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勤
一
老費正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老費先是遲疑了一會,然后還是摁下了免提:“老費,你明天上午在鴨棚嗎?要是在的話,我就過去,我想去買些鴨子?!薄霸谀?,在呢?!边€沒等老費把事情問個明白,那邊的電話就已經掛了。
這一夜,老費沒有睡好。他覺得這個電話打得有點冒失,打電話的是什么人?是真買還是假買?買多少?明天等他還是不等他?
最近老費一直在為滿塘的鴨子犯愁。按照往年,中秋節(jié)前半個月鴨子就應該全部出欄了,但今年因為疫情原因,外地客戶本來答應上門整收的,現在因為卡口太嚴進不來;有兩家飯店之前聯系要買的,現在也是因為疫情弄得飯店沒辦法營業(yè)。眼下這鴨子不僅出不了欄,而且每天還要繼續(xù)投料,成本在不停地增加。老費為此很煩。
第二天下午,樂業(yè)集團工會的肖干事來向郝總報告:“老費那邊……”“下次不準再叫老費,你應該喊費師傅。”肖干事話才開了個頭就被郝總硬抵了回去。肖干事憋紅了臉,然后放慢速度,甚至是字斟句酌地從頭再來:“我上午去費師傅鴨棚看過了,他說目前鴨子一共有一千兩百多只,如果我們一塘清,全部拉回來發(fā)給職工,我算了一下,每人兩只,估計多不了多少,如果有剩下的,我們可以送給食堂?!?/p>
郝總說:“這樣很好。你直接去辦,但是從頭到尾不準向費師傅提我半個字,你就說是哪家飯店訂的,價格上也不要太計較。”
肖干事弓著腰,口口聲聲說:“明白,明白?!钡侵钡酵顺龊驴傓k公室很久,肖干事都沒弄明白這養(yǎng)鴨的費師傅到底是個什么人,以至于讓郝總對他如此關照?
二
郝總所說的費師傅,其實就是鎮(zhèn)上曾經聲名赫赫的費躍進。
長江大橋通車的第二年,江北的姚灣鎮(zhèn)上就時常能看到南來北往的汽車了,緊接著,政府在這路邊找了塊空地,蓋上五間紅瓦房,又在后面箍起一道圍墻,建成了姚灣車站。費躍進的父親一直是以拉板車謀生,所以在車站成立時,就被吸納為零擔工人,負責把一些汽車上帶來的貨物分發(fā)到附近各地。
費躍進生來瘦弱,他父親沒有讓他去念書,而是把他帶在身邊,困了就趴在驢車上睡一覺,餓了就在馬路邊上買個燒餅或者饅頭充饑。費躍進做不了什么搬運的重活,只能幫他父親看看貨,等等人。
這一晃費躍進就二十出頭了,好歹也該成家了。車站站長看著著急,便出面把鄰居譚篾匠家的大美子介紹給他。大美子性格爽朗,遇人客氣,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但因為太胖,所以好幾位說親的見過之后都沒有了下文,其中有個媒婆看過之后直接告訴男方:“這女的千萬不能要,其他不說,光是那個身段,你家余兩個錢不夠給她買布料做衣服的?!毖劭催@年齡也是老大不小了,反正比小費要大兩三歲。如今遇到這樣的好事,兩家人一合計,他父親用別人托運卸貨后多出來的木板請木匠釘了個箱子,刷上棗紅漆,再放上一些壓箱子的錢,便把兒媳婦娶了。
因為是站長夫妻倆保的媒,所以結婚這天站長很高興,更是沒少喝酒,他趁著酒興告訴吃酒的人們:“我做的媒準沒錯,這小兩口將來做生意算賬沒話說?!?/p>
有人問:“何以見得,你說說看?!?/p>
“這還要我說嘛,你看都能看得出來嘛。他倆一個長得像秤砣,一個長得像秤桿,弄在一起將來錢能少賺嗎?”把桌上吃酒的人逗得笑個不停。
鎮(zhèn)上通了客車,站上賣票的、檢票的、會計,都要添人,小費近水樓臺先得月,自然被安排進來了。但他不會算賬,又不識字。站長說,那你就負責檢票吧。
從南京開過來的客車,是兩節(jié)頭的大通道,中間用油布材料連接的,很長很長。但再好的車子,駛上這狗頭石鋪墊的地面還是踉踉蹌蹌,搖頭擺尾,像舞龍一般。大家都很新鮮,那邊車子還沒停穩(wěn),或者說還沒調頭,車上的旅客也還沒下來,這邊許多人已經哄了上去,順著車身前后擺動,最后常常把車門邊上的泥灰磨得干干凈凈。
小費這會兒沒辦法靠上去開門,就站在雨棚下面兩手一抄,看他們擠來擠去。這些人看看沒趣,等各自站穩(wěn)了,還是十分主動地讓出一條小道來。他把兩只手憑空朝前簸了簸,然后甩了甩空蕩蕩的袖子,這才邁著外八字步像干部一般朝車身踱來。邊走邊斥責他們:“你們不擠啦?擠噻!再擠噻!”只見他把右手伸進褲子口袋,掏出那把像老虎鉗子的鑰匙來,往車門小孔一戳,瞬間一轉,左手拉著把手,猛地向后一拽,“哐當”一聲,門便開了。上面的人如同剛開了閘的洪水,被興奮地推了下來,滿臉的收獲,畢竟他們都是從南京或者縣城回來的。然后,小費便一個箭步跨上汽車踏板,將后背朝門右邊一倚,再把腿往左邊一擋,活像一只伺機而動的螳螂,他沖著人群喊道:“不要擠!不要擠!把票掏出來,憑票上車!憑票上車!”乘客們方才老實下來。他們一邊努力地把臉往小費的面前蹭,似乎在說,看到我了嗎?看到我了嗎?我是誰誰誰。那邊又紛紛把車票越過人頭,伸得八丈遠。此時小費眼睛掃了半圈,接下來先接誰的票,后接誰的票,心里便有了個底。這是很重要的,因為最先上車的,往往是能搶到一號座和二號座的。那個位置可不是一般人能坐到的,那個位置可以在車子開起來的時候清楚地看到路兩邊的風景,可以讓鎮(zhèn)上迎面而來的行人清楚地看到他這回又坐著汽車到南京去了。不要說去南京,周邊許多人這一輩子都沒離開過自己的莊臺。這時從南京下來的駕駛員如果賞光的話,你還可以跟他聊上兩句。當然咯,若是遞上一支“大前門”或者帶過濾嘴的“鳳凰”,那聊的可能性就會更大些,也會更加順暢些。
面子最大的,除了政府的幾位干部,就要數鎮(zhèn)上機電一廠、二廠的那些外勤師傅了,他們可以不用排隊檢票,車子剛停穩(wěn),就直接在車頭把旅行包從副駕駛那半搖的窗戶上伸進去,直接放在座位上。有時候,或許帶著五斤麻油,或者雞蛋、毛蟹什么的,也沒人去制止他們。小費包括車站的站長和這些外勤早已成了朋友。這些外勤也指望能巴結上這個檢票員,認識他確實能討到不少便宜,關系鐵到一定的時候,甚至連票都不用買,不是說誰在乎這兩三毛錢,那是一種待遇,一種別人眼里的身份,一種混事的能耐。在姚灣鎮(zhèn),如果誰能認識食品站賣肉的小兔子,放電影的大駒子和檢票的小費,那在鎮(zhèn)上一定不是一般人。
三
