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卓倫
寧靜的下午,小官的收音機里咿咿呀呀地唱,徐爺爺身旁趴著打盹的來福,怪腳刀的棋牌室里依舊煙霧繚繞,老黃的水果攤前照例聚著三五個閑聊天的人……然而,就在紙上人物一個個逐漸獲得靈魂的時候,讀者心頭卻不知從哪里升起來一股憂郁的情調(diào)。這種憂郁似乎來自作者投向人物的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感傷目光,又好像是來自人物身后的重重暮色,如一層朦朧的光暈籠罩在他們的身上,流溢在他們的生活之中。拋開作者身上的種種標簽不論,這種在鄉(xiāng)風市聲的喧鬧中悄然浮現(xiàn)的憂郁,是王占黑作品給人留下的最鮮明的文學直感。
在2018年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幾位評委曾對王占黑的寫作風格作出如下界定:“90后年輕作家努力銜接和延續(xù)自契訶夫、沈從文以來的寫實主義傳統(tǒng),樸實、自然,方言入文,依靠細節(jié)推進小說,寫城市平民的現(xiàn)狀,但不哀其不幸,也不怒其不爭?!雹佟丢毤覍υ捦跽己冢阂粋€90后不知名作家突然獲獎的故事》,新京報書評周刊,2018年9月22日,https://www.sohu.com/a/255412595_119350。然而,私以為相比沈從文來說,王占黑的寫作更接近于汪曾祺,在他們身上都體現(xiàn)出“鄉(xiāng)風”與“市聲”、京派與海派的融合。表現(xiàn)在敘述的風格上,則是同時兼有海派的綿密細致與京派的從容含蓄。其中,對世俗日常的關(guān)注延續(xù)著海派作家的一貫特色,尤其是以王安憶、金宇澄為代表的當代“新海派”一脈,而在其筆下時不時流露的憂郁懷鄉(xiāng)情調(diào)則完全繼承了京派作家的審美趣味。不過,這樣的融合與其說是作者本人有意為之,不如說是因為對于王占黑而言,她從小生活于其中的“街道江湖”本身就集合了“鄉(xiāng)風”與“市聲”的二元屬性。正如有論者所說:“現(xiàn)代化的進程,使得城市也可能成為某種意義上的‘鄉(xiāng)土’……這是與以往的血緣宗法的‘鄉(xiāng)土’所不同的新‘鄉(xiāng)土’,但兩者熟人社會的本質(zhì)是有相似之處的?!雹偕蚯纾骸稄耐跽己谛≌f的敘事空間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城市經(jīng)驗變遷》,《寫作》2022年第1期。隨著時代前進的滾滾車輪使得城市從意圖抵達的遠方變?yōu)槭煜さ膩硖?,看似不相容的“鄉(xiāng)土文學”與“城市書寫”便有了并軌合一的可能。
這樣的融合首先發(fā)生在“80后”“90后”作家的代際經(jīng)驗之中,尤其讓人聯(lián)想起不久前批評界關(guān)于“新東北作家群”的討論。的確,王占黑的出現(xiàn)和與其同時崛起的“鐵西三劍客”一道,某種程度上代表了“青春文學”的終結(jié)。在他們的寫作中發(fā)生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歷史轉(zhuǎn)折,那就是一個作者身處其中的“故鄉(xiāng)”的回歸。不同于傳統(tǒng)的“80后”寫作對跨代際經(jīng)驗的完全阻絕,新一代青年作家從歷史真空的“幻城”里走出來,以血緣或社區(qū)共同體的方式重建了久違的“隔代人情感”。正因如此,他們的寫作雖然聚焦于城市,卻仍可視為五四時期的“返鄉(xiāng)書寫”在21世紀的回響。
