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經典研究一直是西方文學研究范式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通過經典視閾下的歐·亨利創(chuàng)作地位的批評,發(fā)掘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文本設計和大眾策略等能動因素,另一方面通過歷史上有關作家地位的爭論,審視文學與文化研究的關系。
【關鍵詞】經典;創(chuàng)作地位;大眾;文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I06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9-0022-04
一、引言
歐·亨利作為美國文學的重要代表,因其短篇技巧和對20世紀初美國社會的廣闊描寫而聞名。尤其是在1910年作家過世后,其作品和創(chuàng)作地位被廣泛討論。就作家創(chuàng)作面向而言,傳記作者加西亞認為,歐·亨利關于紐約的故事,很好地描寫了1900年到1910年的現(xiàn)狀[1]。但歐·亨利在學界毀譽參半:“盡管歐·亨利在那個時代贏得了出人意料結局大師的聲譽,但在21世紀,評論家們多對他不屑一顧。”[2]哈羅德·布魯姆的《紐約文學地圖》并未將歐·亨利收錄。甚至文學史編纂者們將其冷落,同為作家的博爾赫斯未給予贊美之辭,其《美國文學入門》只是簡單描述了歐·亨利創(chuàng)作手法。海外學界對作家創(chuàng)作思想和藝術特征的評論較多,研究者們普遍認為,雖然歐·亨利廣泛地描寫了世紀之交的美國社會風貌,但是多為出版導向的產品,思想水平不高。學界評論與歐·亨利被廣泛接受,并成為大眾經典的現(xiàn)狀極不相稱。在文學與文化研究結合的趨勢下,經典視角所蘊含的文學特質、大眾關系、權力話語等命題價值愈發(fā)彰顯,可以之為視角展開歐·亨利創(chuàng)作地位的研究。
二、歐·亨利的經典特性
(一)文學的經典元素
何謂經典?根據卡爾維諾的定義,“經典……要么本身以難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么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隱藏在深層記憶中”[3]3。這一外部的鋼印始終與文本的內部特性相聯(lián)系??▊悺げ继m斯菲爾德在她對歐·亨利小說的研究中指出,作家的筆名已與美國習俗相融合,被稱為“田德林(貧困社區(qū))的荷馬”和“流浪漢的使徒”[4]。但不能據此簡單地將歐·亨利的經典特質歸結為文學對外部經驗的復刻,歐·亨利的小說亦有一套獨立系統(tǒng)。盡管歐·亨利的創(chuàng)作材料龐雜且不集中,但是作家對古典意象和意蘊的考量是嚴肅的。研究者愛德華·艾古斯總結歐·亨利的短篇小說中有375種古典意象[5]。除了丘比特、朱庇特以及朱諾等神話意象的書寫,歐·亨利亦將古典的敘事模式代入小說中,如《麥琪的禮物》中的“麥琪(Magi)”是耶穌誕生前來送禮的三賢人,與故事內夫婦兩人錯位的贈禮行為相呼應,不僅形成了基于古典敘事模式上的喜劇效果,也突顯了現(xiàn)代處境和古典傳說的對照,將吉姆和黛拉的日常情感關系提升到了文化思考的層面。古典元素和宗教典故的運用是歐·亨利小說中的真實,但是學界對其與小說結構與文化語境的研究尚待推進。
(二)大眾的經典
歐·亨利小說的經典性是處在大眾場域內的。按照卡爾維諾的說法,經典蘊含在集體記憶之中,而小說蘊藏于集體記憶的方式和作家所處的大眾語境密切相關。為了紀念作家的逝世,紐約雙日出版公司舉行了關于其創(chuàng)作的討論會[6]。討論會不僅是與文學出版有關聯(lián)的“文化精英”的聚會,也代表了官方對歐·亨利文學創(chuàng)作價值的承認。在1916年,關于歐·亨利的出版和研究如火如荼地進行,同時歐·亨利也迅速成為英國的暢銷作家,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作為“紐約代言人”和“暢銷短篇小說家”的定位。其作品無不體現(xiàn)著文學與大眾的聯(lián)系。歐·亨利的故事有著傳聞式的結構,以建立與大眾口述習慣的聯(lián)系。