有那么一兩回,鎮(zhèn)上機電一廠的外勤師傅因為廠里太忙走不開,就直接請跟車檢票的小費把成箱的機電開關帶到南京,然后再幫忙轉送到江南化工廠供應科某某人手里。他們除了按規(guī)矩起張貨票外,也不會虧待費躍進。漸漸地,小費和江南化工廠里的這些計劃員就混熟了。有幾次這些廠里的領導要到姚灣來考察,只要和司機提到小費或者遇到小費,就不用買票了,這是他在酒桌上曾拍著胸脯答應過他們的。這年頭,有錢不一定能買到面子,更買不到弟兄們的交情。漸漸地,計劃員有時候需要開關了,就直接發(fā)電報或者打電話給小費,他就避開一廠的外勤,從二廠那邊拿點貨帶給對方。就這樣,小費一邊檢票,一邊做起了機電開關的買賣生意,而且兩不誤。
姚灣,因為地處蘇皖兩省交界,歷史上屬于三不管兩不靠的地方,又是高岡地區(qū),所以號稱全縣的“西伯利亞”,農民年年靠天收,別無選擇。也曾有一兩個敢于冒險的農民做過一些過分的事情,后來作為投機倒把的典型被抓了起來,從此阻嚇了一部分人前進的步伐。
這幾年氣候好些了,鎮(zhèn)上的人從干部到廠長,似乎一夜之間都變得忙碌起來,甚至精明起來。集市上、菜場上,買賣之間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學會了討價還價,賣布的尺短,賣油的秤長,賣家和買家在交替著學壞,許多人的面孔總是在隱藏著什么,眼光里總是閃爍著什么,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所以在這里要想把產品銷出去確實是很難的。
有些工廠嘗試著搞底價銷售,就是廠里給你個產品底價,外勤在外面訂到業(yè)務了,自提貨出門那一天起,銷售科就把產品成本記到了外勤的個人往來上,當成外勤的欠款。但是銷售政策很好,外勤在外面銷售時盡管報價,超出的部分由工廠和外勤四六分。對于這樣的政策,鎮(zhèn)政府多次干預過,有的說這就是投機倒把、損公肥私的翻版,有的說現在已經提倡市場經濟了。爭論最終沒有高下,也就聽之任之了。但是在廠長的眼里這是一種再好不過的手段,沒有任何風險,什么后期維修、送貨、催款,工廠都不用操心,外勤師傅忙得比誰都快,記得比誰都清楚,因為所有的閃失都將由他們個人兜著。
丁零零……
“費師傅,你的電報?!?/p>
小費應聲走出車站的候車室,從郵遞員手上接過電報,打開一看:“28型開關400只,速。”他順勢把電報朝手心狠狠地摜了摜,沖著郵遞員的肩膀狠狠地一拍:“又要貨了,又要貨了,改日請你喝大酒?!笨此埔粡埌驼拼蟮碾妶?,寥寥數字,但立字為證,其嚴肅性絲毫不亞于現在的合同。
這段時間,小費的內心一直在蕩漾,走起路來起伏不定,有時甚至嘗試著用腳尖去走路,或者猛地一腳把跟前的一粒石子踢得老遠,然后低下頭,用腳尖在原地畫個半圓。
他上班沒有辦公室,有空就愛往站長室里鉆,常常給站長添點開水,或者把耳朵上夾著的香煙上繳給站長,他不是想著站長這個位置,也不是巴結站長,而是惦記著站長桌上的這部電話。只要電話鈴一響,不管站長在不在,他總是喜歡迅速拿起話筒:“喂!喂!喂!!”因為他時時刻刻都希望這個電話是從江南化工廠打來的。
四
車子到站已經好久了,這邊卻還沒人上去檢票,上面的人在車廂里喊得嗷嗷的下不來,走道上的人一個緊挨著一個,向門口不停地涌動,有的人也趁機用身子或者手臂有意無意地在女人的身上蹭一把,下面的人就堵在車邊上上不去。
站長喊了兩聲“費躍進”見沒人答應,便咬牙切齒地從辦公桌上放下雙腿,拔起鞋跟,狠狠地一把抓起桌上的車門鑰匙,氣呼呼地向客車走去,一臉的不高興。他知道,小費這會兒不在站長室,那他一定是去了機電二廠,或者是在去二廠的路上。
有一天,站長借著中午酒喝多了,直接對小費說,你如果檢票就老老實實檢票,如果當外勤就去認認真真當外勤,不要既吃粽子又蘸糖。小費像小雞啄米般不停地點著頭。但時間長了,他也在掂量,這么兩邊耗著確實不是個事,也確實做不成個事,在這上班一個月滿打滿算也就三十來塊錢,夠什么?他最近才學到的一句話:“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边@幾天他一直在揣摩,這話是誰創(chuàng)作的,真精辟。自己少年時沒有錢的苦頭吃了不少,所以沒有什么事比賺錢更重要了。
他想辭掉這份工作,正兒八經地做個外勤。他回家把這想法告訴大美子,大美子堅決不同意,說:“現在檢票這個工作來之不易,許多人想這個位子都想不到。再說你要掂量掂量自己,沒讀過書,有許多事情你到時候做不來?!?/p>
小費反駁她:“你不要總說我不識字,我不識字但識事。再說現在到處都鼓勵干部和全民單位的人下海經商,我很想去試試。”
大美子說:“萬一哪天政策又緊起來呢?你要是真想下海,我建議你學學隔壁物資站的大楊,他既不辭職,也不拿工資。我覺得挺好的?!?/p>
“他那叫停薪留職,哪一天想回頭還能回頭,那叫沒出息?!?/p>
為了這件事,夫妻倆對抗了好長時間,但是,上不上班最終的主導權還是在小費身上,大美子是很難真正控制他的。終于在某一天,小費把車門鑰匙交給了站長:“我不打算上班了?!?/p>
五
以往都是簡單地去南京送送貨,沒當個正經事做,所以無所謂,現在真正從車站一個像模像樣的崗位上下來跑業(yè)務了,起初的幾天小費心里總是空空的,因為真正跑業(yè)務并不是每天八小時都有事做,或許十幾天甚至幾個月才有一筆生意,其他的時間就很難打發(fā)。之前不是有人說過嗎,做外勤,跑業(yè)務,那就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
再有,化工廠是國營單位,跟他們打交道,許多事情都很正規(guī),甚至是死板,往往買幾顆螺絲都要簽份合同,還常常需要出字據、打報告,而他又不識字,這怎么得了。
后來他終于想了個辦法,在攤子上刻枚牛角私章扣在褲鼻上,一旦遇到簽合同的事情,他就爽快地說:“都是老交情了,我相信你們,你們弄份合同到時候我看一下吧?!?/p>
對方想想都不是外人,就按供銷文本填一個,弄好了,給他看,他拿到手里上下打量幾遍,照例先把嘴咂一咂,然后看似無奈地說:“用戶至上,按你們說的辦。”
對方說:“那請費師傅簽個字啊?!?/p>
“簽字太麻煩,我這隨身帶的私章,這樣一般人還仿冒不來。”說完,小費解下私章,拔開套子,往嘴上一靠,再哈上一口氣,猛地一戳,然后遞給對方。
對方說:“好,好,這樣更正規(guī),更正規(guī)?!?/p>
