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峰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近代上海的政治情況極為復雜,所謂的“上?!辈⒎且涣x,而是一個頗顯多元的概念??梢哉f,它當時至少存在著三個相對獨立的政治體:公共租界、法租界、華界。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隨著日本勢力的入侵,各種力量的糾纏交錯又使情況變得愈發(fā)紛然雜陳、難以捉摸。在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四周被日本勢力所包圍而化為“孤島”(1937—1941年)且瀕臨危機的租界,究竟面對著日本侵略者怎樣的挑戰(zhàn),其具體過程與最終結果又當如何,皆可謂有待深入考察的重要課題。因此,為嘗試探索此一課題,本文擬基于先行研究的寶貴成果(1)在我國學界,考察上海租界歷史發(fā)展的較多,討論14年抗日戰(zhàn)爭時期租界問題的偏少。較具代表性的成果參見:[美]魏斐德著、吳曉明譯:《漢奸!——戰(zhàn)時上海的通敵與鋤奸活動》,《史林》2003年第4期;石源華:《汪偽政府“收回”租界及“撤廢”治外法權述論》,《復旦學報》2004年第5期;[日]高綱博文、陳祖恩:《戰(zhàn)時上海的“租界問題”》,《史林》2007年第1期;陳策:《論上海臨時法院到特區(qū)法院的法權問題》,《浙江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甘慧杰:《從“接收”到“重組”——租界淪陷初期日本當局對上海的經(jīng)濟政策取向》,《史林》2009年第4期;張智慧:《“一·二八事變”與上?!白杂墒小庇媱澥寄?《學術月刊》2011年第8期;李少軍:《論八一三事變前在長江流域的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5期;陳志剛、張秀梅:《一·二八事變期間上海租界中立原則的破壞與美國的護僑應對》,《史林》2015年第6期,等等。以往的研究成果豐碩,從不同角度切入課題,為本文提供了重要參考與研究基礎,但迄今為止集中考察“孤島時期”公共租界與日本當局相互關系的卻為數(shù)偏少,付之闕如。,綜合利用日方原始檔案,以公共租界的具體案例為中心,對當時的中立問題、警察權與司法權等展開集中考察,以作為引玉之磚。
近代上海公共租界的形成有著一段漫長歷史,故在正式討論前,有必要先對其來龍去脈與政治地位做一確認與梳理。眾所周知,鴉片戰(zhàn)爭后于1842年簽訂的《南京條約》雖對英國領事與英國商人在通商口岸的居住權做過規(guī)定,但沒有劃出真正意義上的外國人居留地。(2)吳鞠亭:《上海租界訴訟指南》,大東書局1923年版,第3頁。為落實此一問題,英方翌年又強迫清政府追加簽訂了補充細則《虎門條約》,并在三年后以此為基礎由英國領事與上海道臺簽署了《土地章程》(LandRegulations),使英國取得了上??h城北面約0.56平方公里的租借地,是為上海英租界之肇始。1853年小刀會起義爆發(fā)、上??h城被起義軍攻陷后,為了管理大量涌入租界的中方難民并防御小刀會的入侵,英租界一方面拉上美租界(1848年成立)、法租界(1849年成立)于1854年合并成立了公共租界(3)上海市宣傳部編譯股:《上海公共租界略史》,上海市宣傳部編譯股1928年版,第1—9頁。,另一方面亦與中方修訂了以往的章程(第二次土地章程),獲得了可以設置警察(巡捕)并建立行政機關“工部局”的權利。自此,上海的租界便開始加速脫離中方的控制而進入自治狀態(tài),雛形漸告形成。進而到了太平天國時期:(1)由于英法兩國殖民利益的不一致,法國于1862年4月單方面宣布脫離公共租界而開始獨立經(jīng)營法租界;(2)公共租界與中方再次改訂了土地章程(第三次土地章程),進一步獲得了稅收預算審議權、工部局董事會選舉權等等,得以使之完全獲得市政府的職能,并搭建出完整的近代行政體系。
