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遇春
驀然回首,21世紀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似乎又到了范式轉型的時候。是繼續(xù)堅守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化”研究范式,還是選擇重建中國當代文學的“文學性”研究范式,這在近年來已經(jīng)成了一個困擾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方向性難題。毋庸諱言,近來學界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特別是“史料化”趨勢產(chǎn)生了越來越多的質(zhì)疑之聲,指責“歷史化”(“史料化”)導致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日漸喪失了與時代和現(xiàn)實的對話能力、日漸失去了文學研究的“文學性”本位,此類聲音在各種學術場合可謂不絕于耳。與此同時,大家開始無比懷念曾經(jīng)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蔚然成風的“文學性”本位研究范式,認為只有找回失去的“文學性”才能拯救當前日益枯燥的“歷史化”,讓文學研究再次回到文學自身中來。然而,“文學性”這次還能拯救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于既有的學術泥淖之中嗎?
當前重建“文學性”研究范式的提出,無疑與21世紀以來中國當代文學“歷史化”研究范式的盛行有關。所以如何重建中國當代文學的“文學性”研究范式,一個重要前提就是客觀公正地估價“歷史化”研究范式的歷史合法性及其學術流弊。回眸20世紀末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界,有兩部中國當代文學史著作引發(fā)了爭議性反響:一部是洪子誠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一部是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都在學界激發(fā)的重大反響,至今余音不絕。如果說陳著是秉承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性”研究范式的產(chǎn)物,重在對中國當代作家作品的“文學性”重讀與再評價,展示了“文學性”研究范式在中國當代文學史書寫中的個性化魅力;那么,洪著則在很大程度上開創(chuàng)了21世紀20多年來不斷發(fā)展壯大的“歷史化”研究范式,旨在回到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現(xiàn)場,尤其是回到1950—1970年代文學的歷史現(xiàn)場,通過外部文學環(huán)境和文學制度所構筑的文學場域來探尋或解析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時期中國文學的權力話語形態(tài)與意識形態(tài)實踐。在這個意義上,客觀冷靜得如同學術外科醫(yī)生的洪子誠,在他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書寫中以韋勒克所謂的“外部研究”手術刀,將中國當代文學“前30年”的歷史構型與話語形態(tài)解剖得可謂“體無完膚”。
在洪子誠的“歷史化”研究范式的引導下,21世紀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進一步由重返“十七年”和“1950—1970年代”延伸到重返“1980年代”,最近又順延到重返“1990年代”,由此全面擴張當代文學的“歷史化”研究版圖。其中,程光煒主編的“八十年代研究叢書”尤其引人注目。所謂對歷史的“重返”,其本質(zhì)在于對歷史的重寫與重構。無論是洪子誠所說的“放回”歷史情境,還是程光煒等人倡導的“重返”歷史現(xiàn)場,其意都在于從原始的社會歷史文獻中挖掘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學史真相,即歷史的關聯(lián)性與復雜性。在這個意義上,“重返八十年代文學”的意義就在于通過“歷史化”研究范式重寫或重構“八十年代文學史”,以此拆解長期以來形成的從“文學性”研究范式對“八十年代文學”所作的歷史敘述與“純文學”譜系建構。這就鮮明地體現(xiàn)出了21世紀以來日漸成形的當代文學“歷史化”研究范式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所盛行的“文學性”研究范式之間的學術路徑分野。
總體來看,21世紀以來中國當代文學“歷史化”研究主要在三種路徑上取得了顯著成就。第一種是“知識社會學”或“知識考古學”路徑,主要探究中國當代文學在特定歷史時期所形成的文學話語形態(tài)與背后的知識范型和文化語境之間的復雜關系。這種研究路徑直接受到德國思想家曼海姆和法國思想家??碌膯l(fā),兩位西方思想家的學術著作在21世紀以來的中國學界持續(xù)發(fā)揮著重要影響。第二種是“文學社會學”和文學傳播接受路徑,主要探討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的生產(chǎn)(作家職業(yè)、生存)、傳播(出版、發(fā)行、流通)、消費(閱讀、接受)之間的關系。由法國埃斯卡爾皮的《文學社會學》和匈牙利豪澤爾的《藝術社會學》到德國堯斯、瑙曼的接受美學,以及馬克思主義的藝術生產(chǎn)理論、布爾迪厄的藝術場域理論,這些西方理論的引入和融合,有力推進了中國當代文學“歷史化”研究范式的深化。第三種“歷史化”研究路徑是直接借用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學方法,尤其是編年史、年譜學、版本學的方法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集中體現(xiàn)了當代文學研究的“史料學”轉向。民間所謂“新乾嘉學派”在當代文學研究界的悄然出現(xiàn),大抵就與中國傳統(tǒng)史學方法的回歸有關。