費躍進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好,鎮(zhèn)上新辦的機電三廠鄭廠長對其早有耳聞,在聽說他辭職的消息后第一時間登門請他,希望他能把之前在二廠發(fā)的貨轉到三廠去生產。開出的條件是:干副廠長,下個紅頭文件報送到鎮(zhèn)工辦報備。同時允諾他雙方凈利潤三七分,這個分成比例明顯高于二廠,弄得費躍進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說:“大鄭,我干副廠長,只是掛名,只給你跑跑業(yè)務,不參與管理?!编崗S長說:“不但不需要你管廠,廠子也不管你,辦公室門天天給你開著,開水天天給你沖著,你想來就來,行不行?”見費躍進同意后,鄭廠長連忙安排人把他隔壁的一間辦公室騰出來,到文印社請人用有機玻璃專門做了一塊“副廠長室”的牌子。
從此以后,費躍進沒事就拎著個凹腰子茶杯,跨上小輕騎去上班了。所謂上班,也就是跑到各個辦公室和那幫同事們吹吹牛,打打牌,喝喝酒。時間長了,相互也不見外了,還可以談點關于女人的事情。許多同事都很珍惜和他聊天的機會,是的,要是他還在車站上班,你要想和他說上一兩句話那是不可能的。
六
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那些上班的尤其是坐辦公室的,人在廠里,心里卻早惦記著過年的事情了:小孩過年的褂子還沒買,有些年貨還沒辦,拜年走親戚的禮物還沒備齊,等等。所以一有空閑,一個個就偷偷地溜到集市上或者供銷社的大店里,一點一點地籌辦起來。許多外勤也都陸續(xù)回到廠里,銷售科、財務科這幾天較平常熱鬧了不少,進進出出的都是人,個個忙著業(yè)務結算,指望趁著這個時候能多分點錢回家,更希望這個年能過得更加體面一些。有幾個外勤就愛往廠長室跑,磨來磨去,一個目的,就是和鄭廠長倒苦水:某一筆業(yè)務因為出了產品質量問題,打點對方開銷太大,要是按照廠里的規(guī)定,分成之后就分不到錢了,希望鄭廠長能多提兩個點。不要小看這一兩個點,如果遇到十萬以上的合同,這一筆就能多分上千錢。錢這個東西,你不喜歡它,它就不喜歡你,你若喜歡它,它就喜歡你,所以要爭取,要主動,否則錢是不會自己找上門來的。鄭廠長一向寬厚仁慈,看看這人估計明年還有潛力,或者也是好不容易攻下一個客戶單位,就同意多提一點,但都要有所承諾:比如說明年你的銷售額必須翻一番,或者回籠額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等。一個個總是把胸脯拍得跟棺材板一樣咚咚響,“這個沒問題?!薄澳莻€我保證?!痹谶@個節(jié)骨眼上,銷售科、財務科的人也都尤其重要,或許筆頭一歪,就會干出些筆下生花的事情來。所以許多外勤對他們也都十分恭敬,甚至是懼怕。
但對于費廠長來說,就不存在這些問題。早上一上班,財務科戚會計就主動把弄好的結算單送到他辦公室,請他確認,因為她知道,在廠里不能將費廠長視為一名普通的外勤師傅,十個外勤抵不上一個費廠長。更何況她一直是仰著看費廠長的,可以說,只要是乘車去過縣城或者南京的,誰不認識車站的費躍進?誰不想認識車站的費躍進?她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乘車的時候,鎮(zhèn)上一個小伙子想逃票,從對面翻窗進來,正在檢票的費躍進眼疾手快,連跨兩步,上前一腳把小伙子蹬下車窗的場景。沒想到那位一直令人生畏的費躍進竟然成了一墻之隔的同事。
費廠長說,我不看,一共九筆賬,你看對不對。于是就把今年開春以來送到江南化工廠的九筆賬逐一報給戚會計聽:“你把我的賬再對一遍,我不會虧待你的?!?/p>
戚會計心領神會:“好,那我回頭再認真地核對一下?!?/p>
第二天,他來告訴費廠長:“我昨天晚上加班把這些賬都對過了,今年一共銷售六萬三千元?!比缓笥址诺吐曇簦骸坝袃晒P返工維修的費用,我沒記到你賬上,反正錢也不多。除去成本和費用,你一共應得一萬三千三百六十四塊?!?/p>
費廠長靠在椅子上,捧著個凹腰子茶杯,眼珠上下轉了轉,說差不多。然后端正了身子,用食指緊摁在桌面上,兩眼盯著戚會計:“這個錢,你去找大鄭簽個字,回頭,這一萬就打在我賬上;那三千,請你下午到信用社提出來,明天陪我一起去南京,我要給人家送壓歲錢,再不去就沒日子了?!比缓?,又對戚會計招了招手,戚會計往費廠長桌子跟前更近了一步,費廠長近乎靠著她耳朵說:“剩下的三百多全歸你了?!?/p>
戚會計臉一紅,說:“那多不好意思啊,這也太多了,不能要,不能要。”因為她一個月工資也就五六十,這相當于半年的工資了。
費廠長用嘴往東墻噘了噘,意思是不要再說了。
戚會計接著顯得十分為難地說:“去南京恐怕不行,鄭廠長不肯?!?/p>
費廠長說不會的,邊說邊把她拽到隔壁廠長室:“大鄭,明天我叫小戚陪我去趟南京,去送壓歲錢。”
鄭廠長聽說要戚會計陪他去南京,立馬把臉沉了下來:“不行不行,年底戚會計事情太多,走不開。實在要去我可以重新派個人?!鞭D身又問戚會計:“你同意啦?”
戚會計說:“我什么時候同意的?我一切聽領導的。”
費廠長提高了嗓門:“老母豬拱大蒜一頭一頭來,事情多,慢慢做?!辈猿忠獛?,顯然有點客大欺店的樣子。
鄭廠長拗不過他:“那明天晚上必須回來?!比缓笥惨е劳麄z一同離開了廠長室。
七
到江南化工廠送禮是一件極其麻煩的事情,要等到對方都是一人獨處的時候才好開口,還不能被其他人知道,費廠長曉得,這些國營單位的人很難搞,一個不服一個,一個看著一個。所有的打點都要面面俱到,只要有一個處得不到位,馬上就會甩臉色給你看。費廠長的年貨事先都放在化工廠門口的小吃部里了,一共是兩箱特曲,四箱松花蛋,兩捆香腸,分成了十來份。說起來是家鄉(xiāng)一點土特產,其實每個人另外還有個小紅包,只不過紅包有大小,各人不一樣。
這邊禮還沒取完,那邊太陽都快下山了。戚會計不斷地嘆著氣,費廠長說:“急有什么用,我比你還急,這些家伙一個個看起來像正人君子,你來送禮,他還要擺著臭架子,裝模作樣,磨磨嘰嘰,扭扭捏捏?!?/p>
等到年貨取完,回鎮(zhèn)上的最后一班車早已經開走了。費廠長說,就住這吧,我馬上帶你去新街口逛逛。戚會計兩眼愣愣地望著他。是的,只能望著,又能說什么呢?
倒了兩趟公交車,他倆來到新街口百貨商場,費廠長先把她帶到皮鞋柜臺,戚會計似乎看上了一雙高跟皮鞋,棕色的,尖頭子,是正流行的船鞋,但是又嫌后跟太高,試鞋子的時候要不是費廠長上前扶了一把就差點崴了腳,她搖搖頭又還給了營業(yè)員。
營業(yè)員見狀說道:“這種鞋跟高什么啊,最近這款賣得最好,城里姑娘買的最多?!?/p>
戚會計說那是城里姑娘,我們鄉(xiāng)下的哪能穿啊。營業(yè)員眉毛一皺:“你是鄉(xiāng)下的?騙誰啊?!逼輹嬛挥泻吆邇陕?,臉一撇,沒有再搭理她。
正在這會兒,有人擠到柜臺跟前:“那個鵝毛帶滴水的衣服在哪里啊?”