可以看到,上海公共租界的所謂“自治與中立”地位系在19世紀中期以來的歷次戰(zhàn)爭與動亂過程中逐漸形成?;蛟S正是有著這一復雜的歷史動因,近代所謂的“上?!睂嶋H上很難一概而論,實有必要對其三大政治體加以區(qū)分處理:(1)由英方主導的英租界(中區(qū)、西區(qū))與美租界(東區(qū)、北區(qū))合并而成的公共租界區(qū)域;(2)由法國獨自經(jīng)營的法租界(南區(qū))區(qū)域;(3)環(huán)繞在上述兩租界周邊并由中國政府管轄的華界,尤其重點在于與租界毗鄰的浦東、南市等地區(qū)。
本文將要集中討論的,是當時在上海占據(jù)重要地位的公共租界。其核心行政機關工部局所行使的各類權力中最需要關注的首先是警察權的問題。之所以如此,乃因工部局警察不僅是租界行政的基礎(4)參見高綱博文、陳祖恩:《戰(zhàn)時上海的“租界問題”》,《史林》2007年第1期。,在當時承擔了行政任務的過半數(shù)(5)防衛(wèi)省:《上海附近鳥瞰図》(防衛(wèi)省防衛(wèi)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1110559000。,而且在當時還與外國駐滬部隊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具有相當之特殊性。亦即,工部局的警察在和平時期接受工部局的領導,全面負責公共租界各地的警戒與治安工作;而一旦進入戰(zhàn)爭或動亂等非常時期,則會因為武裝力量的不濟而向各國總領事發(fā)去請求,以圖動員駐扎在上海的各支外國軍隊予以協(xié)助,并按規(guī)定實施分區(qū)警備(參照附圖)。(6)參見《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關于1932年上海中日武裝沖突的備忘錄》,《檔案與歷史》1985年第1、2期。
圖1 近代的上海租界與外國駐滬軍隊的警備分區(qū) (7)該圖由筆者基于以下資料繪制而成,即:上原蕃:《上海共同租界誌》,丸善株式會社1942年版,第258頁。
另一方面,近代日本向上海公共租界滲透勢力大致肇始于1896年,即根據(jù)《中日通商行船條約》的規(guī)定,日方獲得了在中方各通商口岸設立領事機關并從事貿易的權利。以此為契機,公共租界的日本人數(shù)量開始不斷攀升,至1915年,一舉超越英國而占據(jù)了第一的位置。(8)參見上海市宣傳部編譯股:《上海公共租界略史》,第17頁。進而自1916年起,日方又多次向工部局推薦日本人充當租界警察。如附圖所示,蘇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北區(qū)與東區(qū)即虹口、楊樹浦(大致相當于現(xiàn)在上海的虹口區(qū)、楊浦區(qū))一帶屬于駐滬日軍的警備地段,因此當時約有90%的在滬日僑旅居于此。(9)防衛(wèi)省:《上海附近鳥瞰図》(防衛(wèi)省防衛(wèi)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1110559000。他們在當?shù)貕汛髣萘?使之儼然走向了“日本租界”化。1937年8月“大山事件”發(fā)生后,日軍故技重施,以“護僑”名義向虹口、楊樹浦一帶派兵,并以此作為進攻中方的據(jù)點。當時日方雖忌憚尚處中立地位的英美等國,不敢對公共租界發(fā)起直接的軍事行動,但始終盤算著如何將其孤立起來以切斷西方與中國的聯(lián)系。此種舉動引發(fā)了租界當局的不滿,尤其以英國為首的西方諸國在戰(zhàn)爭爆發(fā)后屢次向日方提出抗議,試圖避免租界的“孤島化”并進而謀求整個上海形勢的平靜。當時雙方的交涉與博弈,主要是圍繞如下三個問題展開的。
其一,全上海中立化提案與中日兩國的撤兵問題。8月9日,英國駐上??傤I事為避免民眾的大量外逃(10)吉田東祐:《上海無邊》,中央公論社1949年版,第170—171頁。與局勢動亂向日本總領事岡本季正發(fā)出了“避免在租界內開展軍事行動”警告,進而在次日向中方的上海市長俞鴻鈞、日方的岡本同時提出了確保上海成為中立地區(qū)的要求:“鑒于甲午戰(zhàn)爭之先例,在中日將發(fā)生沖突的緊迫形勢下有必要切實保證上海被排除于作戰(zhàn)區(qū)域。”(11)外務省:《上海中立ニ関スル五箇國大使ノ通牒》,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東亜-47-0356。