必須看到,21世紀以來中國當代文學“歷史化”研究范式之所以異軍突起,甚至成為一時顯學,這是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史發(fā)展的必然要求。長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缺乏學科獨立性,當代文學學科常常不是以文學史的分支學科而存在,而是以文學批評的具體實踐為世人所矚目。從世紀之交開始,學界開始大力重建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品格,不斷將“五十至七十年代文學”“八十年代文學”,甚至“九十年代文學”納入“歷史化”軌道,其意在于不斷指認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已經(jīng)具備了成熟的歷史學科屬性。這種重建學科獨立性的訴求,當然應該維護,但問題是也不能忽視當代文學學科內(nèi)部的質(zhì)疑聲音,即隨著當代文學研究的越來越“歷史化”,甚至是越來越走進“史料化”的故紙堆,作為具體的文學批評實踐的當代文學研究屬性日趨萎靡,以至于越來越得不到學術界的重視。也就是說,當作為文學史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不斷擴張和揄揚之際,作為文學批評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卻在悄然失落。
當代文學“歷史化”研究導致的“不及物”問題,不僅僅指研究者普遍脫離或疏離當下中國的文學現(xiàn)場,而且直接指向研究者普遍沉迷于韋勒克所批評的“外部研究”而忽視了文學的“內(nèi)部研究”,逐漸拋棄了曾經(jīng)在1980年代中后期以來建構的以“文學性”為中心的文本細讀傳統(tǒng)。正是在這種學術趨勢下,《收獲》《小說評論》《當代文壇》等文學期刊近來紛紛倡導重建中國當代文學的“文學性”研究范式問題?;赝?980年代的中國文學研究界,文藝學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的“文學性”話語體系革新無疑在整個中文學界舉足輕重,堪稱中國文學新時期學術話語體系改革的前沿陣地。其實這場文學研究話語體系革新運動的發(fā)軔與兩本學術舶來品有關:一本是美國學者韋勒克、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一本是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著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
如果說韋勒克《文學理論》是中國改革開放新時期“文學性”研究范式建立的理論淵藪,那么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就成了新時期中國文學批評家將這種“文學性”研究范式進行具體操練的實踐模型。與韋勒克在“二戰(zhàn)”時期從歐洲流亡至美國并在“新批評”影響下撰寫《文學理論》相似,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是在“二戰(zhàn)”后接受美國“新批評”影響而開始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寫作。這就決定了他們共同的學術立場,即試圖以歐美形式主義批評范式對抗傳統(tǒng)的社會歷史批評范式,尤其是政治化的馬克思主義批評范式。對于中國標舉“文學性”的批評家而言,韋勒克《文學理論》是理論緣起,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實踐雛形,二者在批評范式發(fā)生學意義上不可或缺。倘若從文學批評實踐角度而言,夏志清史著之典范性更為突顯。眾所周知,夏志清小說史中對中國現(xiàn)代左翼作家作品多有負面評價,這與長期以來中國內(nèi)地新文學史著中以左翼作家和革命文學作為述史紅線的做法大相徑庭。歸根結底,這種述史差異是由兩種不同的文學研究范式所造成的:站在傳統(tǒng)的社會歷史批評或政治化批評立場上,中國現(xiàn)代左翼作家和革命文學必然受到推崇,因其與時代和政治息息相關;而站在“新批評”的“文學性”立場上,具有歷史超越性的審美性文本,如沈從文、張愛玲等人的名篇杰作無疑更受青睞。正是在這種對抗性的文學研究范式的分化中,1980年代以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大陸傳播為嚆矢,引發(fā)了標舉“文學性”的“重寫文學史”新潮。
所以,回顧改革開放新時期“文學性”研究范式所取得的學術實績時,首先就會想到“重寫文學史”,其中就包括重寫當代文學史的學術貢獻。1980年代中后期,重寫“中國新文學史”的學術沖動由北京、上海兩地席卷全國學界?!爸貙憽钡臉藴孰m然說法不一,但大抵與“現(xiàn)代性”有關,尤其是與“審美現(xiàn)代性”有關,且基本上把“革命現(xiàn)代性”排除在外,而將“啟蒙現(xiàn)代性”與“審美現(xiàn)代性”二位一體,其中隱含了凸顯“文學性”而疏遠“歷史化”的學術訴求。這無疑與夏志清編撰《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文學性”立場如出一轍。其次是先鋒文學批評的崛起與流行,這也是改革開放新時期“文學性”研究范式進一步深化與成熟的學術標志。與“重寫文學史”在文學史書寫維度踐行“文學性”標準不同,先鋒文學批評主要在文學批評實踐層面為“文學性”標準張目,為中國當代文學的藝術形式實驗鼓與呼。新崛起的先鋒文學批評家往往從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文本的藝術形式出發(fā),解析文本內(nèi)在的敘事策略或話語修辭,帶有明顯地移植英美新批評、現(xiàn)代語言學、敘事學、結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理論的痕跡。雖然因為西方“理論旅行”色彩過重而頻遭詬病,但中國先鋒文學批評在大力推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轉向“內(nèi)部研究”與文本細讀上厥功至偉,為建立中國當代“文學性”研究范式作出了巨大貢獻。