營業(yè)員說:“你說什么啊,我聽不懂?!鳖櫩瓦B說了幾遍,邊說邊比劃,說是別人說的就在這店里有得賣。
營業(yè)員終于弄懂了,回她:“那叫羽絨衫,還鵝毛帶滴水呢。笑話?!甭曇暨€沒落下來,自己先“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然后用尺桿朝左邊指了指。轉過身來對戚會計說:“你也不妨過去看看,現在很流行這種羽絨衫,而且下雪天在外面穿著都不帶沾水的。像你這樣皮膚嫩白嫩白的穿起來肯定不丑?!?/p>
費廠長趁著這會兒,不管戚會計同意不同意,已經跑到收費處把鞋子的錢付了。然后又帶她來到隔壁,看看羽絨衫是什么樣子??戳瞬胖溃献庸饣?,像車間里用的那種塑料布,有鴨蛋青色的,有粉紅色的,顏色有四五種。戚會計有點動心了。其實剛才在試鞋子的時候她就發(fā)現了,身上這件雙排扣的外套走在這個商場里已經很土氣了,和新試的這雙鞋子非常不配。費廠長說:“買件粉紅色的吧,喜慶,正好過年穿?!逼輹嫑]有吱聲。主,給他做了。
出了商場大門的那一刻,費廠長肚子突然咕咕直叫,他火急火燎:“趕快吃飯,趕快吃飯?!彼麄兙徒伊艘患绎埖?,一人要了一聽青島啤酒,上了一碟鹽水鴨,一份海蜇皮,一碗韭菜腰花湯。
戚會計抿了一口啤酒,然后張開嘴,用手在嘴邊扇了扇,邊扇邊說:“難喝死了,酸歪歪的,難怪別人說像馬尿,果真不假?!?/p>
費廠長停下筷子:“啤酒就是這個味,城里人比較愛喝,我們也要學著嘗嘗,學著像個城里人的樣子?!?/p>
戚會計笑笑:“你不要學,學了也不像,荸薺再大還是有土腥味?!?/p>
費廠長一臉無辜,自討沒趣,然后叫來店老板上飯。
店老板上了兩碗,戚會計說:“我不吃,一碗就夠了?!薄安挥猛?,我吃?!逼輹嫼茔等坏赝瑳]想到這么精瘦的一個人,飯量卻這么大。
吃過晚飯,他們在對面的金陵飯店門口轉了轉,看見來來往往的有許多老外,金發(fā)碧眼,常常是一件夾克衫,一只背包,十分洋氣。再看看身邊的這些人,一個個到哪里都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頭上打的摩絲,像是天天都要趕去開會照相似的。仰望大樓,高可接天,戚會計拽了拽費廠長的袖子:“我們走吧,再仰就把脖子仰疼了?!彼麄兌贾?,金陵飯店不是用來住的,是用來看的。
順著中山北路,他們邊走邊看,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館,開了兩個房間。費廠長進了房間不一會兒就把戚會計喊過來,叫她把羽絨衫和皮鞋一起拿過來試試。
其實戚會計也很想試,因為在商場都是分開買的,但這兩樣穿在一起到底是個什么效果呢?
她一手拎著皮鞋盒子,一手拎著羽絨衫,來到隔壁房間,先是倚在門框上不想進來,費廠長上前拉了她一把,這才很不情愿地邁過門檻。
她把羽絨衫和皮鞋穿上之后,費廠長說確實不丑,我看和南京人根本就沒什么區(qū)別,怪不得那個營業(yè)員說你是城里人呢。
戚會計用拳頭搗了他胸口一拳,費廠長不僅沒有讓開,還用右手把她正要縮回去的拳頭緊緊抓住,然后用左手拽了拽衣角:“你看這腰,勒得緊繃繃的,就是不丑?!?/p>
當他們第二天下午回到廠里的時候,戚會計踢踢踏踏的皮鞋聲已經響徹了整個走廊,她也想讓鞋跟盡量不要發(fā)出聲音來,但就是不聽使喚,所以步子聽起來亂七八糟。有兩三個人把頭伸到窗戶外面,更是弄得戚會計兩腮滾燙,她不時地抬起左手,理一理她那并不凌亂的頭發(fā)。
八
春節(jié)后上班的第一天,戚會計來了,穿的還是那件雙排扣,臉一直沉著,誰講話都不睬,即使睬你了,也像是吃了子彈一樣,所以就沒人敢靠近她,不知道她過年這幾天發(fā)生了什么。
憋了一整天,到了快要下班的時候,見一條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戚會計來到隔壁費躍進辦公室,攔住了正要往外走的費躍進:“我要跟你結婚。”
費躍進一聽,雙手往肚子上面一合:“這,這叫什么話?”然后上前把門關了個嚴實,并扭了保險。
“我們倆在南京的事情怎么外面人全知道了?而且說得絲毫不差?!痹瓉泶汗?jié)期間她男朋友不但沒來她家拜年,還托人索要定親的禮錢,把親給退了。她說:“我現在連家都回不去了,臉都丟盡了?!?/p>
隔壁的同事其實早有預判,一句半句地似乎聽到了什么,但又不好摻和,倒是小黑皮不嫌事多,把半邊臉貼在門邊上,從門縫里聽了個大概,回頭給大家說:“這回費廠長上車沒買票。”然后一搖三晃地離開了。
廠里亂得像是一鍋粥,一個個看似上班,卻三個一堆,五個一團,一邊聊一邊緊盯著窗戶外面。戚會計與費廠長在辦公室較勁已經不止一次,而且她總是哭哭啼啼。費廠長最終答應戚會計,給他幾天時間,回去先把婚離了再說。
“你想都不要想!”大美子沒有任何驚訝,更沒有任何猶豫,她一口就把話回絕了。估計這兩天她已經聽到了什么風聲,但她既不問,也不打聽。她知道:男人有錢就學壞,女人學壞就有錢。這幾年,費躍進手頭闊綽了,所以該來的總是要來,只是遲與早的問題。大美子說:“你要那個狐貍精我沒意見,我就當作沒看到,但是你要想離婚,不可能。我天不怪地不怪,要怪就怪我沒長個水蛇腰?!?/p>
費躍進提出可以把家產家電全部給她,另外再給些補償。大美子說:“你的錢我一分也不會要,至于兒子,你也不用操心,不要說現在我有工作,即使沒有工作,我也能拾菜幫子把他養(yǎng)大?!?她隨手拉開抽屜,把兩本結婚證揣在口袋,出去了。
費躍進也知道這婚不是一下子說離就能離的。結婚這么多年,他和大美子之間雖不能說有多恩愛,但日子總還過得去,而且大美子凡事都依著他,兩口子很少有個磕磕碰碰,這會兒陡然說是要離婚,告訴誰都不信。他像丟了魂似的,耷拉著腦袋回到了廠里。
戚會計這幾天因為不敢回家,所以在廠里收拾了間宿舍。這兩人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住到了一起。雖然沒有結婚,但和新婚小夫妻也沒什么區(qū)別。費躍進到哪里,戚會計都黏著他,跟著他。費躍進也不躲閃,畢竟戚會計勝過大美子,至少帶出去不跌份。
九
廠里這兩年效益不錯,但是形象始終上不去,沒有那種大廠的氣派,在鎮(zhèn)上無論是一廠還是二廠,這幾年都建了樓房。對于跑業(yè)務的外勤來說,出門都要帶上一本像模像樣的產品樣本,封面上照例應該有幢幾層的樓房。一旦遞到客戶手上,人家雖然沒來過或者沒聽過,但是一看照片這氣派就知道企業(yè)規(guī)模不小,以至于接下來談事情做生意就會更加踏實一些。
開了春,鄭廠長決定把臨街的平房扒掉,集資建一棟綜合樓,一、二層辦公,三、四層住宿,一旦建成,那將是鎮(zhèn)上最高的建筑。為了減緩廠里的資金壓力,鄭廠長動員職工集資建房,這對職工也確實是個好處,或者說是福利,可以說兩全其美,正式員工只收成本價,八千一套,臨時工外加兩千。費廠長在廠里屬于舉足輕重的人物,凡事都有優(yōu)先權,他最先挑了一套,三樓,三室一廳,最東戶,上首。
經過將近一年的時間,房子交付了,費廠長從縣里請來的裝潢公司專門繪了一套圖紙,忙了兩個多月,終于完工。于是便選擇在古歷六月十六這天“進宅子”。
這天他把廠里的全體員工留下來,在下面食堂辦了五桌酒席。參觀新房成了吃飯前必走的流程。專業(yè)的隊伍做專業(yè)的事情,而且人家縣里的裝潢公司見多識廣,所以房子裝得確實漂亮,中間的客廳很大,上面是彩云玻璃吊頂,玻璃里面暗藏有好幾支電棒,開關一按,嘩嘩的全都亮了起來;墻上也不丑,上半截貼的是發(fā)泡墻紙,下半截是用水曲柳做的墻裙;客廳正中以往掛中堂的地方現在是新裱的迪卡墻畫,既有旭日東升,又有青山綠水,一派生機;順著墻裙是一溜邊的實木家具,老虎腿,看上去十分敦實;地上的醬紅色鏡面磚,近乎照人。西側的衛(wèi)生間里浴缸、馬桶一應俱全,不知道是誰深有感慨地冒了一句:“今后拉屎尿尿都不用出去了?!?/p>
幾位科長圍著裝潢公司的老板,問這問那,無非是想自己家的那套也按照費廠長家的樣子來做,但又不敢開口,遮遮掩掩,最后終于弄明白了,這套房子電器家具不算,單裝潢就花了將近四千塊。其他人聽了都咂舌,一聲不吭,推推搡搡,下了樓梯喝酒去了。
