼在民間文化的浸潤中成長，因此能夠充分理解民間文化的獨特魅力，認可其文學價值。正是在這種開放的、活潑的文化氛圍下，他才能在二十歲便寫出“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雜感》1868年）的豪言壯語，才能關注到民間文學的價值：“十五國風，妙絕古今，正以婦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學士大夫操筆為之，反不能爾。以人籟易為，天籟難學也?！保ā渡礁桀}記》1891年）1899年后，黃遵憲居鄉(xiāng)講學，因“深知東西諸大國之富強，由于興學”，于是創(chuàng)作《軍歌》《幼稚園上學歌》等53首兒歌，以勉勵學生求學上進。

以《幼稚園上學歌》（節(jié)選）為例，其句式和語言明顯帶有客家民謠的痕跡：

搖錢樹，乞兒婆；打鼗鼓，貨郎哥。人不學，不如他。上學去，莫蹉跎。

鄰兒饑，菜羹??；鄰兒飽，食肉糜——飽饑我不知。鄰兒寒，衣褲單；鄰兒暖，袍重繭——寒暖我不管。阿爺昨教兒，不要圖飽暖。上學去，莫貪懶。

阿帥撫我，撫我又怒我；阿帥詈我，詈我又媚我。怒詈猶可，棄我無奈！上學去，莫游惰。

打栗鑿，痛呼謈；痛呼謈，要逃學。而今先生不鞭撲，樂莫樂兮讀書樂！上學去，去上學。

兒上學，娘莫愁；春風吹花開，娘好花下游。白花好靧面，紅花好插頭，囑娘摘花為兒留。上學去，娘莫愁。

上學去，莫停留。明日聯(lián)袂同嬉游：姊騎羊，弟跨牛；此拍板，彼藏鉤。鄰兒昨懶受師罰，不許同隊羞羞羞！上學去，莫停留。

《幼稚園上學歌》1902年（節(jié)選）

首先，在格式上，古典詩歌要求句式齊整，以五言和七言見多，極少有三言詩，客家民歌則“或三、或九、或七、或五，或長短句”，此詩大多是三言、五言、七言混用，不對仗、不勻齊，可見采民間詩歌之形式更多。其次，詩歌內(nèi)容對客家兒歌有明顯的借鑒改造，如“上學去，莫停留，明日聯(lián)袂同嬉游。姊騎羊，弟跨牛，此拍板，彼藏鉤。鄰兒昨懶受師罰，不許同隊羞羞羞！上學去，莫停留?！迸f時梅縣兒歌有“羞羞羞！小蠻牛。背書背唔（不）出，總是吮指頭，明日打屁股，目汁（眼淚）兩行流”1，兩首兒歌都寫幼童因不好好學習而受到老師懲罰，被同伴笑話“羞羞羞”，但相比于梅縣兒歌，黃遵憲的詩歌更加通俗、精神世界更為豐富。最后，《幼稚園上學歌》不避俗字俗語，而以日?？谡Z、俚語的方式寫詩，詩中如“兒今斷乳兒不啼”“一一圖，一一譜，某某某某兒能數(shù)”“打栗鑿，痛呼謈；痛呼謈，要逃學”之類的表達極多，這也與其“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斕斑”（《雜感》1868年）的主張遙相呼應。

此外，組詩《軍歌》中的24首詩歌在句式也都融合了三言、五言和七言，配以民間“口號”式吶喊，將每首詩的最后一字相連組成“鼓勇同行，敢戰(zhàn)必勝，死戰(zhàn)向前，縱橫莫抗，旋師訂約，張我國權”的宣言，鼓舞國人勇于反抗、戰(zhàn)斗到底，體現(xiàn)了黃遵憲對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路徑的新嘗試。

黃遵憲所作新體詩歌，以活潑的形式和內(nèi)容為晚清的詩歌改革注入了生機，他將民間文學提高到與廟堂文學同一地位，引領了新詩通俗化的創(chuàng)作方向，也正是在雅正與通俗的融合中，產(chǎn)生了現(xiàn)代兒童詩歌的雛形。黃遵憲的詩作不僅是梁啟超所提倡“能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的優(yōu)秀成果，也是他早期“我手寫吾口”的真正實踐，其創(chuàng)作既推動了古體詩向現(xiàn)代詩轉(zhuǎn)型，還為兒童讀者提供了適讀、樂讀的文本樣例。