在此基礎上,英美法德意五國駐華大使又于11日向南京的日本駐華大使川越茂遞交了正式的“上海中立化提案”,并強調了避免開戰(zhàn)的愿望。對此,日方于13日做了極為敷衍的回答,并將戰(zhàn)爭責任推卸給了中國:“我方一直掛念上海的本國人與外國人之生命財產(chǎn)安全,故當然將避免在上海及其周邊地區(qū)交戰(zhàn)。然其根本要因終究在于中方是否忠實履行了上海停戰(zhàn)協(xié)定,(撤兵與停戰(zhàn)的)必要條件應在于:(1)中方將租界附近威脅我軍安全的正規(guī)部隊與保安隊撤退至交戰(zhàn)距離以外;(2)拆除租界附近的所有軍事設施。若中方愿意接受,則我陸戰(zhàn)隊之配置將恢復常態(tài)。還望各國采取一切辦法,讓中國政府接受上述條件?!?12)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1冊,外務省2011年版,第66頁。這顯然是一項橫蠻無理的要求,不僅對日軍撤兵一事只字未提,還反過來強硬地要求中國軍隊從本國的領土撤離。而租界方面隨后發(fā)出的其他提議(13)外務省:《英米佛三國総領事ノ日支撤兵案》,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東亜-47-0358。,亦無一例外遭到了日方的拒絕。這實際上意味著全上海中立化及中日共同撤兵提案遭到了徹底否定。
其二,浦東與南市的中立問題。既然無法做到使全上海避免戰(zhàn)火,英美等國只好退求其次,自9月起策劃局部地區(qū)的中立,尤其是毗鄰租界的浦東與南市地區(qū)。9月4日,駐上海的英美法三國艦隊司令聯(lián)名向日本第三艦隊司令長谷川清(14)參見防衛(wèi)省防衛(wèi)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大本営海軍部 聯(lián)合艦隊1》,朝雲(yún)新聞社1975年版,第355頁。發(fā)出提議:“浦東方面的中國軍隊與黃浦江上日本軍艦發(fā)生交火,數(shù)枚炮彈在蘇州河以南之公共租界與法租界落下,導致四五十人死傷,各國在浦東之權益亦遭相當損失,故期望中日兩軍司令官:(1)日方令軍艦撤離黃浦江;(2)中方令部隊撤至浦東路以東張家浜河以南,以消除對租界危害?!?15)外務省:《浦東中立問題》,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東亜-47-0380、東亜-47-0381。但在次日收到的日方回答卻是:“中方發(fā)起進攻,我軍艦理應迎戰(zhàn)。……若令中方全部撤出浦東與南市,則我軍艦自然不會在黃浦江實施炮擊?!?16)外務省:《浦東中立問題》,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東亜-47-0380、東亜-47-0381。而與此同時進行的“南市中立”交涉亦走向了失敗:7日,岡本在與法國總領事的會談中針對其所提“設立國際委員會以確保南市中立”的建議表達了如下態(tài)度:“南市和上??h城的中立與浦東形勢有著密不可分之關系,正如長谷川司令官回復英美法艦隊司令官那樣,解決問題的重點在于中國軍隊從浦東撤離?!边M而又請示日本陸海軍當局的意見,在得到其“否定中立”的回復之后(17)防衛(wèi)省防衛(wèi)研修所戦史室:《戦史叢書 大本営陸軍部1》,朝雲(yún)新聞社1969年版,第478—479頁。,岡本最終明確傳達了如下立場:“(1)南市中立與浦東中立之問題,若進行區(qū)分考慮將不合理;(2)中方應撤走南市的正規(guī)軍、便衣隊并拆除軍事設施;(3)不可將其作為后勤基地。此乃絕對條件,西方各國不可能就此為我方提供有效之保障?!?18)外務省:《南市中立問題》,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東亜-47-0393-0394。甚至基于當時外相廣田弘毅的指令向對方坦言:南市之中立化絕無可能。(19)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1冊,第95—96頁。如此一來,在淞滬戰(zhàn)役爆發(fā)后的一個月內由英美與租界當局提出的“全上海中立化提案”以及退求其次的“浦東與南市中立化提案”相繼遭到了日方的拒絕。