酒桌上有人抱怨,說鄭廠長今天喝得沒到位,鄭廠長再三解釋:“確實是這兩天事情太多,不能喝。剛才已經喝了大半杯了,要不是因為今天費躍進喬遷大喜,我一滴都不喝的?!?/p>
小黑皮說:“鄭廠長啊,今天不僅是費躍進喬遷,應該說是費躍進和戚紅霞小兩口共同喬遷?!?/p>
鄭廠長朝他瞪了一眼:“嗯,就你知道?!?/p>
小日子一直在甜甜蜜蜜地過著。男主外,女主內,費躍進更多的時間是在和江南化工廠的那些計劃員聯系,發(fā)發(fā)貨,送送禮,喝喝酒。戚紅霞在工作不忙的時候順帶把他的這些賬目理得清清楚楚,每次發(fā)貨多少,成本多少,利潤多少,貨怎么送,找?guī)讎嵉能囎觿澦?,這些啰里啰嗦的事情都由她包了,費躍進為此少操了不少心。
十
廠里的年終總結大會,雖然是一年一度,但今年不一樣了,是放在新落成的綜合樓里召開,這是兩場麥子一場打,所以鄭廠長也是精心準備??h里的科局領導、鎮(zhèn)上的領導、客戶代表,能請的都請到了,說白了就是找個理由把大家邀請過來認個門,聚一聚。從大馬路過來,到綜合樓,一路上插滿了彩旗,中間凡是有電話桿、有樹的地方都掛上了紅彤彤的過街條幅,過年的氣氛渲染了半個姚灣鎮(zhèn)。許多走來過去的都要在這里停下腳步,仰起頭多望幾眼。
費躍進因為是銷售冠軍,在這次大會上廠里獎勵了他一輛吉普車。說是獎勵,其實都是費躍進結算分成應該得的錢,鄭廠長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讓大會開得更有檔次,更有亮點。費躍進走上主席臺,從鄭廠長的手里接過了鑰匙模型,然后舉過頭頂,左右連晃了幾下,不知是鑰匙模型做得太大,還是費躍進長得太瘦小,總之,看起來怪怪的,猶如不堪重負的舉重運動員。
大會的最后一項議程,是請出席這次會議的最高領導也就是縣鄉(xiāng)企局局長做重要指示。
局長用手壓了壓話筒:“指示談不上。今天再一次來到姚灣鎮(zhèn),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我此時此刻的心情:變化很大,感觸很多?!?/p>
局長站在全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展大局的高度,對近幾年姚灣鎮(zhèn)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希望機電三廠乃至姚灣鎮(zhèn)的所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要只爭朝夕、大干快上,做到月月有變化,年年有飛躍,力爭成為全縣乃至全省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排頭兵。
確實,這幾年,仿佛是一夜之間,姚灣鎮(zhèn)包括幾個大隊,增加了不少機電廠,還有其他企業(yè),像服裝廠、泡面廠、鞋帽廠等等。辦廠的原因很多,但最關鍵的還是因為改革開放的環(huán)境催生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興起。
在中午的慶功宴上,費躍進喝了不少,但他還是留了一點量。因為之前已經約好了,幾個科室的好弟兄晚上要開著新車到縣城里去兜風,然后到縣城最好的鴻賓酒家好好撮一頓。
十一
中午不醉,晚上加倍。雖然現在一個個都已經酒足飯飽,但有的人還是意猶未盡,提出來請大家去泡澡。這時小黑皮說,那我?guī)銈內€好玩的地方。有人問在哪里?小黑皮說醬菜大廈隔壁。眾人都愣住了,平??h城里也沒少來,但從沒聽說過有醬菜大廈啊。小黑皮堅持說有:“就在大鹽公司對面?!泵闪税胩?,廠辦郝主任終于緩過神來,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聽我說,聽我說,哪里是醬菜大廈,那是醫(yī)藥大廈?!痹瓉硎强h里一位著名書法家把“醫(yī)藥大廈”寫成繁體字,又是行草書,小黑皮哪里能認全,一直以為里面是賣醬菜的,才有了這般誤會。
費躍進迷迷糊糊地把車開到了醫(yī)藥大廈隔壁,下了車,醉醺醺地看到了門頭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不停地閃爍著“日新池”三個大字,十分刺眼。門口隱約站著幾個女孩,看著他們一車人下來,都連忙過去招呼,費躍進因為要熄車燈、鎖車門,最后一個下的車,他又繞著車子轉了一圈,把四個門把手都一一拽了拽,再加上人也長得瘦挑,等他跨入門口時,這一撥人都已經被簇擁著嘻嘻哈哈上樓了。這也不怪女孩們,因為她們都知道,這開車的一般都是司機,但她們卻不知道,今天開車的是個例外,他不是司機,而是個有錢人。費躍進顯然有點不高興,嘴里罵罵咧咧:“這猴急猴急的干什么啊?!彼赖綐巧?,見沒人搭理他,便開始放腔:“這什么鬼地方,烏漆麻黑的,換個地方,換個地方。”一行人這才齊刷刷地轉頭望著費躍進,似乎是把今天的主角給忘了。老板娘是個明白人,今天這最后上樓的應該不是司機,而是今晚買單的主,于是連忙跟近了些,賠著笑臉,特地招來兩個高挑的女孩子,一邊一個攙著他進了包廂。
等到費躍進到家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戚紅霞問他這一夜死哪去了:“我一夜沒睡,擔驚受怕,既怕你喝多了栽到哪里,又怕你吉普車撞到哪里。BP機呼了不回,要了有什么用?”伸手就要奪他腰里的BP機,準備摔了。費躍進說他們哪四個一起去打的牌,不信你現在就問。邊說邊從兜里掏了厚厚的一沓子鈔票扔給她:“這是贏的?!逼菁t霞便沒再吱聲。
近段時間,費躍進三天兩頭朝縣里跑,今天說是請客戶,明天說是請領導,都是大半夜回來。有一天,他也是酒多睡沉了,鼾聲起伏,BP機嘀嘀叫了兩聲,戚紅霞就拿過來看看,發(fā)現上面一連顯示兩條信息:“到家了?”“想你了!”戚紅霞抱起枕頭就往費躍進的頭上摜去:“你起來,你看看。這是誰?”費躍進懵懵懂懂,愣了半天,說,我不認識,誰啊……于是,鍋碗瓢盆,響徹了整棟綜合樓。費躍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衣服穿上,門一帶,走了。
一連幾天,整棟大樓都沒有安寧,各種版本的故事此起彼伏。戚紅霞私底下問了幾個人,大家先是閉口不說,但是終究抵擋不過這會計的職權和威嚴,消息匯總起來,戚會計隱隱約約地知道了一些,反正他在縣里的一個浴室里有個相好的。戚紅霞心里終于明白了:狗永遠改不了吃屎的本質。
痛定思痛,她決定,從今天起,只要在廠里業(yè)務分成的錢,費躍進一分也別想拿到手,錢全部存到廠里的個人賬戶上,費躍進想要錢,可以,她付,要多少給多少,但必須說出名堂再給錢。
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正如火如荼,因為是買賣制,所以在政策上有著很大的誘惑力,鎮(zhèn)上送報紙的、糖酒專賣的、物資站的、食品站的,有不少人都在一邊上班,一邊跑業(yè)務。他們發(fā)動全家把在外地工作的親戚、戰(zhàn)友、同學全列出來,然后請哪位長輩寫封信,有的是請長假,或者三五天的短假,再按照地址摸上門去,看看在那些城市里能不能找到渠道引薦一下需要機電開關的企業(yè)。
整個姚灣鎮(zhèn),廠長、外勤師傅、工人一天天地多了起來,也帶動著小吃部、打字社、刻章的、賣摩托車的、歌舞廳等不少行業(yè)的興起,處處都涌動著一股暖流甚至是躁動,小鎮(zhèn)上差不多天天都有新鮮的事情發(fā)生,不再像往常那樣死氣沉沉。
十二
費躍進正在鄭廠長辦公室里報銷發(fā)票的時候,外面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發(fā)現是大美子進來了。
費躍進一愣:“你來干什么?”