《麥琪的禮物》將宗教傳說和愛情故事相聯(lián)系;《帶家具出租的房間》故事是碎片化的,主人公亦以傳聞尋人;《天窗室》對窮女孩結局的敘述也是通過街頭巷尾的傳言展開。根據城市文化研究者布魯范德的說法,“如果傳說具備以下三個基本元素:較強的故事性,可信度,且有警示意義。那么就可以作為鮮活的口頭民俗保留在文化中……傳說的主要訓誡通常是直接明晰地以警告形式出現(xiàn),次要訓誡以暗喻形式出現(xiàn),以對社會和人類行為進行更加深入的批評”[7]。
歐·亨利的文本是經典傳說、道德暗喻和大眾傳播的結合。《二十年后》通過有關命運巧合的民間傳聞啟悟人們對西部與城市,以及精神異化的思考,《麥琪的禮物》通過日常送禮行為和宗教的對照,提示人們思考婚姻和金錢的關系。歐·亨利沒有隱瞞本人與大眾經驗的聯(lián)系,并將自己放置在小說鏈條中。他曾對朋友布爾·瓦爾梅斯說:“貧窮是你無法想象的,沒有一個不了解的人能夠想象缺錢的痛苦?!盵8]雖然歐·亨利的小說在思想價值和審美意蘊上良莠不齊,但不可否認的是,經典的大眾面向是歐·亨利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
三、在創(chuàng)作地位之爭背后
(一)大眾與話語
經典性同樣體現(xiàn)在文本的外部關系中。面向大眾是歐·亨利的主動策略,經典和大眾在話語、經濟和權力等方面的互動是歐·亨利創(chuàng)作及其評論生成的實在背景。
早期對歐·亨利的評論多見于一般性的通俗文學雜志,而歐·亨利曾為《麥克盧爾》等雜志供稿。作為美國19世紀末“黑幕揭發(fā)”運動的重要推動者,《麥克盧爾》不同于早期“黃色新聞”運動等內容與形式上夸張且粗劣的報紙,也不同于《大西洋月刊》等專業(yè)性的文學刊物,是兼具大眾性與文學性的雜志。調和的口味決定了其能夠面向維度更廣的大眾群體。麥克盧漢認為:“讀報紙的人都不是把報紙看作高度人工制造的、與現(xiàn)實有對應關系的東西,他們往往把報紙當作現(xiàn)實來接受?!盵9]如果將消費、大眾傳媒等關系代入歐·亨利創(chuàng)作及學界討論中,這一外部關系愈發(fā)明顯。哈貝馬斯在論述大眾文化與市場關系時提到,大眾文化下的大眾媒介是市場導向的,能夠在經濟維度調整文化商品內容,從而在心理上增強各個階層民眾的獲取能力[10]。早期的文學出版和評論無疑符合了歐·亨利的大眾導向。但是經濟和消費意義上的文學和文學評論有無思想意義?這一問題仍需還原到當時歷史文化語境中觀察。
1900年初的美國雖經歷了經濟和政治上的進步,但是階級和文化上的不平衡和斷裂問題尤為突出。歐·亨利對城市與貧民的描寫不是針鋒相對的社會批判,亦不是以無產階級理念為導向的書寫,而是在價值選擇、文體形式等方面高度契合了美國大眾的口味,并以此建立文學話語。由娛樂、大眾傳播和作家世俗身份等維度重新定位歐·亨利的創(chuàng)作價值是值得介入的角度。
大眾性在美國文學史上歷史悠久,被稱為“美國文學泰斗”的豪威爾斯亦與這一傳統(tǒng)有著密切聯(lián)系。他在60余年創(chuàng)作生涯內的文學作品,幾乎每部都有著良好的經濟效益,說明了作家有著極強的市場和大眾意識,也說明了大眾性一直交織在美國文學和批評的話語中。正如豪威爾斯在他自己的一篇文章標題中所言:“作為商人的文學家”[11]。大眾不是與文學相對立的因素,大眾的話語并非是排除于文學批評之外的存在。就歐·亨利的評價而言,文學作品的大眾性和批評話語的大眾性是同等重要的問題。
(二)美國文學與話語
學界對歐·亨利的研究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美國文學話語影響。以布魯姆和《劍橋美國文學史》對歐·亨利的較低評價看,美國文學評價體系和文學機構的影響效應無處不在。南帆指出:“文學史事實證明了,經典以及經典的篩選總是自覺或者不自覺地為國家、民族的政治目的服務?!盵12]美國學界的文學史教材編纂和評論呈現(xiàn)出與美國國家意識形態(tài)相聯(lián)系的特征。歐·亨利的文本面向城市和普羅大眾,不甚關注宏大的美國精神命題,所以被美國學界低估的情況在所難免。但是從美國文學話語的整體結構上看,歐·亨利小說仍具有獨特的美國特質。托克維爾在論及美國精神特征時,認為“美國人……不管形式去深入本質”,且“每個人在運用他們的頭腦時,大部分只依靠一己的理性努力”[13]。