其三,艦艇移動與租界上空禁飛問題。由于此項問題不再涉及華界的中立,而是僅僅強調租界的中立地位,所以成了當時情況下少有的能夠達成共識的問題。譬如戰(zhàn)爭爆發(fā)伊始,駐滬英軍司令李德爾曾拉上駐滬美軍司令一道向長谷川要求在長江部分地段設立安全區(qū)以限制日本軍艦的進出。對此后者表示了同意:“愿意除特殊情況外在上述區(qū)域放棄日本艦船之停泊”(20)外務省:《英國司令官ノ揚子江上中立地區(qū)設定ノ申出》,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東亜-47-0376。,進而在8月16日采取措施將停于黃浦江上游的驅逐艦轉移到了下游地區(qū)。而在禁飛問題上,由于工部局強烈抗議“戰(zhàn)機若在公共租界上空及其附近飛行將導致高射炮炮彈墜入租界并造成大量死傷”,無法否認租界中立地位的岡本只得于11月接受了要求:“我軍機將避免在蘇州河以南的租界上空飛行?!粼谏鲜鰠^(qū)域以外對敵作戰(zhàn)受風向影響而暫時進入該區(qū)域,抑或遭敵方高射炮與機槍攻擊而為躲避不得不進入該區(qū)域,則不在此列?!?21)外務省:《上海租界上空非飛翔問題》,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東亜-47-0400。由此才消除了英美等國與租界當局的責難之聲。
上海剛一淪陷,侵滬日軍最高指揮官松井石根便接受了西方媒體的采訪。席間他赤裸裸地傳達了如下態(tài)度:日方曾盡力保證與列強在上海的協(xié)調,但如今深感協(xié)調困難,目前租界內存在各種便衣隊和共產(chǎn)黨人的抗日活動,故將采取針對性行動。對于日軍控制的蘇州河以北、工部局控制的蘇州河以南將不做區(qū)分、一視同仁。(22)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外務省2011年版,第2719—2720頁。這無疑奏響了挑戰(zhàn)租界的序曲,意味著以往“租界主動、日方應對”的局面開始向“日方主動、租界應對”發(fā)生轉變。正是基于這一方針,岡本在11月下旬走訪工部局總董樊克令,以中方利用租界開展抗日活動為由向其提出了五點要求:“(1)解散租界內國民政府的一切團體與結社,取締相關海報書籍表演與廣播,鎮(zhèn)壓其捕殺間諜與漢奸的活動;(2)驅逐國民政府中央與地方政治機關的代表,嚴密監(jiān)視其要人的活動;(3)停止中方對郵政與電信的檢閱;(4)停止中方對報紙與通信的檢閱;(5)取締租界內的私設無線電設備,……取締妨礙日軍軍事行動的行為,將結果詳報工部局并移交扣留的文書。”(23)外務省:《租界內排日策動取締問題》,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東亜-48-0189。對此樊克令采取了綏靖態(tài)度,除以“缺少權限、存在困難”為由對第2、5點提出異議外,接受了其余的要求。
在嘗到甜頭后,日方即啟動了下一輪陰謀活動。12月3日,日軍部隊為炫耀武力,強行在蘇州河以南的公共租界實施了穿越行軍。(24)參見高橋孝助、古廄忠夫編:《上海史》,東方書店1995年版,第209頁,以及拙作:《中日戰(zhàn)爭初期侵滬日軍對公共租界的政策及其演變》,《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同時敷衍道:“此次行動完全出于我方兵力調動之方便。該部隊需負責楊樹浦以東之警戒,因租界東區(qū)向外人開放之日已趨臨近,故需盡快完成轉移。若在外圍迂回則不僅路途遙遠且因道路橋梁遭破壞而不得不減緩移動速度?!?25)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27頁。其驕橫與虛偽可見一斑。也正因如此,該部隊在當天的行進過程中遭到了中方青年志士的炸彈襲擊,有7人負傷。(26)參見魏斐德著、吳曉明譯:《漢奸!——戰(zhàn)時上海的通敵與鋤奸活動》,《史林》2003年第4期。