“我不能來?。俊贝竺雷託獯跤醯鼗貞?。
鄭廠長連忙過來招呼:“嫂子進來坐,進來坐。”
大美子說:“我已經不是你嫂子了。”
“怎么可能呢,不管如何,你還是合理合法的嫂子??!”
費躍進站起身來,準備走。
“你去哪里???”
“你管我去哪里啊?!?/p>
“你兒子十歲生日還辦不辦?”
“啊!什么時候???”
“鄭廠長,你看看,你看看,他連自己兒子的生日都不知道了,不知道整天忙什么東西?!?/p>
費躍進摸了摸頭,朝鄭廠長尷尬地笑了笑:“這事我還真忘了。我整天就忙著為三廠跑業(yè)務了?!?/p>
鄭廠長給大美子倒上一杯茶:“兒子過十歲是大事,要好好操辦一下,到時候我們都要去喝酒的?!?/p>
那邊大美子一聲不吭,等他的信,這邊費躍進在考慮著,別人家兒子過十歲都在操辦,我不比別人差,再說這幾年混得還有些樣子呢,也要讓大家看看,尤其是以前一直看不上我們家的那幫人。
“辦,不但要辦,還要大辦,我這個大頭兒子我當事呢?!比缓蟾嬖V大美子:“你說過了我就知道了。你負責辦,老子掏錢?!?/p>
鄭廠長說:“嫂子,你看看,這個表態(tài)還有什么話說?”
大美子從鼻子里“哼哼”了兩聲,便不再說什么,走了。
大美子走后,費躍進和鄭廠長說:“賺錢都是給兒子的,自己能花什么錢?!?/p>
鄭廠長說:“這兩年,你確實是沒怎么問兒子,這也算是一種補償。還有就是我要提醒你哦,嫂子真的不錯,你不要玩得過分哦?!?/p>
第二天,費躍進從戚會計那里取了一千塊錢,又托人從縣里帶了十幾箱上好的白酒,一起交給了大美子,然后撂話給她:“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管啰,到時候我就負責喝大酒。”
十三
費躍進在向戚紅霞取錢的時候,鬧了點別扭?,F在錢一直被戚紅霞管控著,賺一分錢、用一分錢,她都清清楚楚,所以,費躍進即使賺得再多,也沒有一個自由的空間,拌嘴的日子也與日俱增。戚紅霞變得日益慵懶,有事沒事都會和幾個男男女女湊到一起打麻將,基本上隨叫隨到,晚上就由贏家請客一起去大排檔,弄得費躍進幾次回來連飯都吃不上,然后極不情愿地跑到大排檔和這幫人一起混吃混喝,心里很不舒服。
這天,小黑皮來到費廠長辦公室,掩上門,從口袋里悄悄掏出一張紙,是個傳真,他告訴費廠長這是南方一家專門生產電話機的企業(yè),由于忙不過來,現在尋求對外合作,可以先從他們那里領一些電話機配件回來,在姚灣當地安排人員組裝,然后再送過去,貨到了對方驗收合格了就立即付款,包括組裝費用。
費躍進開始半信半疑,其實,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猶豫,鎮(zhèn)上最近有好幾個人都出來單干了,我為什么不能?坐車要車票,當干部要文憑,但國家沒規(guī)定沒讀過書就不給當老板吧。再說,我雖然不識字,但識事啊。尤其是這幾年,這個賬一直被戚紅霞把持著,如果能另起爐灶,至少戚紅霞就沒辦法干預,自己用錢也就要活絡些。
對于眼前的這件事,費躍進十分在乎,認為是一個賺錢的機會,不妨試一試。他連忙囑咐小黑皮,暫時先不要告訴任何人。
他沒有立即表態(tài)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對小黑皮做事不太放心。
下午下班之后,費躍進單獨把郝主任約到了一家小飯店,他想聽聽郝主任的意見。他相信郝主任,人家畢竟是個高中生,還干過民辦教師。自費躍進進廠以來,就一直尊重這種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尊重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大鄭。郝主任在廠里口碑也很好,凡事抹得光堂繞得圓。鄭廠長有一次在職工大會上表揚說,郝主任是三好主任,一是協(xié)調能力好,二是筆頭好,三是酒量好。無論是打報告還是寫總結或者弄個稿子,誰看誰滿意。不管來的什么客戶或者領導,誰來誰滿意。包括費躍進在內,每次需要起草催款函、邀請函什么的,都是請郝主任幫忙;客戶來了,也是請郝主任出面接待,每次都是歡喜而來,滿意而歸。
郝主任聽了事情的原委后,對他說,想發(fā)展、想辦廠肯定是好事。但是,他建議費廠長,鄉(xiāng)企局領導講的那些鼓勵大干快上的話我們只能聽一半留一半,他們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干出來是他們的政績,到時候他們可以天天帶著更大的領導來視察;干癱掉了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他們再去尋找新的亮點?!百M廠長,你不要小瞧機電開關這個產品,如果真正做精做透的話,市場也是很大的,我們暫時沒有必要去從事自己不熟悉的行業(yè)。古人說大智知止小智唯謀,不是沒有道理的啊。”他半開玩笑地對著費廠長說:“我們起名字可以帶個躍進,但做起事來不一定非得躍進??!”
郝主任的話,費躍進并沒有聽進去。這幾年他一直想干件大事,他要證明自己,他雖然沒讀過書,但其他方面并不比別人差。他想當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要先拿一筆錢到對方那買配件,他找到戚紅霞。她說哪有這種好事,死活不答應。幾個回合下來,費躍進認為戚紅霞不答應或許也不是一件壞事,這樣將來等他賺到了她就無權再干涉了。
時隔兩天,費躍進告訴小黑皮:“錢我想辦法,你負責物色幾個人準備干起來?!毙『谄ふf地點就放在他老家,那里緊挨著水庫,偏僻一些,沒人知道。個把禮拜的時間,錢湊齊了。費躍進找到大鄭,說是外面有個客戶,要簽筆大合同,小黑皮酒量大,請他一起去撐撐場子。鄭廠長欣然同意了。他倆就帶著五千多塊錢現金來到南方,這不僅僅是去提配件回來安裝,更重要的還要考察對方的真假。
十四
他們下了火車,在廣場上見了面,對方的領導大腹便便,西裝革履,戴副金絲邊眼鏡,很有派頭,握手之后,從西服內口袋里掏出一個金屬夾子,從里面掏出兩張紙條,有撲克牌那么大,然后彎下身子,恭恭敬敬先遞給小黑皮:“這是我的名片,請多賜教。”小黑皮愣了一下,知道對方誤會了,連忙用手一揚:“吳總好,這是我們費廠長?!眳强傔@時候又把名片遞給費廠長。然后他們一起被一輛豪華的紅色小轎車接上,徑直往公司開去。
見來的是一輛高級轎車,公司的門衛(wèi)自然不敢怠慢,更不敢盤問,就直接把大門推開讓他們進來了。一行人在車間迅速轉了一圈,車間里職工一個緊挨著一個面對面坐著,面前的一個類似于糧站翻糧的履帶在他們的面前不停地滾動,職工一刻不停,忙忙碌碌,干起事來速度飛快。
吳總指指畫畫,邊指邊說:“我們這邊電話機訂單不斷,產銷兩旺?!彼S手從周轉箱里拿出一個成品遞到費廠長面前,他邊介紹邊擺弄,然后放下成品:“車間很忙,我們就不影響他們工作了?!?/p>
出了車間,站在公司的停車場上,吳總用手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大樓:“我辦公室就在這上面,今天市里領導在這召開現場會,我也是抽空接待你們,這會兒就不到辦公室坐了?,F在我們直接到賓館,房間已經給你們安排好了?!?/p>
費廠長被眼前的陣勢嚇住了,他對小黑皮說:“你看看,我們那叫什么企業(yè),人家這里才是真正的工廠,而且是現代化的。”
小黑皮點了點頭,十分認同。
一車人全部來到賓館,把他倆安頓好,吳總說:“我們南方人的辦事效率可能不同于你們那邊,你們恐怕有點不適應,有不到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在賓館,早先等候在那里的技術員拿起桌上的樣品,給他們認真地做了組裝示范。吳總告訴他們:“我們只要收到你們的配件材料費,明天就安排發(fā)貨,你們可以派人跟車,直接讓司機把貨送到你們當地?!辟M躍進和小黑皮四目相對,算是一種默認。
眼前的電話機據說是脈沖式的,已經遠遠高于姚灣鎮(zhèn)上還在使用的那些搖把子的電話了。
對于這樣頗具技術含量的電子產品,費躍進還是有點不放心,又連問了兩次小黑皮:“這個回去你能組裝起來嗎?”
