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娟
鐘嶸在《詩品》中將陶潛列入了中品詩人的行列,并對陶潛作出了評價:“其源出于應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
“其源出于應璩,又協(xié)左思風力?!笔紫?,鐘嶸提出陶潛詩的體貌風格出于應璩,又協(xié)有左思風力?!对娖贰分校妿V將應璩列入中品詩人的行列,認為其詩風古樸,祖襲魏文,陳述事理委曲盡意,這與陶潛詩“篤意真古,辭興婉愜”的風格特質(zhì)暗合。應璩曾為了規(guī)勸擅權(quán)違法的大將軍曹爽,專門寫《百一詩》諷諫,言辭懇切,“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名高不宿著(著),易用受侵誣”,以表其規(guī)勸之心、渴望政治順達的情懷,堪稱經(jīng)典之作。而陶潛也在詩文中表達過類似的勸諷,如在《閑情賦》序中提到“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可以見得陶、應二人詩作的一脈相承之處。此外,陶詩還善于化用古代典籍之語入詩,例如,“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化用《論語·衛(wèi)靈公》中的“君子憂道不憂貧”,“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詠貧士七首》其二)化用《論語·里仁》中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等。沈德潛《古詩源》評陶詩:“先生(陶公)專用《論語》?!眲⑽踺d《藝概》也示認同:“陶淵明則大要出于《論語》?!倍吧茷楣耪Z”的應璩也常以典故嵌于詩中,質(zhì)切古樸,如《百一詩》中的“三入承明廬”指應氏三次為官,借用了曹植《贈白馬王彪》中的“謁帝承明廬”;“是謂仁智居”則是化用《論語·雍也》中的“知(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指應璩墮官后避居于偏遠的水鄉(xiāng)間。應、陶皆善于用典,故“其源出于應璩”言之有理。其次,“又協(xié)左思風力”定位陶潛的詩歌與左思相類。《詩品》中對左思的詩作評價是“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諭之致”,即謂左思的詩多借史實典事抒發(fā)胸臆,表達怨情,頗得《詩經(jīng)》諷喻之旨。左思的“怨”多來自內(nèi)心渴望建功立業(yè)卻始終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悲憤抑郁之情。《雜詩》記載,左思本是“高志局四?!?,卻囿于西晉門閥制度下寒門的等級現(xiàn)實,最終只能“塊然守空堂”。而陶潛因其經(jīng)歷與左思相似,詩中時時流露出對政局的失望和晦暗社會的抨擊,如“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飲酒二十首》其二十),“善惡茍不應,何事空立言”(《飲酒二十首》其二)。除此之外,《詩品》謂左思之詩體貌風格出于劉禎,劉禎詩“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皡f(xié)”即相同,陶、左二人詩歌都可以追溯到劉禎,風格高邁、意氣凌霜之句時常流露于字里行間。例如,陶潛在《詠貧士》《詠三良》《詠荊軻》等詩作中所抒懷抱不乏孤高耿介之語,“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言”(《詠貧士七首》其五)表陶公雖身處窮困而泰然自若,就算簞瓢屢空也晏如無礙;“荊棘籠高墳,黃鳥聲正悲”(《詠三良》)為三良之忠直死節(jié)而感傷遺憾;“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詠荊軻》)追思報國志士荊軻的士為知己者死的大義凜然等。借用鐘嶸在《詩品》里評劉禎之詩,即陶詩也有“貞骨凌霜,高風跨俗”的一面,兼具關懷社會和對現(xiàn)實憤郁不平的思想感情,豪放中其風骨可見一斑。龔自珍《己亥雜詩》第一百三十首所言“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說的正是。