然而,新時代的精神返鄉(xiāng)畢竟與五四不同,而王占黑則由于其文學空間的特殊性,在同類型的返鄉(xiāng)文本中獨樹一幟。這種特殊性就表現(xiàn)在,由于靠近大都市的心臟,她的故鄉(xiāng)并未立即離她遠去,而是跟隨她的足跡一起成長。新興市場經(jīng)濟的蓬勃活力使得江浙一帶的工人們在轉(zhuǎn)化為市民的過程中免去了太多東北工人遭受的挫折,這也就是為什么王占黑小說中的下崗并不像班宇那樣,充滿了生活的沉重壓迫與窒息感。在這里,老工人社區(qū)并未隨“北方”一同化為烏有,而是在江南小城的市井喧囂里一點點地衰老下去??墒牵驗檫@種“離鄉(xiāng)”過程的延遲性,反而使得成長的痛苦成為一種緩慢而不斷地失去家園的憂郁。
事實上,憂郁的情感正如同市井鄉(xiāng)風中的絮語,二者共享一種生命的灰度,就好像上海的黃梅天氣,總是那么潮濕粘膩,讓人無法獲得黑白分明的清爽感。在這里,語言糾纏著語言,生活牽連著生活,新的生命與衰老的軀體總是難分難解地混雜在一起,沖突被淡化,決斷被推遲。這是一種欲告別而又不能徹底,欲挽留卻又無法堅決的中間狀態(tài),其中隱含著王占黑不為批評界察覺的女性氣質(zhì)。而作品中涉及的空間定位、世代特征和個體經(jīng)驗則多元決定了憂郁作為一種審美風格對于王占黑的意義,使其與同樣細膩溫柔的女性作家如遲子建、王安憶等人區(qū)別開來。
首先,從作者個人經(jīng)歷的角度來說,憂郁是失去心愛之人所引發(fā)的心靈震顫。而寫作則成為一種療愈的過程,使消失的事物得以在虛構(gòu)的文學世界中延留。王占黑在回答為什么稱筆下人物為“街道英雄”時,坦言“英雄”的稱謂源于她小時候覺得這些人“高大威猛、天不怕地不怕”的童年印象,也就是說,這種將普通人當作“英雄”來描寫的獨特敘述角度中,始終隱含著一種從兒童的角度仰望大人的追憶敘事,而這很容易讓人想起蕭紅《呼蘭河傳》中的兒童視角。王占黑在訪談中曾經(jīng)提到這篇小說給她帶來的強烈震撼:“我每次讀到《呼蘭河傳》第三章的第一節(jié),都會停很久很久,那種一個筆后面一個人,一個人后面是巨大的記憶望著她,一個巨大的世界,太感人了。”①《獨家對話王占黑:一個90后不知名作家突然獲獎的故事》,新京報書評周刊,2018年9月22日,https://www.sohu.com/a/255412595_119350。在王占黑鐘愛的第三章第一節(jié)中,蕭紅寫她家的大花園,寫花園里的飛蟲和草木,是因為這一草一木之間留下了祖父的痕跡;而在《街道江湖》中,王占黑寫社區(qū)里的狗,寫每只狗的輩分、喉嚨和脾氣,同樣也是為了在狗的故事中打撈出關(guān)于“狗司令”老王的記憶:“你也許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故事,可是對老王來說是件大事?!雹谕跽己冢骸痘ɑǖ墓适隆?,《街道江湖》,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65頁。在為“一席”所做的講演中,王占黑提到父親對她走上寫作道路的影響:“我可能是老王手下的一支筆,去寫下我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個世界?!闭纭督值澜缝轫摾铩矮I給嘉濤大王”的題辭所示,父親老王的形象在不同文本中作為次要人物反復出現(xiàn),而在這種既不能忘懷卻又無法正面觸及創(chuàng)傷內(nèi)核的糾結(jié)之下,憂郁的情緒也就如墨在水中一般彌散在字里行間。
這不僅僅是一個“我和老王共同生活的世界”,而且還是一個現(xiàn)實中正在遠去或即將遠去的世界。如今的“凋敝”比“往日的榮光和真善更要緊”,正是這樣的認識讓王占黑決定對這些昔日“英雄”的遲暮之態(tài)給予一種“真實、細致且平視的呈現(xiàn)”。③王占黑:《后記 社區(qū)、(非)虛構(gòu)及電影感》,《街道江湖》,第252頁。在此意義上,憂郁是跟不上時代腳步的人拖長的低音。在《小官的故事》中,曾經(jīng)稱霸街道的看門人小官在與年輕人的斗毆中慘敗,只能一遍遍跟著收音機里鄧麗君的歌聲一邊哼唱一邊回憶往昔。小官跟著收音機唱,我坐在值班室里聽,“他唱得并沒有感情,卻讓我覺得要掉眼淚”。④王占黑:《小官的故事》,《街道江湖》,第20—21頁。如果說《美酒加咖啡》讓小官想起了他年輕時的回憶,那么如今這個溫馨場面又成了“我”的回憶?!拔摇钡某砷L與小官們的衰老相互映照,彼此呼應,提示著“我”的憂郁并不來自任何外在的道德憐憫,而是源于對自身生活世界的關(guān)注。