另一方面,1937年12月下旬至1938年1月初,租界內曾先后發(fā)生過多起抗日行動。譬如1937年12月27、28日日軍運兵船在蘇州河航行時曾遭到數(shù)枚手榴彈襲擊,次年1月1日幾個日軍士兵跟隨工部局警察前往福建路時背后遭人手槍射擊,而日本駐滬總領事館,亦于2日在其館內發(fā)現(xiàn)了一個塞有炸彈的香煙罐。當時正在想方設法尋找挑釁借口的日本當局當然不會放過這些機會。兩天后,岡本便親自帶領下屬前往公共租界工部局,提出了更為強硬的要求:“租界內近來發(fā)生的事情令人遺憾,工部局將來需采取措施避免類似事件發(fā)生,……應與日方密切合作以防止事件的再發(fā)。因此,必須在工部局內部加強日本人的地位以分擔其職責,尤其是:(1)須提升警務處內日本警察的地位并增加人數(shù);(2)須在警察以外的行政部門重要位置安插日方人員;(3)讓日本人參與所有行政部門的工作?!?27)外務省:《租界內取締不徹底ト我方ノ工部局改組申入》,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蔵:東亜-48-0197。這顯然是以提升日本警察地位與人數(shù)、強化日本人在工部局的行政發(fā)言權為手段,企圖謀求日方主導地位、搶奪公共租界警察權的行為。同時,因為是一次公開交涉,當時上海的各個報刊媒體都曾為此鬧得沸沸揚揚,做過大量的報道。特別是日方的報紙曾借此大做文章,推波助瀾地將批判矛頭直指英美與租界當局:“上海的事態(tài)在事變之后已發(fā)生徹底改變?!麄兾鞣饺藚s堂而皇之、厚顏無恥地將上海當作了本國領土?!灰桓淖儸F(xiàn)在這種態(tài)度,其遭受的傷害將進一步擴大,最終必將作繭自縛、自作自受!”(28)防衛(wèi)省:《工部局問題と英國》,《上海工部局問題》,防衛(wèi)省防衛(wèi)研究所蔵:支那-參考資料-59。面對此種情勢,為求自保的工部局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表示退讓,接受日方要求。即,同意提升工部局警察中日本分隊的地位與權限,專門在工部局警務處新設了“特別副處長”一職交由日本人擔任(29)興亜院華中連絡部:《上海租界ノ敵性調査》第1部,興亜院華中連絡部1940年版,第36—39頁。,以圖暫時緩解日方的強硬情緒。
至1939年2月,日方陰謀挑釁工部局的行動又以“陳箓暗殺事件”(30)中方潛伏于租界的暗殺小組擊斃偽外交部長陳箓的事件,參見《新申報》1939年11月9日。為契機走向了進一步升級。在該事件發(fā)生之后的20—23日,日方的駐滬總領事、陸軍大臣、外務大臣皆公開出面指責租界辦事不力,認為其不僅沒有維持治安的能力更缺乏維持治安的誠意。進而通過其政軍各機關的多次協(xié)商討論,擬定了一份正式公文遞交工部局。其中強調:“抗日分子之暗動導致治安不良故應共同合作予以鏟除一事,我方已多次向貴方提出要求,……貴方雖每次以誠意應允,但租界蘇州河以南地區(qū)的對日襲擊事件從未絕跡,……可以確信,中國農歷正月前后應是嚴重警戒的重要時期,但據(jù)我方確鑿情報,貴方竟讓警察進入休假”,故“不得不質疑貴方誠意,且在以我方人員為對象實施的恐怖襲擊事件中,數(shù)名非日本籍警察在到達現(xiàn)場后雖已判明兇犯卻仍讓其逃離,亦使我方不得不質疑工部局警察之能力。”進而據(jù)此提出了更為荒唐的要求:“鑒于公共租界內抗日行為泛濫,為保護日僑并封殺對日活動,憲兵與領事館警察等我方警察機關將在租界內根據(jù)需要隨時在必要區(qū)域采取必要措施,以協(xié)助工部局警察機關;日本官員為配合工部局,將對黃浦江與蘇州河方向進出租界的中國人及其搬送物資進行檢查,必要時予以扣留;在工部局警察中繼續(xù)增加日本警察人數(shù);立即對公共租界內通行各個要地的中國人進行全身搜查。”(31)《上海共同租界工部局參事會議長宛申入》,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37—2738頁。這些要求顯然較以往更進一步,不再是僅僅主張日本警察人數(shù)與地位的提升,更在于讓日本的警察機關直接在各個地區(qū)行使警察權,以便“取工部局警察而代之”。