“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薄拔捏w省凈,殆無長語”謂其文體,“篤意真古”謂其文意,“辭興婉愜”謂其文辭。整句即謂陶詩風格簡潔明凈,絕無煩冗之詞,文意古樸深厚,文辭婉曲恰當之意。許學夷于《詩源辨體》卷六曰:“靖節(jié)詩不為冗語,唯意盡便了,故其中長篇甚少?!碧諠撓灿煤喍糖迕鞯奈膶W體裁抒情表意,如四言詩《停云》《時運》《榮木》等;但五言詩使用最為頻繁,陶潛詩今存一百二十五首,五言詩就占了一百一十六首,詩人以詩筆寫詩心,常有佳句流淌于筆端。鐘嶸在《詩品序》中認為:“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碧諠摽芍^是充分發(fā)揮了五言詩抒情言志的優(yōu)點,言盡而意無窮,狀物繪景,如在目前?!昂V意真古,辭興婉愜”,此句言人品和詩品,謂其詩意真率古樸,詩多興會,婉曲愜意。陶潛作詠懷詠史詩喜用史書經(jīng)典中的古事典則,詩句精練且內(nèi)涵深厚;寫景抒懷的詩作又直抒其意,沖淡清麗,瀏亮自然,非他人用力之所能學也。陶淵明一生求本求真,追求一種最為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一種心靈的安適之所。由于其性情閑靜,不慕榮利,安貧樂道,天然忘機,對自然萬物天生喜愛,于是詩句平淡而有思致,如“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停云》)以八字起興之筆委婉敘親友之思,充滿悠遠畫意;“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時運》)簡明地描繪了清晨薄霧漸消,和風使新苗張開翅膀恣意生長的畫面,勃勃可愛;“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述耕種農(nóng)忙時節(jié)過后閑適安樂的悠游娛樂生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神》)對生死之事直言不諱,傳達出自己樂安天命、順應自然的豁達的生死觀,表露出陶潛樂天知命的老莊思想。
“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雖為簡短之句,但恰好概括了陶潛的文風品格,贊揚了詩人返璞歸真、自然率真的秉性。
“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陶淵明一生所作詩篇即為其人生的寫照,可概括為“文如其人”。陶潛人品高潔無瑕,于陰晦的世俗也纖塵不染,不為五斗米折腰,面對世俗官場的蝸角虛名和蠅頭微利嗤之以鼻。他的一生返璞歸真,人品之孤高不同于流俗,發(fā)之為文,人品之耿介高潔如在目前。戴建業(yè)教授評價陶淵明的人生境界為“灑落”,他認為“從詩人應世觀物的情感態(tài)度、內(nèi)在的心境到詩歌的語言、音調(diào)、節(jié)奏,無一不烙下他相同的體驗方式的印記:恬靜、沖和、節(jié)制”(《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相對于劇烈的心靈騷動,不管是窮達成敗,陶潛都沒有露出相應的大喜或大悲。朱光潛先生后期稱“淵明則氣如秋潭月影,澈底澄瑩,具有古典藝術(shù)的和諧靜穆”(《詩論》),這是一份獨特的人格魅力,心境的清曠沖和使詩人能夠以清明恬靜的心態(tài)應付任何人生際遇。面對諸子不肖的事實以委任自然的態(tài)度處之;期友不至仍然神閑氣靜,頗自怡悅;出門乞食也未失去精神平衡;更不必說他“寬樂令終,好廉克己”的品德,“廉深簡潔,貞夷粹溫,和而能峻,博而不繁”(顏延之《陶征士誄》)的為人。此外,蘇軾也為陶潛堅守節(jié)操所嘆服,在《書李簡夫詩集后》中大加贊譽其為人之真率坦誠:“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弊掷镄虚g盡是對陶潛的仰慕和欣賞,并在《與蘇轍書》表白自己后悔半生東西游走追名逐利,陷入蠅營狗茍之泥潭而致虧損名節(jié),于是細和陶詩一百零九篇,表明自己“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追和陶淵明詩引》)的志愿。此外,李白在《戲贈鄭溧陽》中把陶潛當作可親的長者—“何時到栗里,一見平生親”,白居易在《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十二中表明了對陶潛青松竹柏之人格的向往—“我從老大來,竊慕其為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更是推舉陶潛的氣節(jié)—“一從陶令評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無數(shù)文人都不吝筆墨表明自己對陶潛的高風亮節(jié)的敬仰,陶潛也成了歷代文人失意時得以暫時回歸憩息的心靈港灣。