并非同情,實為共情,跟不上時代的不只有老年人,還有在大都市的快節(jié)奏中感到難以適從的“我”自己。《地藏王很忙》中,在講述老家發(fā)生的一個祥林嫂式的悲劇故事之前,敘述者先交待了目睹動車飛過鐵軌時引發(fā)的“震驚和余悸”:“這種迅疾無邊的恐怖總能讓人想起老師握著粉筆頭的指甲劃過黑板的一下,飛快翻書時手指被某頁割破的一下,緊繃的橡皮筋突然斷了狠狠彈在你腳踝上的一下?!雹萃跽己冢骸兜夭赝鹾苊Α罚犊枕懪凇?,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61頁。在此意義上,老太太的遭遇與我的心境產(chǎn)生一種互文性的關(guān)聯(lián),正如“他們”的衰老與“我”對時代高速發(fā)展的震驚體驗同頻共振,老工人社區(qū)的頹敗命運與小城做題家的人生困境,在這里調(diào)和成一種共同的憂郁底色。
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更進一步的,這種憂郁還可以解釋為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與憂慮。在《空響炮》的代跋中,王占黑坦言自己的寫作初衷是“預演一種我所害怕的生活”,⑥王占黑:《不成景觀的景觀》,《大家》2018年第1期。通過反復設想自己最害怕面對的灰暗前景,在內(nèi)心獲得直面恐懼的勇氣。事實上,這種對于未來的不安與惶恐,以及將尋求安定的心理訴求寄托在老舊事物上的移情,正是一種來自“90后”一代人的共同經(jīng)驗。當王占黑在綠皮車“窩囊的外形和舊火車站過時的標語”①王占黑:《地藏王很忙》,《空響炮》,第162頁。中尋找到一種安全感時,同樣是“90后”作家的陳春成則只能把被拆遷老屋的“永安牌”鑰匙藏在竹峰寺那塊逃過時間劫難的古碑后面。②參見陳春成:《竹峰寺》,《夜晚的潛水艇》,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0年。正如學者黃平所說:“‘80后’文學到‘90后’文學的這一轉(zhuǎn)向,是新自由主義的崛起及其衰落的文學表征?!雹埸S平:《定海橋:王占黑小說與空間政治》,《小說評論》2020年第4期。當晦暗不明的世界局勢將“90后”一代的前途與命運暴露在日益無法預料的風險環(huán)境下,這些“溫室里成長的花朵”感到腳下的基石正在消失,卻又對此無能為力,一種脆弱感便彌漫在“90后”作家的寫作中,構(gòu)成其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這就是為什么王占黑的小說不乏悲涼,卻從無令人震怖的殘酷與凄慘。在這里,人們善良而怯弱,承受不起太多苦難的重量,而只能在節(jié)日的煙火氣息中祈求來自地藏王菩薩的“祝?!薄M瑯邮枪枢l(xiāng)女性接連不斷的人生悲劇,王占黑的“憂郁”之所以不同于魯迅的“冷峻”,其原因正在于此。
在《街道江湖》和《空響炮》這兩部早期的小說集中,憂郁是隱含在社區(qū)的喧鬧日常之下的底色。而到了《小花旦》這里,隨著小說的表現(xiàn)空間從社區(qū)延展到都市的方方面面,“我”也從一個他人生活的記錄者成長為故事的主人公,當隱藏在街道江湖中的小人物突然間暴露在大時代的舞臺下——正如作為見證者的“我”猝不及防地長大成人,憂郁作為一種主題性的基調(diào)就從眾聲喧嘩的交響中由背景變?yōu)榍熬埃核切』ǖM上海追蹤的過氣“海寶”,是大潤發(fā)專線鐵牌被榔頭敲下后潰敗的殘骸,是大黑魚失去的綽號“阿三”和嗡鼻頭身后坍塌的橋梁。隨著時空尺度的放大,小說里的人物顯得愈發(fā)渺小和卑微。離開了熟悉的街道,他們不再被當作“英雄”,而只能在一個更大的象征秩序中等待大他者的賜名:“底層”“無產(chǎn)者”“外鄉(xiāng)人”等,不一而足。