面對此種搶奪警察權乃至行政權的重大要求,工部局當然是極為重視的。樊克令在25日給日方復函中首先對其質問做了解釋:“工部局始終在盡全力防止暴力行為的再次發(fā)生?!鶕?jù)警務處長的匯報(除農歷正月給中國警察放假四小時外),當天從事室內工作以外的所有人員中并不存在獲準休假的警察,且其大多數(shù)承擔著比平日更多之任務?!暇┞吩趦鹊母浇嗵幍攸c,還配置了較平素兩倍之多的人員。高級警員均在早上5點45分抵達崗位,警務處長自己亦如此,所有警察均實施了特別警戒”,繼而又延續(xù)了以往的妥協(xié)態(tài)度,話鋒一轉表示:“歡迎日方與工部局警察合作,關于其合作方法,可由日本憲兵隊及領事館警察與警務處長直接協(xié)商?!?32)《上海共同租界工部局回答(要譯)》,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38—2739頁。
可見,工部局雖對日方的要求采取了逐步退讓的態(tài)度,但若將警察權完全拱手相讓卻又是無法接受的,故當時能做的最大妥協(xié)便是加強與日方警察機關的合作。日方在探得這一底線后為了不至于把對方逼急,也未再堅持己見,遂于28日回函:“雖然貴方回答仍有我方無法滿意之處?!P于合作一事愿意接受?!b于上海目前之治安現(xiàn)狀,我方警察機關將發(fā)出通告,切實履行與工部局警察機關之合作。”(33)《工部局回答ニ対スル返翰》,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39—2740頁。另在該函附件中遞交了《諒解事項案》,強調稱雖不繼續(xù)主張警察權,但在合作的問題上將采取較以往更為妥當之手段,譬如讓日本憲兵身著便服進入租界展開行動,等等。(34)參見《工部局回答ニ対スル返翰》,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40頁??梢哉f此種“共同開展警察活動”的結論,意味著雙方最終達成了某種折中的共識。
在警察權之外,司法權亦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兩者甚至有著缺一不可、無法分割的密切關系。因此對于當時一心想要打壓租界內中方抗戰(zhàn)活動的日本來說,僅僅干涉警察權而不掌握司法權終究難以實現(xiàn)目的。關于此點,原公共租界警務處副處長上原蕃曾有過回顧:“(警察將人員逮捕后送交法院審判)其所犯罪行,按中國刑法或將判處重罪,但在領事裁判看來卻是輕罪。反過來,中國人以某一國為目標進行政治性排斥運動或實施暴行而威脅該國國民的生存權與通商貿易權時,在當事國或許是重大問題,按法律應予嚴厲處刑,但在中國法院,卻被判定為具有所謂愛國的精神而僅給予極輕的懲罰。這導致犯人巧妙利用此種空隙實施了各種犯罪。因此要根除犯罪僅僅依靠警察來抓人是不夠的。”(35)上原蕃:《上海共同租界誌》,第141頁。這顯然說明,日方當時在警察權之外亦覬覦著司法權。
那么上原為何要用“中國法院”來描述公共租界內的司法機關呢?為講清此事,我們需要暫時向前回溯約十年時間:國民政府在1929年與列強交涉收回司法權并取得成功之后,曾于1930年4月正式接收了公共租界的司法機關并將其納入到江蘇省高等法院的管理之下。(36)具體可參見姚遠:《上海公共租界特區(qū)法院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其中,在公共租界設立的第一特區(qū)法院,隸屬于江蘇省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在法租界設立的第二特區(qū)法院,隸屬于江蘇省高等法院第三分院。由它們分別負責租界內的各種司法事務。因此,在上海落入敵手之后,這兩個位于租界的法院便成了國民政府最后殘留于上海的政府機關,不僅具有重大的象征意義,而且也能在日方對工部局施壓時傳達中方的態(tài)度并施加影響,同時為抗戰(zhàn)活動提供方便。
日本當局早在1937年底就開始在法院問題上打主意了,但在進行各種研究后為避免與英美等國過早地發(fā)生沖突并沒有提出強行接收的要求,而是企圖讓偽政權來代為接收。所以在1938年3月扶植起以梁鴻志為首的偽中華民國維新政府之后,他們便于次月積極慫恿其啟動了特區(qū)法院的接收工作。這個偽維新政府,一向惟日本馬首是瞻,為賣國求榮而全面配合日方侵略,但他們當時謀劃的卻是“武力接收”。結果由于保密措施不周,受國民政府指派的第二分院院長徐維震探知此事后通報了英方,使后者立即警覺起來,并通過工部局傳達了將增派警察前去堅決防衛(wèi)的意思。日方考慮到“激進推進法院接收工作存在相當困難”,此后改變策略,叮囑梁鴻志等人研究起“改組接收”的問題,即:可不改變法院現(xiàn)有組織,也可延續(xù)法院相關規(guī)定,甚至可以繼續(xù)留任法官與職員,但需要想辦法使其效忠于日本、為日本服務。(37)參見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33—2734頁。不過,此項工作一直處于停滯的狀態(tài)。