三、投身基礎教育，改革兒童詩歌觀念

黃遵憲對國內(nèi)外學校教育的長期關注及親身實踐，形成了他先進的兒童觀念，為其兒童詩歌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重要基礎。黃遵憲受日本自由主義民權運動影響，認為改革要以開啟明智為先，應“當先多設學校以教之，后定取士之法以用之，則平民之智識漸開”2，初步形成了他以學校教育改革國民精神的想法。湖南新政期間，黃遵憲將學校教學內(nèi)容擴展到“‘立志、‘養(yǎng)心、‘治身‘讀書‘窮理‘學文‘樂群、‘攝生‘經(jīng)世‘傳教等十項內(nèi)容”，推進國民知識觀念的更新。維新變法失敗后，他又提出教科書要“考核學生年齡之大小，度其腦力、精力之所能受，分時分課，分年分級”，至于幼兒教育則“調(diào)查學生之數(shù)，凡童幼十四歲以下，六歲以上，均為入小學年紀”，從而達到“今則事事有圖，明白易曉，使兒童歡喜信受”的目的。這一時期黃遵憲的兒童觀念已成型，他認為啟蒙應該從學校和中小學開始，教育內(nèi)容也應該加入中西基礎學科以及中國地理和歷史。黃遵憲意識到兒童在各個年齡階段中身心發(fā)展狀況并不相同，其學習內(nèi)容應該隨之改變，因此他將學校分為“蒙小學、小學校、中學?！?，將學習內(nèi)容分為“普通學”和“專門學”，并將教育重心放在前者。黃遵憲認為要按年齡特征對學生進行區(qū)別教學、而不是廣泛地進行知識灌輸，教育內(nèi)容也須使兒童“歡喜信受”“智識漸開”，這種分級教育以及尊重讀者需求的意識，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了“以兒童為本位”的現(xiàn)代讀者觀念。

以現(xiàn)實需求為主導、民間歌謠為形式，黃遵憲寫出近代第一批專為兒童而作的詩歌，構成了現(xiàn)代兒童詩歌的萌芽形態(tài)。首先，在預期讀者的定位中，《軍歌》主要為了鼓舞國民勇于奮戰(zhàn)，又因黃遵憲創(chuàng)作時正值中國滅亡危機漸深，其時梁啟超等人倡導“少年強則國強”，因此《軍歌》的鼓舞重心實際上是青少年；而《幼稚園上學歌》和《小學校學生相和歌》在題目上就將讀者定位為初入學堂的幼童和有一定知識基礎的小學校學生。其次，在語言表達上，《幼稚園上學歌》全文以描述性語句進行敘事，穿插幼兒對話、動物對話，顯然是給幼童看、聽的內(nèi)容；《小學校學生相和歌》則以講述性語句進行說明和勸勉，是詩人與讀者的直接對話，其預期讀者學識水平明顯高于幼童。最后，從詩歌內(nèi)容分析，《軍歌》是寫給年齡和能力較長的少年所看，低年級兒童既對戰(zhàn)事毫不熟悉，也對國民之權利無甚關心，便不需要識得軍歌；而《幼稚園上學歌》組詩，黃遵憲作詩時便解釋“所謂恩物者尚未敘入，因孩兒口中難達此情狀耳”，可知黃遵憲已經(jīng)將幼兒所能接受、理解作為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標準之一，難達兒童之情狀的事物在寫作時他便有意舍去了；而《小學校學生相和歌》中，每節(jié)詩都以“來來/聽聽/勉勉汝小生”開頭、以“于戲我小生”作結，充滿了對小學校學生的鼓勵和訓誡之意，這組詩所述內(nèi)容可分為介紹國內(nèi)外形勢、鼓勵學生立志高遠、號召國人團結一致，其內(nèi)涵遠高于《幼稚園上學歌》。這三組詩歌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不同表現(xiàn)，蘊含著黃遵憲對各階段兒童的不同教育理念，表現(xiàn)出了其獨特的兒童讀者意識。

黃遵憲投身于基礎教育中，將中外科學知識引入學堂之中，讓學生具備了現(xiàn)代性的視野，還針對不同年齡特征的學生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教育詩歌，使教育者（詩人）和受教育者（讀者）都逐漸建立起現(xiàn)代意義上的讀者本位意識。這是黃遵憲詩歌之所以被視為現(xiàn)代兒童詩歌之始的根本原因，也是其詩歌在眾多學堂樂歌中脫穎而出的關鍵。

結? 語

黃遵憲以先進的現(xiàn)代觀念、文學觀念、兒童觀念創(chuàng)作出的詩歌，形式靈活、內(nèi)容新穎，這是古代詩歌與民間歌謠未有之面貌，它們也超越了同時代文學家、音樂家所作詩歌，初步顯示出了現(xiàn)代兒童詩歌色彩。但需注意，盡管黃遵憲的兒童詩歌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和現(xiàn)代性，但這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兒童詩歌，其創(chuàng)作雖打破了古典詩詞的格律但與自由體詩歌相去甚遠，在語言上僅“引白話俗語入詩”而非創(chuàng)作“現(xiàn)代白話詩”，其改革兒童教育的切入點是開民智、興民權進而實現(xiàn)政治變革，而不是促進兒童自然生長、滿足兒童閱讀興趣。晚清之于“五四”，傳統(tǒng)之于“現(xiàn)代”，有著不可突破的時代局限，黃遵憲詩歌對于現(xiàn)代兒童詩歌的開拓，是在種種局限下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新特點。同時，正是由于黃遵憲等人的嘗試為現(xiàn)代詩歌找到了新的出路，中國現(xiàn)代意義的兒童詩歌才能夠在下一歷史階段得以逐步成型。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社科學術社團主題學術活動資助項目《百年中國兒童詩演進與發(fā)展研究》（批準號：20STA065）。

1 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97頁。

2 胡從經(jīng)：《晚清兒童文學鉤沉》，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1984年版，第20頁。

3 黃遵憲：《黃遵憲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1 管林：《黃遵憲與民間文學》，華南師范大學近代文學研究室編：《中國近代文學評林》，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轉(zhuǎn)引自邢麗鳳：《黃遵憲與客家民間文化》，山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3年。

2 黃升任：《黃遵憲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