還有風行一時的“再解讀”,這是改革開放新時期“文學性”研究范式走向深入與成熟的又一標志?!霸俳庾x”興起于1990年代,它是1980年代“重寫文學史”思潮在重讀經(jīng)典(尤其是紅色經(jīng)典)文本維度上深化出來的一個學術分支,但已然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學術潮流,反過來又對“重寫文學史”思潮發(fā)揮著重要影響。與最初的“重寫文學史”主要從廣義上的“文學性”或“審美性”臧否政治化的紅色經(jīng)典作家作品不同,“再解讀”所受英美新批評或西方形式主義文論的影響更深,在文本細讀上更有專業(yè)性和操作性?!霸俳庾x”的學術路徑與方法是典型的文本細讀法,往往聚焦于紅色經(jīng)典文本的文體、結構、語言、修辭、敘述、意象、版本等審美形式或編碼系統(tǒng),集中剖析文本的形式編碼背后所隱藏的話語運作機制和意義生成機制,也就是深入揭示杰姆遜所謂的“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這就將歐美形式主義文論的“文學性”研究本位與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本位結合了起來,從而突破了所謂“新批評”相對封閉的“文學性”范域,但又并未喪失“文學性”本位,因為“文學性”是其第一分析要素,“歷史”僅止于“文學的想象”,而與前面所說的“歷史化”路徑存在著根本區(qū)別。
雖然“文學性”研究范式在改革開放新時期以來,尤其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學界里產(chǎn)生過巨大影響,但進入21世紀以后,“歷史化”研究范式日漸成為學界矚目的學術主潮,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正所謂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于是近年來呼吁重建“文學性”研究范式的聲音不斷響起。然而,究竟該如何重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范式?顯然,直接回到以前那種“文學性”研究慣性軌道是行不通的。我們必須正確地處理“文學性”重建與“歷史化”路徑之間的辯證關系。
毫無疑問,21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研究的“歷史化”范式中吸納或隱含了此前“文學性”研究范式的積極因素,同理,新時代要重建的“文學性”研究范式中也不能缺少此前“歷史化”研究范式中的合理內(nèi)核。這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倡導的揚棄立場。所以當我們重建中國當代文學的“文學性”研究范式時,必須是在“歷史化”的基礎上重建“文學性”,毋寧說我們重建的是一種“后文學性”,它不同于英美新批評意義上相對封閉的文本細讀內(nèi)循環(huán)體系,那是一種“純文學性”閱讀體系,而我們期待的是一種“雜文學性”或“大文學性”的閱讀體系,這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或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學精神的文體開放式的文學閱讀體系,它是對既有的“純文學性”閱讀體系的超越或拆解,所以隱含了一種解構之后再重構的“后文學性”觀念與法則。之所以作出這種推斷,是因為當下的中國文學研究已經(jīng)越來越走向“跨學科”研究,與此同時,還因為當下的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也越來越體現(xiàn)出“雜文學”或“大文學”趨勢,近現(xiàn)代西方意義上的文學文體分類體系正在解體,中國文章學傳統(tǒng)越來越受到重視,各種跨文體寫作或文體互滲現(xiàn)象在當下層出不窮,這就倒逼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必須跨越“純文學性”雷池。也許在將來我們可以創(chuàng)建出一種具有中國學派性質(zhì)的“文學性”研究范式,即“雜文學性”或“大文學性”的研究范式。
大致而言,在新時代重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范式有三條路徑值得注意:首先是在中國當代文學史書寫領域,我們當然要捍衛(wèi)“文學性”立場,要讓中國當代文學史真正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而不是失去了“文學性”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但我們必須在多元審美立場上書寫中國當代文學史,將美學的標準與歷史的標準結合起來。其次是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領域,我們運用“文學性”的挑剔眼光審視當下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要警惕“純文學性”批評尺度的濫用,不能將那些帶有鮮活而粗糙的生活質(zhì)感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輕易以其落伍或不純予以摒棄,不能以狹隘的“純文學性”眼光而誤判了正在新時代語境中成長的“雜文學”或“大文學”形態(tài)。最后是在中國當代文學理論建構領域,我們需要從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中提煉出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學性”理論,不能直接搬運或簡單征引西方文藝理論資源,既不能脫離具體的國情和文情,也不能脫離中國文學與文化傳統(tǒng)。所以新時代“文學性”研究范式的重建,必須張揚中國傳統(tǒng)“雜文學”或“大文學”特色,實現(xiàn)對西方“文學性”話語體系的改造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