小黑皮說:“這里有圖紙,就按照上面來。萬一不行,我把街上修收音機的老陳請來指導一下,給他兩個錢?!?/p>
費躍進豎起大拇指,朝他笑了笑,他覺得小黑皮就是腦子好用。
既然是跟車發(fā)貨,而且貨一直運到姚灣當地,這個環(huán)節(jié)顯然是沒有任何問題的。而且我出錢,他出貨,不存在誰騙誰。于是,費躍進就把錢點給了對方。
第二天,小黑皮押車回家,一路顛簸,直接把配件卸到了他所在大隊閑置的房子里,又稍稍清理了一陣,安排了幾個親戚,打開圖紙,自己手把手地向他們做了示范,并開始了組裝。
就這樣一批壓著一批,連續(xù)發(fā)了三批貨,對方每次都能在收到貨的第一時間把整機和組裝加工費一次性匯過來,一分不少。
這么多天以來,費躍進盡量克制住自己內心的歡喜,他幾次和小黑皮商議,他覺得這個生產模式真是挺好的,就是兩頭在外,供不愁,銷不愁,只要把生產和質量抓好就行了。他決定這次湊齊一萬塊匯過去,爭取讓對方多發(fā)些配件,這邊再多組織幾個親戚朋友過來裝配,他想把這個事情做大。他從內心里感激小黑皮提供的這個很有價值的信息?,F在不是都流行這么一句話嗎:信息就是金錢,信息就是財富。果真不假。
十五
正如此這般設想,規(guī)劃著屬于他們倆發(fā)展藍圖的時候,小黑皮又送來一張傳真,是個公函:目前申請組裝的廠家很多,而且裝配的手法參差不齊,有的廠質量不過關,影響了我們公司的聲譽。公司決定加強管理,淘汰一批組裝點,最終選擇不超過三家單位來長期合作并建立分廠。從前期驗收的情況看,姚灣這里的組裝質量不錯,決定作為一家候選。
費躍進聽了小黑皮的一番敘述后十分認可,他和小黑皮說,我們一定要爭取把這個分廠的名額拿下來,到時候我們就大張旗鼓地搞個掛牌儀式。小黑皮接著又說,傳真上提出一個條件:為了建立長期穩(wěn)定的合作關系,對方要求每家先打22萬保證金,然后一次性提配件20萬,留2萬做合作保證金。
費躍進直勾勾地望著小黑皮,面露難色:“我哪有這么多錢啊?!?/p>
事情就此擱了下來。
現在費躍進動一分錢都要經過戚紅霞同意,最終還要鄭廠長簽字。他找戚紅霞要錢,戚會計堅決不給,說那幫人一定是個騙子。費躍進不能反駁她,這段時間他和小黑皮賺到的幾筆錢,他是堅決不能告訴她的。
這把費躍進難死了。
兩三天過后,小黑皮說吳總手下的人打電話問資金準備得怎么樣了,不行就答應別人了。
面對這么好的商機,費躍進急得直轉,和戚紅霞吵了起來,要她把屬于他的錢還給他,他自己保管,并奚落她婦人之見,辦不成大事等等。戚紅霞說沒問題,但錢在廠里的賬上,明天先找鄭廠長簽字再拿。費躍進說那你千萬不能告訴他說我去組裝電話機。戚會計說那有什么不能說的?費躍進沒轍,就告訴她:“你先別急。”然后又補了一句:“算了,算了,我自己想辦法?!?/p>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費躍進五心煩躁。在快要下班的時候,門衛(wèi)送上來一封掛號信,費躍進拆開一看,是南京寄過來的一張承兌匯票,16萬多。他知道,這是上個月江南化工廠答應付的貨款。
這一夜,費躍進翻來覆去沒有睡好。第二天一上班,他把小黑皮喊到辦公室,告訴他,這里正好有張承兌匯票,不行就先拿它救急,不夠的再向朋友借。小黑皮說,這不行,這個要查起來算是挪用,是犯法的。費躍進說沒事,實際上就是臨時墊十幾天,等我們收到貨組裝好了再發(fā)過去,對方不就很快付款了嗎,那時候我們再還給廠里也不遲,這事沒人知道。小黑皮便和對方通上電話,好話說盡,總結起來一句話,就是請求對方先占個名額,答應這幾天就去簽合作協(xié)議。吳總一開始不同意,說尋求合作的單位很多,只能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往后排,否則就是不講誠信。最后說看在和費廠長這幾次合作愉快的基礎上,勉強同意了。
這邊除了承兌匯票,費躍進又從別的地方借了一些,湊齊了22萬元,兩人又用同樣的理由向鄭廠長請了假往南方去了。
剛到縣車站,費躍進身上的大哥大響了,是鄭廠長打來的,費躍進問他什么事,鄭廠長說,前幾天采購的一批零部件昨天檢驗全部不合格,生產上不能用,現在全在停工待料,叫小黑皮趕快回來處理。費躍進說叫別人處理不行嗎?鄭廠長說,其他人沒用,這是小黑皮經辦的,只有他能和對方溝通好。費躍進只有硬著頭皮讓小黑皮回去,然后獨自一人往南方去了。
再次見面的地點還是在火車站的廣場上,這回雙方儼然都成了多日不見、相互信任的老友。費躍進見接送的轎車以及駕駛員都和上次不一樣了,就問吳總,吳總說,那輛紅色轎車這兩天在接送一位港商,所以就換了一輛。
來到賓館,對方收到承兌匯票和現金后,費躍進叫對方打個收條,然后拿在手上認真地看了看,便放進了公文包的一個夾層里。常話說強盜都是逼出來的。這幾年,費躍進也不容易,最起碼他學會了打條子,讀條子。他曾經掰著手指講給同事聽,他說他已經學會了寫24個字:今、收、借、到、萬千百十元角分,還有大寫的壹到拾,包括自己的名字費躍進。
吳總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你們放心,我們兩天內組織發(fā)送配件,可能要發(fā)四車,你們也沒辦法在這一車一車地等著押車了,如果要等也可以,就住在這里。費躍進想這時候再說些較勁的話,就顯得生分了。再說,一共四車,你說你押哪一車?