然而,這些城市邊緣群體并不甘于充當被命名的客體。無論是在火車站的地下廣場還是與故鄉(xiāng)同名的嘉興路,“我”和小花旦都熱衷于將眼前的一切聯(lián)系到在老工人社區(qū)的記憶,并在這種指認游戲中悄然改變空間的歸屬。在這一點上,王占黑筆下的人物非常像本雅明筆下的游蕩者——他們兀自流浪在陌生的都市叢林中,在穿越的瞬間完成一次隱秘的命名,一次對于所經(jīng)之處的主權(quán)宣示和短暫占領(lǐng)。正如在宏大歷史的映襯下,一個個普通人的喜怒悲歡來到了舞臺中央,將奧運會、“9·11”事件、法國教堂起火等公共事件和集體記憶轉(zhuǎn)化為小人物標記自身主體位置的工具。在空間與時間的雙重維度里,弱小者在龐然大物的身上頑強地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印跡。
事實上,從這些人物的行蹤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本人的價值理念與生活實踐。在“一席”的演講中,王占黑坦言她自己就是一個非常喜歡在城市里游蕩的人,凡看到有趣的事物和景觀,都會用手機拍下來留作收藏——這種獨特的“收藏癖”也作為一個標志性的情節(jié)在小說里多次出現(xiàn)。從小花旦手機里收藏的“海寶”照片開始,我們可以一直上溯到《街道江湖》中春光收集的二手舊貨乃至阿明病態(tài)性的拾荒,而后者作為一個著名的隱喻則在本雅明這里與游蕩在都市的文人形象聯(lián)系起來(而本雅明本人同樣也是一個收藏愛好者)。正是在這種游蕩、張望與收藏的個體實踐中,事物脫離了由資本主義市場交換規(guī)定的價值等級,恢復了存在的本真與屬于人的氣息。
不過,同樣是憂郁者在陌生城市中的張望和游蕩,不同于本雅明背向歷史的決絕姿態(tài),王占黑的憂郁正如其獨特的柔軟與不徹底性那樣,具有一種向未來敞開的延展性。正如有識者觀察到“作者對筆下世界的態(tài)度是曖昧、不確定的”,①沈晴:《從王占黑小說的敘事空間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城市經(jīng)驗變遷》,《寫作》2022年第1期。在王占黑這里,憂郁者的曖昧與猶疑之下隱藏著古羅馬神話中雅努斯一般的雙向注視,一面朝向過去,充滿著依依不舍的挽留與告別;另一面又向著未來,在生活的縫隙中如植物一般柔韌生長,不斷尋覓著跨越邊界的可能。帶著這樣的認識理解小說里的“懷舊”,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每次對將逝之物的尋覓和探訪都對應著某種當下的問題意識與社會關(guān)懷,比如《黑魚的故事》源于目睹了放生魚被循環(huán)買賣的現(xiàn)象,《癡子》關(guān)心殘障人士的處境,而《去大潤發(fā)》在對童年的懷念下,也試圖“探討實體商超的生存現(xiàn)狀”。②《王占黑〈小花旦〉:我和小說里的人,一直“在路上”》,中國青年報,2020年12月9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5581552434209875&wfr=spider&for=pc。美國作家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一書中寫道:“懷舊不永遠是關(guān)于過去的;懷舊可能是回顧性的,但是也可能是前瞻性的?,F(xiàn)代的需要所決定的對于過往世代的奇思妙想,對于未來的現(xiàn)實具有直接的影響?!雹鬯咕S特蘭娜·博伊姆:《懷舊的未來》,楊德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9頁。