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行家
一年多以前,著名廣告人林桂枝老師的女兒楊京京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母女倆趁著還沒開學(xué),從一起讀過的書里挑出來14 本,以對話的形式探討這些書,并把談話錄音整理成了文字。單看這些對話,我們猜不出誰是母親、誰是女兒,猜不出她們的年齡和生活背景。能確定的是,她們是兩位有著獨立自我的成熟女性,彼此間的關(guān)系是坦誠平等的,而這正是我們盼望在子女成年之后兩代人能夠保持的理想關(guān)系。
林桂枝從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和女兒一起閱讀,這是因為她覺得如果母女間的談話總是消耗在“今天吃了什么”上,不算真的溝通,不如借著讀書帶女兒認識世界,了解人生。
所以這本書的名字叫《同窗》,楊京京在前言里寫道:“一部書是一扇窗,里面的事物我不一定全部欣賞和認同……我與媽媽有不同的眼睛,各有自己的觀點;我們一直相互尊重,從不說服對方聽從自己的想法。我喜歡站在她的窗戶下,從她的角度看看她眼中所見。我知道,她也喜歡這樣?!?/p>
這本書的內(nèi)容很有趣,所選書目偏中外古典文學(xué),從教育的角度看,大約可以分為三類——成長教育、愛的教育、生死教育。每一類教育并不單獨指向孩子,而是由雙方共同完成的。
先說成長教育。在很長時間里,林桂枝不知道京京為什么從小喜歡老舍的《牛天賜傳》。這部長篇小說寫于老舍36 歲時的暑假期間,講的是被一對上了年紀的富商夫婦養(yǎng)大的棄嬰牛天賜,在童年和少年時代被陳舊的文化和變異的教育搞得面目全非,又在養(yǎng)父母去世、家道破落以后,陰差陽錯地發(fā)展出一點兒個性和才能。在風(fēng)格上,小說是典型的老舍式幽默;在題材上,應(yīng)該是受了19 世紀以“人的心智培育”為主題的英國成長小說的影響。老舍從事過中小學(xué)教育工作,善于理解兒童。
京京喜愛這本書,是因為像她這樣的小孩兒是不會將心里藏的一些話告訴大人的,而這本書幫她說出了自己的困苦。她自幼靦腆,不善于表達,因為體能不好被同學(xué)取笑,體育課分組時總是最后一個被挑上,這些小事兒在孩子那里是天大的事兒。小說里的牛天賜有一樣的困苦,只能假裝有其他小伙伴陪著自己跑來跑去,跑累時會想到“沒人跟你玩兒啊”。
從女兒上幼兒園起,林桂枝就每天為女兒挑繪本,然后跟她一起讀。于是,她們母女的書單里有不少童話。比如讀《小紅帽》時,林桂枝的感受是:“我們從小就被賦予任務(wù)。小紅帽走進森林,是媽媽要她去送東西。當時我在公司上班,每天需要完成很多工作;而你,作為小孩,同樣任務(wù)繁重,要完成學(xué)校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學(xué)音樂要彈好老師安排的練習(xí)曲與樂曲。我們期望得到他人的認可,而認可往往是因為完成了任務(wù)。一方面,我們期望自己做好,使命必達;另一方面,又害怕做不好不被認可,害怕被排擠在外,擔(dān)心被遺棄。”
而京京的感受是:“大部分童話是說小孩若不聽教訓(xùn),下場就會像童話中的人物一樣悲慘。這是在恐嚇小孩,用負面的結(jié)果來說教……父母控制不住自己,說了一些狠毒的話來責(zé)備孩子,對他們造成極大的傷害……一切壓力源于達不到別人的要求。不被親人認可和接受,對任何人來講都是一種打擊。”她后來選大學(xué)時,母親告訴她:“去什么大學(xué)都好,我都全力支持?!边@讓她感到被信任。林桂枝的理由是,不要讓別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自己的夢想交由自己去實現(xiàn)。
對我們來說,兩代人之間更難進行的是有關(guān)情愛和性問題的交流。她們一起讀過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你不妨猜一下,下面這兩段話哪段是來自母親,哪段是來自女兒。
第一段話是:“愛一個人跟對方真的沒什么關(guān)系。愛情,不是外部的現(xiàn)實,而是自己沉醉其中。渡邊與玲子沒有愛情。他們之間發(fā)生的那次關(guān)系,是一種慰藉……面對極端情況時,例如在戰(zhàn)爭面前,人會恐懼、不安,炮彈就在頭頂,這時身體成了容器,里面盛了些人性中美好的東西。他們通過身體的互相接觸,將美好的東西傳遞給對方,以此逃離戰(zhàn)火。性愛,既具有動物性,同時又釋放了人的忘我以及善良。對于‘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這兩位,性是精神上的互助……身體有它莊嚴的一面,而這莊嚴是每個人都擁有的?!?/p>
第二段話是:“(有的書中人物)是為欲望而活……欲望是她唯一的主人。人和人之間不是功能性的。我的意思是,不應(yīng)該認為此人是我的男朋友,他就應(yīng)該給我送禮物,天天哄著我;不要以為這個人是我的女兒,她就必須聽話,做我說的事。愛一個人,不是為了功能性或?qū)嵱眯裕皇菫榱藢Ψ娇梢詽M足自己的一些需要?!?/p>
第一段話是母親說的,第二段話是女兒說的。其實它們是誰說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女之間如此坦率地談?wù)撌强赡艿?,是有益的?/p>
書可能是用來填充兩代人之間隔著的那些東西的最好媒介,因為它以語言的形式封存著人類文明中的價值、精神和美感,最適合建立語言交流。但它不是唯一的東西,其他媒介也可以,比如音樂、電影、美術(shù)、運動。只要是兩代人能一起做,能形成日常之中和日常之上的交流,只要大家相信這種交流是可能的。問題是我們是否愿意去尋找那個媒介,開啟“今天吃什么”之外的話題。
林桂枝在京京14 歲時寫信給她:“我們都被‘自我’囚禁在孤島上,沒有人能離開,漂浮的孤島只管自顧自地漂浮。我們能做的,是竭盡全力寫好自己的故事,讓自己這個故事不至于語焉不詳、陳詞濫調(diào)。我在這座孤島上等待著,等待風(fēng)中傳來你的朗讀聲。只要你用心寫,只要你真誠讀,我永遠傾聽?!?/p>
我從來都不覺得很多父母不是不夠愛自己的孩子,也許只是缺少那個能填充在彼此之間的事物,缺少那一點點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