直至1939年4月,伴隨著警察權問題暫告一段落,日方才再次將視線放回到法院的接收工作上來。他們在文件中強調:“為打擊中方繼續(xù)抗戰(zhàn)的意志,有必要一方面迫使英法放棄援蔣的政策,另一方面積極解決上海問題?!?38)防衛(wèi)省:《上海租界問題工作に関する件》(防衛(wèi)省防衛(wèi)研究所),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120810700。遂向工部局與英美等國提出抗議:“對于民事刑事案件交由重慶政府管轄之上海特區(qū)法院來處理一事,我方無法默視。租界當局并不擁有上海特區(qū)法院的管理權,它屬于重慶政府的一部分,故從國際法上講,已完全占領上海地區(qū)的日軍當然擁有接收敵方機關的權利?!眯抡?指偽政權——引者注)來取代重慶政府,在法理上并無任何問題,乃公正且妥當?shù)??!螞r重慶勢力在十五個月以前已從上海完全撤離了出去,其間新政權(偽政權)實現(xiàn)了順利發(fā)展并開始發(fā)揮其職能,故要認為其接收特區(qū)法院為時尚早,顯然是不當?shù)摹!?39)《別電 第908號》,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52—2753頁。對此,樊克令采取了敷衍與拖延的策略,表示需要請示各國總領事。而隨后英美等國總領事的回應則是:“租界內之中國法院乃基于當時(1929年前后——引者注)各國之間的協(xié)定而成立,故若要變更其地位并為此展開協(xié)商,其意義等同于修改土地章程,目前為時尚早?!?40)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64、2779—2780、2786—2788、2792頁。結果,在此后一段時期內無計可施的日本當局只好一面煽動上海日僑對工部局發(fā)難,一面嘗試對法官與職員開展“懷柔”工作。
此種局面直到1940年6月才開始發(fā)生變化。當時由于歐洲戰(zhàn)局的突變,日方開始意識到機會的到來,遂在慫恿汪偽政權制造“收回租界”輿論(41)參見石源華:《汪偽政府“收回”租界及“撤廢”治外法權述論》,《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的同時指派日本總領事前往工部局總辦菲利普處大肆施壓,企圖以“工部局警察回歸蘇州河北部問題”為代價誘使對方坐下來談判。結果菲利普向日方透露了愿意合作的態(tài)度,私下告稱:“我還沒有和其他人商談,但有一個自己的想法,即為了處理蘇州河以北的刑事案件,可以建立一個臨時警察法院以便讓工部局任命得到日方認可的法官?!?至于具體是哪些法官)目前還沒有深入考慮,屆時可根據(jù)日方的希望來指定……但總之工部局愿意做到‘在蘇州河以北設立分院并讓法官前去監(jiān)察’的程度?!?42)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64、2779—2780、2786—2788、2792頁。顯然,菲利普的目的是要通過在蘇州河北部建立臨時警察法院一事來推動工部局對此地警察權與司法權的回收,哪怕這種回收只是形式上的。而日方的目的,則是要通過在北部的合作來進一步謀劃南部法院的接收事宜。結果在菲利普的主導下,工部局于6月11日召開會議正式通過了臨時警察法院的提案。而日方當局亦在此后通過工部局董事會內部的“日本董事”岡本一策等人保持了施壓態(tài)勢。(43)上海市檔案館編:《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第2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77頁。