從這個意義上說,王占黑的憂郁不僅僅是單純的懷舊,而是一種在懷舊中創(chuàng)造未來的積極實踐,正如作者一直希望讓我們意識到的:“我們以為已經(jīng)過時的人,其實一直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間維度?!雹堋锻跽己凇葱』ǖ担何液托≌f里的人,一直“在路上”》,中國青年報,2020年12月9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5581552434209875&wfr=spider&for=pc。
在一種共時性的維度上,“過去”與“現(xiàn)在”同時存在。和本雅明一樣,王占黑也是帶著一個完整的“過去”向人群中走來的人:她帶著“社區(qū)”走向“都市”,帶著被遺忘的“他們”走向新一代的“我們”。正因如此,王占黑對于“社區(qū)”的書寫,就既是立足當下重建過去的“遠托邦”,也是從過去的經(jīng)驗中撿拾通往未來的啟示。在此,時間性的差異轉(zhuǎn)化為對空間的重新開掘:王占黑很少描繪社區(qū)居民的房子里面的風景,而是把鏡頭移向小區(qū)門口、自行車棚、理發(fā)店、蔬菜攤、街邊的報亭和流動早點鋪。這樣的特殊空間既非絕對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領(lǐng)域,也并不是西方市民意義上的公共空間,毋寧說,王占黑真正感興趣的空間是一種城市的縫隙,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可避免發(fā)生糾纏的邊界地帶。也許可以說,這是一切明智的自由主義哲學家避而不談的“第三類空間”,正如作為“室內(nèi)”與“街道”交接處的拱廊街是游蕩者的居所,這樣曖昧不明的都市縫隙也是王占黑的居所。
拱廊街最終被時代淘汰,而王占黑所鐘情的縫隙和褶皺地帶則如同資本主義社會內(nèi)在包含的“空隙”一般無處不在、生生不息。為此,王占黑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概念——“城市盆景”,用于與通常以高樓大廈為表征的“城市叢林”區(qū)分開來:“我們在提到城市的時候,會有一種固有觀念,城市就是水泥鋼筋叢林,城市就是由高樓大廈、寫字樓這些空間堆積出來的。在我看來,城市叢林這個概念有另一個相對應的叫法,就是城市盆景。當代中國是一個非常龐雜的城市叢林生活空間,我們可以選擇更多本地化的、特色的‘盆景’,來置入對這個城市的敘事中,這也是我在寫小說的時候考慮到一個問題?!雹偻跽己冢骸段业膯螜C游戲》,《文學報》2019年1月31日。在城市叢林的遮蔽之下發(fā)現(xiàn)身邊的“城市盆景”,一種平民生活的微縮景觀,正是這種從日常生活中隨處發(fā)現(xiàn)“異托邦”的能力讓王占黑獲得了別樣的情感資源,使她從大城市的異化與孤獨中依然能找到精神的撫慰與抵抗的方法。在《清水落大雨》中,本打算逃離生活的李清水,因為一道雨后的彩虹而打消了虛妄的念想,從城市叢林的“高架”下落到城市盆景的馬路邊,感受著朝街店面檐頭滴水落下的溫度與重量,就在那一刻:
上下兩道溫度匯聚在一起,她覺得城市的邊界打通了,她持續(xù)往后游,往后游,一直游到自家樓下,老李和小胡樓下,游到姆媽樓下,姆媽把衣服串在一起,掛出來了。②王占黑:《清水落大雨》,《小花旦》,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第206頁。