歐·亨利的故事結構恰好與美國重要的思想特征相聯(lián)系,即實用的理性,但作家的書寫并不單純服從于這一文化邏輯。在歐·亨利的年代和小說描寫中,可以看到高速的經濟發(fā)展和城市化所帶來的文化后果:傳統(tǒng)秩序的斷裂,完整人文精神的失落,膨脹的工具理性發(fā)展……保羅·尤賽丁的論述可以佐證歐·亨利小說展現(xiàn)的美國經濟和文化后果:“美國體系”和美國機械技術有以下特質:標準化,生產的產品整齊劃一……工作任務常規(guī)化、標準化、商品化[14]。面對如此現(xiàn)狀,杜威給出的答案是“構建一種與我們生活于其中的客觀條件相符的新的個性”[15]。歐·亨利小說呈現(xiàn)了美國社會的癥候,但以大眾的方式介入了文化討論,與美國實用主義的方案相輔相成。就小說的成分看,簡練的語言、樸實的思想,有限卻有指向性的隱喻是其典型特征。
歐·亨利的小說不僅有著古典隱喻,亦有著大量有關社會和國家的隱喻,如日常問候中經常提到的特迪(西奧多·羅斯??偨y(tǒng)),形容一個人忙碌時用到的股票交易場景等,無一不面向讀者,提供了一種在閱讀中介入美國當下討論的方式。隱喻不僅是文學性的,也是政治性的[16],促使著歐·亨利的讀者在不同層面產生共鳴。歐·亨利的文學雖未直接體現(xiàn)美國文學精神的典型特征,卻在側面開辟了新的文化方案。
四、創(chuàng)作地位之爭的啟示
綜觀學界對歐·亨利的評價,可以發(fā)現(xiàn)歐·亨利及其作品亟需系統(tǒng)的闡釋。作為流傳已久的經典,歐·亨利的作品在出版及大眾閱讀上的意義不言而喻。但文學研究是系統(tǒng)的工程,需要對其各方面因素作考量。
歐·亨利的小說創(chuàng)作,作家的生平史、作家所處的歷史文化語境,甚至是表彰優(yōu)秀短篇創(chuàng)作的歐·亨利紀念獎,都需要放到系統(tǒng)的維度內建立聯(lián)系。正如國外一位研究者指出,歐·亨利的生活經歷和小說創(chuàng)作不同于其他出身卑微的作家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了自我相悖的特征[17]?;跉W·亨利的創(chuàng)作事實,對其文學的研究不能采用單一的經濟與社會的決定論,且不能局限于文本內部,需要一定程度上綜合內外研究的框架,以一手材料的考證重審作家身份,以微妙的文體關系透析蘊含其間的政治無意識,以自反性的思索不斷推進歐·亨利研究框架的革新,其創(chuàng)作的經典性特征便會愈發(fā)明晰。外國學界對歐·亨利的評價亦反映了文學與文化研究的關系。雖然布魯姆并未過多論及歐·亨利,但是其關于經典的思索值得借鑒。他認為“現(xiàn)今文學教學已經被政治化了……文學研究如今已經被‘文化批評所取代”[18]。學界對歐·亨利的判斷多集中于小說所展現(xiàn)的典型的美國“進步時代”,將之視為經濟和階級研究的材料,反而忽略了對其文學特性的挖掘。對歐·亨利創(chuàng)作和評價的研究并非是要建立獨立的、不受侵犯的“文學自主性”,而是在深入挖掘文本蘊含的基礎上,重新梳理文學與文化研究的框架。
五、結語
歐·亨利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是“中介性”的大眾經典。它是真實的美國寫照,卻能超越時代限制;它以商業(yè)為媒,卻能觸動數億讀者的思想,并構成了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文學體系。正如卡爾維諾所言,經典“在它周圍制造批評話語的塵云,卻也總是把那些微粒抖掉”[3]5。對歐·亨利創(chuàng)作和批評史的研究是永無止境的過程,相信學界能夠在不同維度對其創(chuàng)作進行富有新意和價值的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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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盛豪(1999.4-),男,漢族,山東德州人,南開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