“世嘆其質(zhì)直”謂當世之人惋嘆陶淵明詩過于質(zhì)樸率直,略顯不足。齊梁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流行風氣重視辭藻華美,對仗工整的駢體文,不重視質(zhì)樸率直、自然淳美之文。正如劉勰所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文心雕龍·明詩》)好友顏延之在《陶征士誄》中贊其“文取指達”,未談及詩作;陽休之在《陶集序錄》中說“(陶詩)辭采雖未優(yōu),而往往有奇絕異語,放逸之致,棲托仍高”;連杜甫也在《遣興五首》其三嘆其詩“頗亦恨枯槁”。囿于晉宋之際社會詩風偏好雕彩繁縟之辭、數(shù)典用事和講求聲病的局限,淵明詩受到許多偏頗的見解,沉沒于當時而未掀起詩海波瀾。唐宋古文運動以后,駢文逐漸衰落。自宋代開始,陶潛的地位大大提高。蘇軾眼光獨到,指出“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頗為精當。陶潛以詩人筆法寫田園光景,很少使用華麗的辭藻和夸張手法,著重寫平凡普通的生活,卻能寫得詩意盎然,如陳酒飄香,散發(fā)出久而彌醇的詩味。秋菊佳色之英華,南山豆苗之長勢,東園青松之姿態(tài),山澗河水之清涼;堂前桃李,遠村墟煙,靄靄停云,蒙蒙微雨……樸素的筆觸中又飽含警策綺麗的美感,似醇酒飄香,余味悠長。
“‘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歡言酌春酒”一句出自陶潛的《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詩人陶潛從鄉(xiāng)間樸實的生活之景說起,初夏之際,草木茂盛,歸鳥和詩人都樂得其所,由于身居僻巷,少有故人來往。摘蔬酌酒,風雨俱來,耕作事畢便沉醉于讀書的樂趣中,與古人神交暢談的“俯仰終宇宙”之樂溢滿情懷,情調(diào)安雅清閑。這皆是詩人陶潛物我兩忘、超乎塵世的思想境界的體現(xiàn),在物我交融的鄉(xiāng)居體驗中,詩人以純樸真誠的筆觸謳歌了宇宙間博大的人生樂趣,體現(xiàn)了詩人高遠曠達的生命境界和世間萬物,包括詩人自身各得其所之妙。
“日暮天無云”一句出自陶潛的《擬古九首》其七:“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太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間月,灼灼月中華。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泵廊擞跍赝裨律拢挽愦猴L之中,手持團扇,醉酒而歌,將人引入一幅極富美感的畫面,如身臨其境。然而,樂極生悲,物極必反。美人“歌竟長太息,持此感人多”,多有人生無常,良景易逝之嘆。朱顏辭鏡,青春不再,時光如流水無情地奔涌而去,不由得感慨“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此詩文辭優(yōu)美,詩意盎然,情感細膩豐富,將一種獨特的悲情之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意為風調(diào)華美,韻致清麗,哪里是一般的質(zhì)樸無文的農(nóng)夫能寫得出的鄙俚之語呢?晉、宋時期,文風盲目追求華靡綺麗,陶潛詩作與當時的時代審美格格不入,所以詩壇寂寞,才秀人微,取湮當代。直到梁初,鐘嶸獨具慧眼,在《詩品》中將其列入中品,評價陶詩風格“文體省凈”“篤意真古”,借用這兩句極力表現(xiàn)了自然超群之美的詩句,在平淡中見警策,樸素中見綺麗,將“田家語”的貶低之說駁倒,指出陶詩別有一番風味,蘊藉高遠,華彩非凡。
“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這一句昭示了陶潛在歷代文壇的地位。鐘嶸給了陶潛極高的評價,對其詩作也給予了充分肯定。鐘嶸在《詩品序》中極力推贊“即目直尋”說和“自然英旨”說,而陶詩風格恰好符合這一標準:“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碧赵娮匀恢既r明,少有刻意安排、矯揉造作之辭,歌詠自然之物,直抒胸臆,神意靈動,寫盡胸中之妙?!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其五)兩句自然而然地將詩人所見描述出來,不僅體現(xiàn)了“即目直尋”,也體現(xiàn)了詩人追求隱逸生活的純樸的心境,此種心境豈止一個超凡脫俗了得。陶潛以其沖淡的品性為中國隱逸詩歌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官場廟堂之外開辟了田園詩歌的一片耕地,稱陶潛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可謂實至名歸。
陶潛于今日的文壇地位可謂是高不可登,從其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超逸的胸懷及沖淡的品性,無一不對我們產(chǎn)生著巨大的影響。陶潛已經(jīng)得到了后世廣泛的認可,觀陶潛在現(xiàn)代文壇的地位,再看當年鐘嶸列陶潛為中品這件事也無可厚非了。鐘嶸將陶潛贊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對其已有所擢拔,將其列入中品詩人的行列,實屬慧眼獨具,魄力非凡。