這是一個從窒息的陰霾里逃逸出來的時刻,就像彩虹與夢境一樣,在時間與空間的縫隙中不期而至。對于王占黑而言,真正的自由并不來自某種被資本虛構(gòu)出來的“詩與遠方”,如果說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神話是一種資本主義“外置的內(nèi)部”,楚門世界里的斐濟,那么街市上從陽臺伸向天空的一排排竹竿則恰似一種“內(nèi)在的外部”。無論在寫作中,還是在現(xiàn)實的社區(qū)互助實踐里,對本土“縫隙”的關(guān)注與創(chuàng)造性開掘都是王占黑一貫的行動目標所在,而這正是她身上背負著的過去—— 一個曾經(jīng)存在于資本主義“外部”的老工人社區(qū)給她的啟示。盡管王占黑已不再認同父輩的許多理念,但她所承載的歷史依然造就了她獨特的風格,從這個角度說,王占黑是工人的兒女,無產(chǎn)者的后代,她在當代文壇中的異質(zhì)性仍具有不可忽視的潛在能量。
獨特的文學審美風格是作家情感經(jīng)驗積淀的產(chǎn)物,它可能隨著作者個人的成長而逐漸改變,也可能受到時代轉(zhuǎn)折的外部影響。突然降臨的新冠時代對每一個找到了自己舒適區(qū)的作家構(gòu)成了全新的考驗,熟悉的生活秩序與慣常的敘事節(jié)奏被打斷,一些往日的經(jīng)驗失去了生命力,另一些前所未有的新體驗不由分說地闖入文學的領(lǐng)地,要求得到生動而準確的表現(xiàn)。
在2020年之后,王占黑陸續(xù)寫作了《清水,又見清水》《韋馱天》《半熟之士》《未寄出的信》等小說以及一些散文作品。然而,由于疫情帶來的生活巨變,王占黑所擅長的紆徐從容的慢節(jié)奏敘述失去了與之相適應的穩(wěn)定現(xiàn)實秩序的支撐。而更重要的是,面對真正的全人類共同的災難,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危機時刻”,王占黑原先擅長的游蕩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的憂郁開始顯現(xiàn)出一種“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作者總是對自己筆下人物投以太多溫情的注視,未免會無意間掩蓋一些更加殘酷的真實。正如女作家顧湘在讀完《韋馱天》后直觀地感覺到作品里的男性快遞員“不夠色”,①顧湘:《可以這樣和萍水相逢的男性相處嗎》,《上海文學》2021年第6期。而劉欣玥則在《半熟之士》的短評中委婉地指出了結(jié)尾處理的理想化:“如果那時知道一切才只是個開始,被不確定性挾持的盡頭遙遙無期,王占黑是否還會寫下這個在2020年上岸喘息,甚至在尾聲處有些夢幻和飛揚的結(jié)局?”②劉欣玥:《一次共渡:讀王占黑〈半熟之士〉》,2022年8月11日,https://new.qq.com/rain/a/20220811A09H7S00。
新穎的寫作往往同時是不成熟的寫作,正因為其尚未成熟,某種風格轉(zhuǎn)型的潛在可能性才會孕育其中。在獲得第七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的作品《韋馱天》里,王占黑首次開始正面書寫她參與社會行動的經(jīng)驗,在其中,社會行動者與流動工人之間體認事物的差異以及某種更深層的情感聯(lián)結(jié)得到細膩的捕捉和呈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拓寬了當代文學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和題材范圍。而憂郁的女性行動者突如其來的死亡,則似乎暗示出某種懷鄉(xiāng)情結(jié)的幻滅,以及從憂郁中內(nèi)爆出更加激進的審美風格的可能。而2022年直面上海疫情的《未寄出的信》則堪稱杰作,由于親眼目睹了更加真實的死亡,原本輕逸柔和的憂郁在這里升華成博大深沉的悲憫,而這樣廣博的悲憫,不正是屬于寫出《呼蘭河傳》這樣偉大作品的蕭紅的審美品格嗎?而王占黑似乎也由此,在成長為蕭紅一樣的大作家的道路上,向前邁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