不過,此種通過北部合作來謀求南部法院接收的想法卻在日本內部引發(fā)了不少異議。譬如其駐華大使阿部信行就曾表達過堅決反對的態(tài)度,認為“警察法院案是通過犧牲新政府(偽政權)的臉面來與外國妥協(xié)的產(chǎn)物?!粫屓速|疑我方的根本方針?!@著傷害了我方對于新政府(偽政權)的威信。”但是日本駐上??傤I事卻對此不以為然:“若向工部局直接要求接收法院,將花費相當長的時間?!瓘哪壳皻W洲形勢來看,此事乃順應局勢且階段性謀劃問題根本解決的一種方法?!?44)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64、2779—2780、2786—2788、2792頁。結果在這種內部意見難以統(tǒng)一、雙方相持不下的情況下,公共租界特區(qū)法院的接收問題又走向了停滯。
至同年10月,由于法國在歐洲戰(zhàn)場的失敗與投降,事情再次發(fā)生變化,即在日本支持下不斷推進“收回租界、撤廢治外法權”運動的汪偽政府,開始將工作重點集中到維希政府法租界的第二特區(qū)法院上來,以圖“為公共租界造成一個先例”。(45)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64、2779—2780、2786—2788、2792頁。結果在軸心國的壓力下,面對日方的要求:(1)在不引發(fā)法律問題的前提下完成事實上的接收;(2)法國當局保持友好中立態(tài)度,在接收時負責現(xiàn)場的保護警戒并在接收后保護已投靠日方之律師的人身及財產(chǎn)安全;(3)同意讓南京偽政權任命半數(shù)以上的中國職員。(46)陶菊隱:《孤島見聞》,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7頁。法方無奈表示同意,并于11月間正式承諾:將關閉最高法院并由南京的汪偽政權接收高等法院與特區(qū)法院;為了不影響上述工作,將配合鎮(zhèn)壓反抗活動并保護日方任命的法院職員;在接收以后,法方還將為法院提供必要的協(xié)助,等等。(47)《上海仏租界特區(qū)法院接収を仏國側原則応諾について》,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 日中戦爭》第4冊,第2793—2794頁。顯然,法租界的法院接收工作如此順利而迅速地完成,是日方始料未及的。但即便如此,公共租界法院仍在英美等國和工部局的抵抗下未被日方侵襲控制,此種狀態(tài)一直堅持到了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
綜上所述可以看到,在中日全面戰(zhàn)爭爆發(fā)之初,日方曾在租界方面的抗議下圍繞全上海中立化提案、浦東與南市中立化提案、日軍艦艇移動與租界上空禁飛等問題與其展開過交涉。但當時那種“租界主動、日方應對”的形勢,卻在此后逐漸向“日方主動、租界應對”發(fā)生了轉變。
上海淪陷后,租界當局開始面對日方一波接一波的挑釁與侵襲。尤其是1937年11月—1939年2月,日方曾策劃各種陰謀,化被動為主動,利用抗日事件持續(xù)向租界施壓,以便將魔手伸入其警察權。他們首先得到了工部局“在警察內部提升日本人數(shù)量與地位”的保證,繼而又嘗試讓日本警察機關從外部侵入公共租界以徹底取代工部局警察。結果工部局在其壓力下不得不妥協(xié),從而造成了1939年以后共同在租界內開展警察活動的局面。與此同時,日方亦對租界內的司法權抱有野心。因而在警察權一事暫告一段落后,便開始利用當時歐洲形勢的劇烈變動,多次通過偽政權的“收回租界運動”以及軸心國方面的施壓,策劃接收租界內的中方特區(qū)法院。不過由于租界方面的抵抗以及日本內部的分歧與齟齬,其陰謀未能得逞??梢哉f,孤島時期的公共租界雖然對日方采取了綏靖與妥協(xié)的態(tài)度,但終究堅持抵抗直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對英美宣戰(zhàn)之時。這在一定程度上對于中方的敵后抗戰(zhàn)活動、敵后情報的收集以及外部援助的獲取來說,是較為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