十六
為了應對這次大規(guī)模的生產,費躍進找到鎮(zhèn)上的供銷社,把過去賣農藥的倉庫租了下來。簡單修整了一遍,又添置了一些工作臺,通上了電,還有一些螺絲刀等裝配工具,一應俱全。他天天握著他的大哥大,一刻也不離手。他不停地打電話給對方,對方一會兒說已經發(fā)貨了,一會兒說已經在路上了,一會兒說估計快到了。
四天,五天,直到一個星期都沒有接到貨車,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費躍進不放心,就拿起大哥大想再一次催催對方,但打過去沒人接,半天時間里,費躍進又連續(xù)打了三四次,還是沒人接,他甚至認為可能是因為他的大哥大出了故障或者是沒有信號。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和小黑皮商量后,他獨自連夜開車到南京,然后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車。
到了廠門口,他說要找吳總,保安說沒有這個人,他說怎么可能,上次我來參觀他還在廠里接待過我。保安對了半天沒對上,沒辦法,說,那你到他辦公室去找他,費躍進說他辦公室在哪一層?保安說,我哪知道,他都帶你參觀過,你難道不知道他辦公室在哪一層?費躍進這時明顯地感覺到一滴滴的汗珠在從頭發(fā)根里往外冒。是的,當時就在車間急匆匆地轉了一圈,連吳總的辦公室都沒去,茶也沒喝上一口,然后就直接去賓館了。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到樓上一連跑了幾層都沒有找到這位所謂的吳總,問這問那,大家給他問煩了,最后有領導出來責令保安把他攆出去。保安知人難處,叫他不要蹲在這里,有事去找公安局。他按保安所指的方向找到了公安局,民警說,這幾天已經連續(xù)接到幾起相同的報案了,正在追討,然后讓他做完筆錄回去等通知。
費躍進回來了。
他住在縣里,找了一位公安局的朋友商量對策。這時候,戚紅霞也已經覺察到了什么,她和郝主任一起趕到縣里,問出個眉目。郝主任埋怨費躍進:“你不聽我話啊,用古人的話說,這就是不放手,不知止啊?!笔虑楹芸靷鞯搅肃崗S長那里,鄭廠長之前已經有了預感。因為這一段時間,費躍進很少到廠里來,估計有什么事在瞞著他,但沒想到事情來得這么快,更沒想到他是動用了廠里的承兌匯票。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便來到鎮(zhèn)政府,向鎮(zhèn)上的主要領導做了匯報,幾位鎮(zhèn)干部碰頭之后統(tǒng)一意見:這是一起重大經濟詐騙、貪污挪用案件,他們一邊向縣鄉(xiāng)企局匯報,一邊到縣公安局報案。
戚紅霞是第一個知道費躍進被抓的,最近一段時間,她常常被費躍進弄得頭疼,但不管如何,她還是央求鄭廠長把他放了:“是不是錢還了就可以放人?我算過了,他結過賬存在廠里的有五萬,還有沒結賬的將近六萬,是不是先還一部分,剩余的等他出來讓他自己想辦法?!?/p>
鄭廠長說:“我對費躍進也不薄啊,但他還是這山望得那山高。字不識幾個,想法倒是一大堆。他是永遠不知足,更不曉得知止,真是欲壑難填啊。這回我也不著急,讓他在里面好好蹲蹲,好好想想。我不怕他不還錢。錢不夠,這廠里的房子還有車子全部充公。”
戚紅霞走后,鄭廠長把郝主任和銷售科科長叫過來,安排下一步對策。郝主任見鄭廠長臉色鐵青,就說:“鄭廠長,古人說‘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今時無古賢。事情既然已經發(fā)生了,就不要著急,把事情想周全一點最好。”鄭廠長說:“其他事情先放一放,你先擬幾張公函,然后你們倆把函帶著,去化工廠還有其他幾個單位跑一遍,告訴他們自即日起,由費躍進經辦的所有業(yè)務一律歸本廠所有,接下來的業(yè)務全權由銷售科負責對接落實,費躍進再無權代表企業(yè)與對方發(fā)生任何業(yè)務關系。還有,所有的應收款一律匯到我們三廠賬戶,任何人不得私自拿現金和承兌匯票?!?/p>
這一過,就是三個星期,費躍進通過律師帶話出來,讓戚紅霞把存折上的錢統(tǒng)統(tǒng)交公,另外把今年已經回籠的賬再結一結,其他的等他出去籌,同時也讓她帶個信給鄭廠長,保證年底前全部湊齊,請鄭廠長找找關系,把他先放出來再說。
費躍進走出看守所后,立馬在附近電話亭打了個電話給南京,因為他怕這段時間化工廠有什么業(yè)務和他聯系不上而著急。當他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對方告訴他,廠里已經安排其他人來對接了。費躍進的腦子猶如過山車一樣,猛地一震。他辛勤多年一手培育的大客戶就這樣瞬間丟失了。他迫不及待地趕到廠里,指著鄭廠長說他太不仁義。鄭廠長聽他口無遮攔,一聲不吭,過了很久,鄭廠長站起來:“你不說了?該我說了?!彼テ馃熁腋淄郎弦慌模骸拔乙遣蝗柿x,就不可能找到鄉(xiāng)企局局長把你保出來?!?/p>
戚紅霞已經搬出了他們的新房,住到了老家。存折上的錢也已經全部充公,除了他自己名下的那張工資存折。而費躍進這時候再住到這個集資房里,顯然也不適合了。
等到費躍進找她的時候,她說:“我們都分開一段時間吧,各自好好想想?!?/p>
費躍進說:“這怎么能行?”
戚紅霞說:“怎么不行?我們倆本身就沒有任何關系,也沒辦什么手續(xù),我就像一個沒有買票的乘客,上了你這輛車。現在我下車,還不行嗎?”
費躍進覺得這段時間很窩囊。精心裝潢的房子看似是自己的,此刻與自己半毛錢關系都沒有;戚會計是自己真心喜歡的人,此刻與自己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三廠是自己樂意投靠的,此刻與自己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他想起了之前在歌廳里經常唱的那首歌——《一無所有》,他不敢唱,一唱就要淌眼淚。
姚灣他蹲不住,他要去南方,他要去公安局打聽案件的進展。但是答案始終只有一個,就是回家等消息。
費躍進覺得唯一的抓手就是那個曾經參觀過的工廠,他認為這個姓吳的騙子肯定和這里的某些人有著特定的關系。他就一直賴在這里不走,希望能有個什么發(fā)現。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個晚上了,公司的人都陸續(xù)下班了,費躍進孤身一人,拎著小包向旅館走去。剛出公司大門不一會兒,冷不丁從后面飛來一輛摩托車猛地把他撞倒在地。
十七
當費躍進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病床上了,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護士告訴他是路邊清潔工把他送過來的,他問護士:“我的大哥大呢?”護士說沒有見過。費躍進請護士打電話到三廠給戚紅霞,戚紅霞說:“對不起,我不是他老婆,你們最好找他老婆?!弊o士轉過來告訴他時,只見他眉頭緊鎖,沒再吭聲。到了傍晚,他忍不住又叫來護士,請她把電話打到姚灣車站。
當站長把費躍進被撞的消息轉告給大美子時,大美子兩只腳在地上直跺,連罵了幾句:“活該!”然后對著站長說:“你看他人長得精瘦啊,心大著呢。什么事都想做,什么錢都想賺,就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p>
大美子迅速解下系在身上的圍裙,安頓好兒子,然后叫來她的弟弟,又在車站邊上攔了一輛路過的長途貨車,一起連夜向南方奔去。
十八
肖干事拿著一張發(fā)票來找郝總:“這是上次在費師傅那邊買鴨子的費用,一共是一千二百三十只,總共六萬九千元。”
郝總接過發(fā)票,一邊簽字一邊說:“這事你幫我記著,你有時間可以多往費師傅那邊跑跑看看,如果他家有什么困難,你可以關心關心他。今后再遇到他像今年這樣鴨子賣不掉的情況,你可以直接全部收過來發(fā)給職工,不用向我匯報。你們這些孩子不知道,以費師傅為代表的這一代人,雖然他們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想當年他們對姚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貢獻是很大的??梢哉f如果沒有當年的那代人,就沒有我們今天的樂業(yè)集團,更沒有今天姚灣的發(fā)展?!?/p>
郝總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囑咐肖干事:“還是那句話,不準和費師傅提我半個字。如果他要是問什么,你就說你是代表哪家飯店訂的?!?/p>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