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劉曉寧
劉曉寧(武漢大學博士):孫老師好!很高興您能接受我的訪談,十多年來您一直強調(diào)高考作文命題要增加智性含量,要從抒情走向理性,為什么這么堅持?
孫紹振:我最強調(diào)的是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問題,這兩點在青少年時期非常重要??傮w來說,我強調(diào)議論文寫作,目標是幫助高中生建立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把世界看成矛盾對立的統(tǒng)一和轉(zhuǎn)化,宇宙、社會、人的觀念都是對立的統(tǒng)一,在一定條件下轉(zhuǎn)化。世界和人類,思想和現(xiàn)實,就是在內(nèi)在矛盾的轉(zhuǎn)化中發(fā)展的。對任何一個概念,都要找到其對立面,對矛盾進行具體分析,這是馬克思主義活的靈魂。方法論尤其重要,我們的傳統(tǒng)議論文教學,先有論點再舉例子,以論點為綱是最可怕的,會讓學生對流行共識性的、權(quán)威性的觀點無條件盲從,一輩子沒思想。
劉曉寧:這就是您提出“議論文的教學需要重新啟蒙”的原因?
孫紹振:議論文教學的最高目標不完全在作文,而是在做人,要讓學生形成自己的思考能力。我們現(xiàn)在的教育特別強調(diào)創(chuàng)新,強調(diào)獨立思想,可在教議論文寫作時,是先有論點,再舉與論點相符的例子,那不就壞了嗎?先有論點就是先入為主,先有了框框,但是論點對不對,其實是需要分析的。要有思想,關(guān)鍵在于能舉反例。自然科學理論中,有一個著名的命題,那就是一切天鵝都是白色的。中國人看到的天鵝是白色的,外國人看到的是白色的,古人看到的是白色的,今人看到的是白色的,能不能證明一切天鵝是白色的呢?不能。只要有一個人看到一只天鵝是黑色的,一切天鵝都是白的這個命題就被推翻了。相反,并不是一切天鵝都是白的肯定是正確的。所以要形成自己獨立的觀念,就要注意尋找黑天鵝。這是形象的說法。理論化的說法,就是對白天鵝和黑天鵝的矛盾進行分析。
比如說,“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似乎是公認的真理,其實是片面的,因為還有一種共識,叫“三個和尚沒水吃”;“出污泥而不染”,也不全面,另外一面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批判性思維并不是要推翻一切觀念,而是具體分析對立和矛盾,有了白天鵝以后,尋找“黑天鵝”,對現(xiàn)成的觀念提高警惕、進行檢驗,對其不足的部分加以揚棄,對其可行的部分加以發(fā)展、補充。如果一味根據(jù)論點去找跟論點一致的材料,就是羅素所說的“自我蒙蔽”。我強調(diào)論點要經(jīng)過反思,材料要全面,正面反面的都要有,要進行具體分析。
劉曉寧:抒情性題目的問題在哪里?
孫紹振:抒情從思想性質(zhì)來說,就是與理性思維相對立的,人是理性的動物,又是情感的動物,二者統(tǒng)一起來才是全面的人。從理性思維的全面性來看,抒情在邏輯上是片面的、極端化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是故鄉(xiāng)明,確實很美,但是不全面。把抒情當成一切,對學生的智慧發(fā)展不利。
2008年汶川地震,四川高考作文出個題叫《堅強》,媒體上說考生寫得熱淚盈眶,我提出了批評,救災是嚴密的科學,意志堅強是其次的。2012年的全國卷,說孩子幫媽媽挑擔,挑不動,媽媽讓孩子把外衣和鞋脫了,孩子一下就覺得擔子輕了。媽媽說脫掉了衣服和鞋,就是甩掉了多余的顧慮。這就是抒情性的邏輯,從理性來說,是膚淺、片面的。從挑不動到挑得動,從失敗到成功的轉(zhuǎn)化條件是很多的,不能說只要丟掉顧慮,集中注意力就可以了。
什么是自由?自由是對必然性的認識,對客觀規(guī)律的駕馭,怎么能把純粹感性的力量當作救災、當作成敗轉(zhuǎn)化的唯一條件?前些年的命題思想在這方面不是很自覺,基本上是感性的,特別強調(diào)要貼近學生的生活經(jīng)驗,稍微有一點議論,就有人反對。2003年全國卷出了個題目“智子疑鄰”,武漢有個中學特級老師馬上說脫離學生實際。如果高中生對“智子疑鄰”這樣的寓言都沒有分析批判能力、具體分析能力,還能叫高中生嗎?高中階段需要初步建立自己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我們的命題要迫使他們做分析性、批判性思考。進入大學之后,考核他們的最高準則就是有沒有創(chuàng)新能力、思維能力,有沒有自己的觀點和獨創(chuàng)性。近幾年我感到很欣慰,高考作文命題在向理性靠攏。
劉曉寧:有研究者認為,應該讓擅長寫抒情類、記敘類文章的考生也有所選擇,這樣才公平。
孫紹振:任何一個問題都要具體分析,都要將感性上升為理性。就是寫抒情散文,內(nèi)部也有一條線索,或者叫文脈,感情也要一貫到底,在起伏轉(zhuǎn)折的過程中,不斷豐富,不斷深化。朱自清的《背影》為什么能成為經(jīng)典?起初父親很愛他,但是他不買賬;后來被父親感動,流下了眼淚,但是又不想讓父親知道;回想起父親來,又流下了眼淚。這就符合正反合,有一條完整的線索。
更加重要的是,記敘文、抒情文和議論文在高考命題中不存在爭論,世界各國都要求考生寫議論文,美國、德國、法國、新加坡都不能寫記敘、抒情類文章。西方的百科全書中沒有“散文”(prose)這個文體,只有隨筆(essay),是一種分析、思索、解釋、評論性質(zhì)的,具有一定文學性的作品,是智性的。我們的寫作傳統(tǒng),從孔夫子、孟夫子、老子、墨子、荀子一直到唐宋八大家,也大都是智性的,寫抒情山水田園散文的較少,主要是明清小品,“公安三袁”,到竟陵派就沒落了。
劉曉寧:可不可以說,您的高考作文命題思想,萬變不離其宗的是要培養(yǎng)青少年的批判性思維能力?
孫紹振:批判性思維是一種通俗的說法,從美國人那里搬來的,更科學的說法應該是辯證思維。我的目標是幫助青少年確立一個非常堅定的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確立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方法論。有了這個能力,人才有自己的靈魂。我曾參加過2011年版《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最終的審查工作,我只提出一條,為什么不把“分析”寫進去?有專家說寫進去之后又拿掉了,擔心強調(diào)分析會將文章肢解得支離破碎,他是把分析理解成了分段。我就講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活的靈魂……最終經(jīng)過討論把“分析”加了進去,任何觀念,都要在這一堅定世界觀、方法論的管轄之下。我們現(xiàn)在常常講傳統(tǒng)教育與現(xiàn)代的關(guān)系,如何把傳統(tǒng)資源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人的心理,這就需要用現(xiàn)代的觀念去分析,既要批判又要繼承,包括孔夫子,他的一些思想是不切實際的,我們要用現(xiàn)代觀念去重新解釋與豐富。如果我們沒有自己的頭腦,就只能讓別人蒙蔽。
(摘自《孫紹振論高考語文與作文之道(增訂版)》,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